第15章 “沒讓你還

15“沒讓你還。”

去警察局前,陳弋看到梨厘把前臺的那本賬簿揣在了懷裏,警察來得很快,小地方的人,轉來轉去都認識,那年代沒有監控,一人說一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蘇小英不想把事情鬧大,也願意息事寧人,偏偏梨厘不願意。

那兩巴掌比打在她自己臉上還痛,火辣辣地,在她臉上燒了一夜。

鬧到警察局裏,看熱鬧的人都散了,最後只剩下梨厘、蘇小英、陳弋還有那對夫妻。調節他們的警察吃着夜宵,問他們接不接受道歉,這事兒就算了了,陳弋沒說話,蘇小英念着當初那人幫過自己,點了點頭,準備配合着寫筆錄。

“不好意思啊,剛剛沖動了。”李建軍知道這事兒不大,沒放在心上,态度樂哈哈的,“改明兒我請你們吃飯。”

“你們還想見面啊?”他老婆瞪着眼睛,拉着李建軍就要回家。

“得見面啊。”梨厘開口,蘇小英跟陳弋都看向她,蘇小英拉了拉梨厘的衣袖,梨厘沒管。

那兩人的腳步一停。

“火鍋店開業這麽久,我媽因為當初李叔叔借了錢,李叔叔每次來吃飯都沒收錢,李叔叔自己親口說的都記在賬上。”梨厘了一聲,“我們家就我跟我媽兩個人,我們是做辛苦生意的,人情算了,賬得算明白吧。”

梨厘把那份賬單拿出來,“一共來了六次,消費是一千八百五十六塊,看看怎麽給我們呢。”

那女人一聽這個數目,立馬撒手耍潑:“這就是你們家養出來的好女兒,小小年紀掉錢眼裏了。”

“我這個年紀都知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剛剛你在我們家門口,喊這幾個字的時候,不是挺賣力的嗎?”

頂着刺眼的光,梨厘臉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色:“還有,剛剛扇我媽和我朋友的巴掌,我得還回來。”

男人吐了口唾沫:“你他媽做夢呢?”

梨厘對着做筆錄的警察說,“叔叔,聚衆鬧事,我門店裏都水壺都給我們扔地上摔了,加上他們單方面的毆打,蹲個七天不過分吧。”

“梨厘!都是一個地方的,低頭不見擡頭見。”旁邊警察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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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厘看了陳弋一眼,陳弋沒說話。

她站在警察局的大廳中心,挺直背脊,像個戰士:“是啊,都是一個地方的,低頭不見擡頭見,他們沖到我們店裏來,陰陽我媽勾搭她老公,做見不得人的事情。都是女人,三人成虎,名聲對人來說有多重要?”

女人尖銳地嘲弄:“你們有個屁的名聲?”

蘇小英那張紅了的臉,一瞬間煞白。

男人阻止:“你也少說兩句!”

“是,我們沒有名聲,那我明天去大街上貼阿姨你開門接客的廣告,阿姨你想報一次多少錢啊?”梨厘冰着臉。“我們家人少,我媽脾氣好,我爸走了也沒多久,但是不代表誰都能來我們家門口吐口水。”

梨厘看着那個一直勸她的警察:“今天,我們絕對不和解。”

警察看她油鹽不進,轉頭去問陳弋,陳弋從進來起就安安靜靜地,看上去脾氣也不錯,應該是個好說話的。

“你們這事兒,做個筆錄就回去了,沒必要鬧這麽難看。”

陳弋盯着梨厘手臂上發紅的位置。

警察勸他:“要不你這邊先簽個字?”

“我不和解。”陳弋給梨厘丢下一句話,“出去一下,一會兒回來。”

深夜的警察局,梨厘跟蘇小英坐在板凳上,蘇小英哭了一會兒,又重新擦幹了眼淚。

人靠在牆上,就像被抽了魂一樣,梨厘知道她怕這種事,怕去醫院,也怕去警察局。

當初外公外婆是車禍走的,屍體直接被拉去了殡儀館,蘇小英被通知的第一時間就來了警察局。

此後的很多年,蘇小英對警察局都繞着走。

“餓不餓?”她主動問蘇小英,“我去買點餅幹或者方便面?”

“不餓,你去買點兒你想吃的,媽在這兒等你。”

梨厘起身,出了警察局,才發現外面的商鋪都關了門,只剩下一家夜宵攤賣炒飯和炒面,移動的推車,夫妻檔,推車的大傘下面的電線拴着根孤零零的燈泡,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推車上準備好的串和旁邊噼裏啪啦燃着的炭,有火星子蹦出來,

梨厘走過去,要了幾串蘇小英愛吃的肉,又給自己要了一份便宜但是頂飽的蛋炒飯。

她站在炭火邊等,陳弋拎着塑料袋回來,看到她,一聲不響地走了過來。

“陳弋。”她問,“下次別這樣了,我寧願他扇的是我。”

“為什麽?”

“我不想欠你的。”梨厘說得坦誠,“因為我不知道怎麽還。”

“沒讓你還。”

“你怎麽想的我不管。”梨厘回答他,她兜裏沒有多少錢,面對陳弋,她也有自己想要維護的東西,“我這輩子都絕不會變成他們嘴裏的樣子。”

“什麽樣子?”

“憑我這張臉,靠着男人活。”

“我不是那個意思。”陳弋回,“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是朋友,但是你也要想清楚,我們做什麽樣的朋友。”

陳弋沒說話,他拿出塑料袋裏的燙傷膏,熟練地拆了包裝,讓梨厘把胳膊擡起來。

梨厘早已經忘了手臂上的燙傷,經他提醒,才發現手臂上已經起了水泡,她拒絕了陳弋幫她上藥,給了錢,自己坐下把那份蛋炒飯吃了。兩人回到警察局,蘇小英看着天花板發呆,

“別的店都關了,我給你帶了串兒。”梨厘撕開一次性筷子的塑料膜,“趁熱吃。”

“你跟媽一起吃。”蘇小英看着不多的串,也察覺到了餓。

“我吃過了吃飽了才給你帶的。”

“吃啥了?”

“好大一個大雞腿,烤的冒油的那種,熱別香。”

梨厘說這話的時候說得自然,陳弋聽完心裏卻很不是滋味,仿佛剛剛坐在小攤前吃蛋炒飯的人是他大腦裏的單薄想象。

梨厘還給蘇小英買了一瓶營養快線,等她喝了大半,自己才喝一小口。

白色的一次性飯盒裏,燒烤的熱氣凝結了不少水珠,梨厘舔舔嘴唇,勸蘇小英多吃一點。

陳弋站在旁邊,手裏還提着剛剛買的藥。

他不知道是不是從那一刻開始,對他來說,愛上梨厘這樣的人,太正常了。

就像廢墟之下向陽生長的玫瑰,同時擁有着馥郁的花香和尖銳的倒刺,迎着日光和春雨,從不低頭。他懂她的虛張聲勢,也懂她的愛憎分明。他懂她為什麽要計較不和解,也懂她為什麽在這個年紀努力活成大人模樣。

這一夜很漫長,那一對夫妻也過得不好。

等雙橋的天邊泛起魚肚白,做筆錄的過程漫長枯燥,梨厘因為肚子不舒服去了一趟廁所。

她吃了蛋炒飯腸胃不适,做筆錄的房間裏只剩下蘇小英跟陳弋。

李建軍仗着梨厘不在,又開始說道,“蘇姐,你說說這事兒鬧得,我老婆那性格,你知道的呀,都是誤會,你們家梨厘非要鬧成這個樣子,不是給我們做大人的找麻煩嗎?”

“小小年紀就這個德行,以後不知道還能鬧出什麽事來。”

蘇小英一直沒說話,這讓周圍的人都覺得,她是真的想算了,直視迫于梨厘,一直沒說話。

面對他們在背後編排梨厘,蘇小英的臉上一開始沒什麽表情,反而淡淡地,說了句您說得對。

梨厘站在門口,一牆之隔,沒進去。她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堅持毫無疑義,鬧得太過分,蘇小英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她。是她自以為是地要給她個公道。梨厘的心在那一瞬墜入谷底,她望着走廊的燈,看着被刷得幹淨整潔的牆面,在門外踟蹰不前,像戰士在戰場忽然被人奪走了進攻的長槍。

“就是說啊,要不這事兒,咱們和解了,哪兒有小孩做主的道理。”他們看蘇小英松口,連忙游說。

門外,梨厘沒動,她想知道蘇小英是怎麽想的。

“和解?”蘇小英笑了,“當然不行了。”

梨厘擡頭,呼吸微窒,仔細聽着。

“我這個人沒什麽主見,男人死了之後,我們家就是我姑娘說了算。”她語氣淡,态度卻不軟,“她說什麽,就是什麽。”

“別說她今天晚上說的全都有道理,有條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算她說得狗屁不通不占什麽理。”蘇小英直視李建軍,“我這個當媽媽的,也支持她。”

“咱們認識也這麽久了,以後也用不着低頭不見擡頭見,清了賬,更沒必要再來往。”

“你們怎麽說我,我沒關系,我是沒有丈夫,無父無母,在這兒沒什麽依仗,懶得跟你們計較。”蘇小英站起來,“但是梨厘不一樣,她還有媽媽。”

“她這輩子想怎麽活就怎麽活,別人說什麽都可以全當放屁,更輪不到你們這些外人教她做人。”

門外,梨厘眼眶一熱,鼻頭的酸澀沖破她的克制和隐忍,眼淚猝不及防地砸了下來,陳弋出來就看到這一幕,她眼眶裏尚且充盈着淚水,像兩汪泉映着光,淚痕還挂在臉上,她一邊低頭笑着,一邊用食指的指尖輕飄飄地拂去鼻頭的淚,滿足且幸福。

仿佛在說,看啊,這是我的媽媽。

我懂她,她也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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