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這聽上去不太聰明
56“這聽上去不太聰明。”
“陳弋看着梨厘,“我是我,他們是他們。”
梨厘擡頭望着陽臺下的浪:“雙橋太小了。”
“我爸走的那一年,我媽去醫院要賠償,等了好多天醫院賠了一筆錢。”梨厘用輕飄飄地語氣說,“我在醫院門口等她,那些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人說,我們窮瘋了,但是他們不知道我爸明明可以多活幾年,最少也能看見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端起自己的果汁,喝出了飲酒的氣勢:“在杭州的時候我陪陳頌去看過一個客戶,住 VIP 病房醫護 24 個小時輪崗,服務鈴摁了就有人來,晚來一分鐘護士都會立馬道歉,我才知道原來人與人之間并不是像教科書寫的那樣人人平等的,住 VIP 的客人,說什麽都是對的,放屁都是香的。”
“那呼叫鈴我也摁過,在我爸吐血的時候,滿地都是黑色的血,地板上,他身上,我身上……我媽沖過去叫人,等了十分鐘……後來他們說,那是午休時間,值班的人去食堂了,只耽誤了幾分鐘而已。”
“位高權重的人萬事便捷,等三天三夜都挂不到號的專家為他們上門服務,那些拼拼湊湊才能湊出來一筆手術費,在走廊上又哭又跪又禱告的人,只會因為擋了路被喊人麻煩讓一讓。”
“這個世界比我想象中糟糕多了。”梨厘說,“可是我改變不了世界,只能改變自己。
陽臺下沒撐傘的人沿着田野邊一路小跑,陳弋很少從她口中聽說她爸,平日裏梨厘也從沒表現地跟旁人有什麽不同,可就是這個夜晚,陳弋清晰地認識到,原來親人離世帶來的傷感并不是一場驟然而至的暴雨,而是此後漫長一生融入骨髓的潮濕。
“你是不是很想你爸?”
“小一點的時候想,長大了偶爾想。”
梨厘聽到門外有刷卡的動靜,門微微打開,周晗楊回來了。
“你們要不再喝一會兒?”周晗楊問,似乎對自己忽然回來有些抱歉和尴尬。
“沒關系。”梨厘起身,“你們早點休息。”
梨厘回了房間,桃桃正在收拾他們買回來的燒烤烤串和麥芽糖。
“看得怎麽樣?”
“談戀愛妙不可言~”
梨厘拿出電腦,把自己今天拍的照片歸檔在電腦文件裏,“怎麽個奇妙法?”
“周晗楊這人,跟我以前接觸過的人都不一樣。”桃桃湊了個腦袋過來,“說不出來具體哪種感覺,就是覺得很适合一起相處,相處特別久那種。”
“過一輩子?”
“好像也不是不行。”桃桃感嘆,“以前工作裏遇到的那些人,帥是帥,都是些繡花枕頭,腦子空空,合同都過不明白。周晗楊感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路邊随便遇到個店,只看門頭他都能說出不少東西,非常博學,跟他走在一起我覺得我像個文盲。”
“我發現我是智性戀。”
梨厘歸檔完文件,忽然在相冊裏看到一張自己的背影,回憶片刻,想到估計是自己在銀店洗手的時候把手機交給了陳弋,陳弋幫她拍了一張。
“梨厘,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講話。”
“在聽。”
“那你呢?你喜歡陳弋什麽?他當初靠什麽吸引你?智商?還是長相?”
梨厘把電腦放到一旁,仔細想了想:“氣質。”
“什麽氣質?”
“他一個人轉學到我們這兒來,沒有朋友,被人孤立,走在路上随時都帶着耳機,感覺看上去都快碎掉了,我不想他碎掉。”
“這是怎麽看出來的?”
“當初我爸剛走的時候,我也是這狀态,面無表情,戴着耳機,感覺全世界都欠我。”
“懂了,心心相印、肝膽相照、遇見世界上的另一個你了。”
桃桃下了總結,梨厘也沒再說話,扭頭摁了智能摁鈕,窗簾自動關上。
周晗楊關上陽臺的門,他認識陳弋也算挺久了,這次旅行是第一次跟他住一間。
“我昨天晚上打呼吵到你了沒?”他有些不好意思,并試着提出解決方案:“今天晚上要不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再睡。”
“不用。”陳弋說,“我不用睡很久。”
“哦。”
陳弋手機屏幕一亮,梨厘發來消息:晚安。
房間裏關了燈,他回了個晚安之後習慣性地打開梨厘的賬號,從第一個視頻看起。
*
第二天,梨厘一早就把自己想了解問題發給了周晗楊,她知道小地方會有很多留守的學生,想知道現在留守的小孩都過得怎麽樣,小地方教育資源如何,每年有沒有固定的支教老師,周晗楊聞言聯系了當地一所鄉村小學的老師,對方對他們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甚至還說好了要帶上優秀學生代表來跟他們吃飯,說是方便他們了解采訪學生生活。
上車時梨厘注意到陳弋眼下的黑眼圈,默不作聲地下車,拉開了主駕駛的門。
“我來開吧。”
“不用。”
“你睡一會兒。”
“我不困。”
“我想開車了。”兩人一來一回,周晗楊的車嘀嘀了他們一聲,陳弋下車坐上了副駕。
鄉村小路,地都不平,坑坑窪窪地十分難走,梨厘開得小心翼翼,車輪上沾了不少泥,她估摸着從村口到這學校的距離,在路邊看到一個被人圍着的學生,水洗到褪色開線的校服,沾滿了泥土的涼鞋,那男生看上去就有一股營養不良的消瘦。
她一腳剎車踩下去,還沒走近就聽到對方領頭的人說,“借你點錢花花……”
陳弋也跟着她下車。
“你們幹什麽呢?”
大家面面相觑,梨厘看了他們一眼,撿起已經被踩上數不清的腳印的書包,抖了抖灰:“你們欺負人也有個限度。”
“你誰啊?”
有個男生瞥了一眼他們的車牌,“外地的?外地的你們湊什麽熱鬧?知道這傻逼欠我們錢了嗎?”
“怎麽欠的?”
“管你屁事?”
梨厘看了一眼被欺負的小孩,問他家在哪兒,那小孩低着頭,不敢說話。
“你說話我才知道怎麽幫你。”梨厘說,“你不說話,他們幾個把你拉到什麽地方埋了,淹了,你讓你家裏人去哪兒找你?”
“我沒有家裏人。”
梨厘一頓,嘴比腦子快:“那你也得把自己當人。”
那男生擡頭,這是他第一次見梨厘,事後梨厘帶着他去村裏的面館吃了一餐,同行的除了她身邊的男人,還有一男一女。
“你們是記者?”
“我們不是。”
“那你們是幹什麽的?”
“路過的,旅游的。”梨厘回答,“你能不能帶我去你家看看?”
“我家遠。”
“我們開車去。”
男生依舊含糊其辭,等到一餐飯都吃完了,他才說:“我沒有家。”
陳弋問:“那你平常住在哪兒?”
*
梨厘很多年沒見過的城隍廟裏,放着簡單的木床和被褥,木柴和鐵鍋支着,沒了把手的小鐵鍋,看上去像是剛從垃圾桶裏撈出來的一樣,周圍都是用紅磚砌出來的牆,地上有幾處濕潤的地方長了青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漏雨。
“那些人為什麽欺負你?”
“他們有人家裏丢了金子,說丢的時候見過我爺爺,肯定是被我爺爺偷了。”
“你爺爺偷了嗎?”
男生搖頭,“他這輩子沒做過壞事,連只雞都沒殺過,所以才這麽窮。”
“你爺爺人呢?”
“疫情的時候死了。”
“你爸媽也不在了?”
“跟死了沒什麽區別。”他冷漠地說。“生了我就去廣州打工了。”
“你以後想做什麽?”
“想殺了欺負我的人。”
梨厘看了陳弋一眼,陳弋沒說話,只是觀察着周圍的環境。周晗楊接到學校老師的電話,問他們到哪兒了,自己在學校門口等。
“然後呢?”陳弋問,“再被抓進警察局給他們陪葬?”
“這聽上去不太聰明。”
臨走前,梨厘看了一眼這男生胸口的校牌。
*
山溪村的小飯館,接待周晗楊他們的學校老師激情澎湃地演說着學校的計劃:“我們學校啊今年高考,考出來三個 985,兩個 211,還有好多同學考上了西南的師範高校,直接免學費入學,簽了就業協議……”
這個老師帶了一個尖子生代表徐念,斯斯文文的小姑娘,單眼皮沒帶眼鏡,眼角落了一個痣。
“徐念是我們年級第一,學習從高一開始就名列前茅……”
那女孩尴尬地笑了笑,笨拙地幫桌上的人倒着水:“你們好。”
“謝謝。”
梨厘聽得沒什麽大興趣,忽然瞥到她的校服碼很大,幾乎快要遮過手背,便坐直了問那女孩:“你們學校有沒有人欺負你啊?”
“沒有。”她流利地回答。
梨厘點了點頭,沒說什麽。
周晗楊和桃桃也都問了些問題,只有陳弋一直看着梨厘。
一頓飯結束,周晗楊他們詢問他們倆是不是直接回民宿,陳弋随便找了個借口,讓他們先回。
“我們去哪兒?”
“你為什麽覺得她成績那麽好也會被人欺負?”
“我不知道。”梨厘說,“我覺得她校服不合身,不像她自己的。”
“而且……”
“今天我們見的那個男生,他胸口帶的校牌不是他的,是個女生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梨厘看着遠光燈照在鄉間小路上。“看到他們倆之後,莫名其妙想起來一本書。”
“什麽書?”
“白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