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多憂何為(三)
多憂何為(三)
持盈只瞥了思虞一眼,把葉子放在唇邊稍卷着,閉目吹出曲調。
這葉笛,曾是周辭在宸宮時教她的。
那時,她被季珣傷了心,獨身坐在昆明池邊,拿鵝卵石打水漂。
濺起的水聲驚擾了在荷葉中小憩的周辭。
他踏葉而來,坐在自己身旁,笑問她發生了何事,而後随手扯了片葉,放在唇邊吹奏。
于是,她在葉笛聲中,漸漸靜了心。
一曲終了,周辭問她願不願學,自己定當傾囊相授。
此後,她每每有不如意之事,就總是同他相約池邊,學奏葉笛。
可惜,她只學會了這一首,便和親遠嫁。
在北燕時,她日夜操勞着王府,漸漸地,便把習曲之事忘得一幹二淨。
如今再吹起這葉子,竟覺得那些已然成為過去的事情仿佛近在眼前,已然養成的習慣再難更改。
時刻伴随她的前世記憶,令她今生做出了不同的選擇,繼而生出截然不同的結果。
季珣剛趕來時,入眼便是她垂着眼簾吹葉笛的情景。
剎那間,他的心猛地一跳,手掩在大袖間緊攥成拳,連指節都微微有些發白。
他不可思議地望着面前衣袂紛飛的持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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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該如此……不該如此……
他與她一齊住在宸宮之中,自是知道她的葉笛是由周辭所授。
怎地如今她還沒見過周辭,便已然學會了吹奏?
一曲終了,持盈放下葉片,緩緩睜開眼睛,卻發現季珣竟不知何時也跟來了。
他立在一旁,唇色有些蒼白。
她移開目光,投向賀九安,粲然一笑:“九安哥哥,獻醜了。”
季思虞只再次翻了個白眼,冷哼一聲。
賀九安回過神來,神情有些激動,“公主妹妹莫要妄自菲薄,葉笛對于音準的把控,可比尋常笛子高出太多,若想奏好,還需樂感極佳……”
他仿若覓到知音一般喋喋不休,可季珣卻一把将她拉過來,死死握着她的肩,問道:“你為何會吹葉笛?”
她不知道季珣忽地發什麽颠,只蹙眉凝着他。
他把她握得更緊,連嗓音都帶着些啞:“說啊,季持盈,你為何會吹葉笛?是誰……教你的?”
他無比期冀她的回答。
他重生後的日子裏,每每午夜夢回,都是她死在北燕皇宮時的那瞬。他無數次想要阻止,雙手卻一次又一次地穿過她的身體。
根本無力回天。
于是,他只能夜夜在夢魇與自悔中受盡折磨,白日裏還要依循過往軌跡行事,免得讓人看出端倪。
他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卻依然只能束縛在這個世界裏踽踽獨行。
若她也是重生……若她也有曾經的記憶……
他或許便不必如此寂寥。
“我母親教我的。”持盈面不改色地扯謊。
“你莫要騙孤,貴妃根本不會葉笛!”
他紅了眼眶,眸光難得淩厲,仿若雕成了能穿透人心冰棱,想要刺穿她的全部僞裝。
“殿下,你……”
賀九安見他有異,正欲上前勸阻,還沒碰到季珣的衣袖,便聽他威脅道:“滾開,你若碰孤,孤便治你以下犯之罪。”
持盈卻平靜地看着他,莞爾道:“皇兄,是我的母親,而非我的母妃。還有,你捏痛我了。”
見他仍不盡信,持盈補充道:“我母親是京中音律大家趙書律的庶女,精通數十種器樂,更遑論區區葉笛?從前我尚年幼,抱不動那些琴瑟琵琶,母親便教我吹習葉片,皇兄如若不信,大可以去調查持盈的家世背景。”
她的字字句句都好似利刃,毫不留情地戳碎了他的那一絲希冀。
他驀地放下手來,有些失魂落魄。
持盈說得不假,她母親在京中本就享有盛名。
可若她其實早就會奏葉笛,上一世與周辭在宸宮之中的教習時光,難道只是為了蓄意接近?她最終選擇了和親,是因為那時真的與他惺惺相惜?
可周辭并非她的良人!
縱然此生二人仍會遇見,他也斷然不會再任由她沉淪在周辭編織的虛情假意裏!
“你無事吧?”賀九安問持盈道。
見她默默揉着雙肩,搖了搖頭,賀九安有些心疼,卻礙于禮法,不得相幫,只能轉頭責問季珣:“季子卿,你發什麽瘋?你為何要如此逼問她?”
“抱歉,只是想起一個人。”
他緩和了心緒,沒再看她,目及遠方。
“不知道你們可否與之相識?”
賀九安道:“說來聽聽?”
“周辭,周彥知。”
這名字落在持盈耳中,令她心中一驚,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這是何人?”賀九安問道。
“北燕二皇子。此人表面不羁風流,實則心思深沉,是孤較為看好的北燕繼任人選。畢竟身在朝中,需知己知彼。”季珣言簡意赅,“不知五妹妹可曾聽說過此人?”
“不曾!”持盈答得斬釘截鐵。
“既然不曾,方才為何輕顫了一瞬?你在害怕什麽?”季珣有些咄咄逼人。
持盈垂眸醞釀着,再擡起頭來時,一雙大大的杏眸裏盈滿淚水,卻倔強地不讓它們落下來,而後抱着雙肩,又是一顫。
“方才都說了,皇兄捏痛我了。持盈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平白惹皇兄生氣,皇兄是男子,又自幼習武,自然不知收斂分寸,我怕掃了衆人雅興,自己強忍着,竟也有錯處嗎?”
他空張了張口,而後放軟聲音,低低道:“抱歉。”
她又低下頭,試圖把用來蒙混過關的淚給憋回去,沒曾想面前卻忽然多了兩方帕子。
正是季珣與賀九安的。
她凝着季珣那方帕子,潔白無瑕的白緞上卻沾染了些許塵污。
這分明……是他先前丢掉的那塊!
還未等她去拿,他卻即刻收了回去。
她拿起賀九安那方,看向季珣,只聽他不冷不熱道:“拿錯了。”
持盈賭氣似的剜了他一眼。
什麽拿錯了?
她分明是親眼看着他将這方帕子棄如敝履,何時又自己偷偷撿回來了?
她懶得拆穿他,只覺得他今日格外不正常,便拽着賀九安的袖子往前走。
“九安哥哥,咱們快些回去吧。”
身旁季思虞見兩人走遠,跺了跺腳,将笛子還給季珣,亦往前追去。
三人并行,獨獨把季珣落在後面,可他也并不介懷,只把那已被思虞沾染過的笛子丢進江中,任由着它随波逐流。
旁人用過的物件,他可不會再碰。
*
幾人回去時已近開宴。
曲水之宴,流杯泛酒,以示君臣同樂。但陛下并未當真在水流中設宴,而是臨江置辦一張極長的木桌,中間鑿空蓄水,左右配以各類盆景為綴,末端留排水口,将各色菜肴佳釀置于木盤之上,任由席間人員自取,周遭環配舞樂,頗為雅致。
許是佳釀醉人,幾盞酒下肚,衆人便活泛起來。
持盈剛搗碎一片梅菜扣肉,喂給坐在她身旁的季瑾,便瞧見季珣的舅父賀丞相起身,舉杯問皇後:“娘娘,殿下已然加冠,為何還不物色太子妃人選?我家袅袅心儀殿下甚久,她啊,臉皮薄,不敢言說,只等着皇家恩典吶!”
持盈擱下碗,打量着季珣的神色,他只自顧自地飲酒,一口便悶下一整盞。
“哦?竟有此事?”皇後聞言看向宸帝。
持盈亦随之看去,卻見陛下饒有興味地望着賀丞相與皇後,似乎盤算着什麽。
她在心中衡量着:若季珣當真娶了表妹袅袅,親上加親,于賀家而言,自然是好事一莊,但卻也沒那樣完美。
他本就有賀家血脈,無論如何,也不會虧待他的母族。
如此,反倒浪費了一個結交旁族的機會。
可這對于陛下來說,卻是真真兒喜聞樂見的。
她剛思量完,便被方才只考慮各方利益的念頭吓了一跳。
再次望向季珣時,忽然覺得他端坐在一人之下的位子上,卻有着遮不住的悵然——
抛開自己曾經的心意不談,他若是注定不能與心愛之人相守一生,也着實可憐。
“朕覺得甚……”
“陛下。”季珣驀地出聲。
宸帝的話被他當着衆臣之面打斷,頓時有些不悅,只斜睨着他,“怎麽?”
“據臣所知,袅袅表妹屬意之人不是臣,舅父可莫要亂點鴛鴦,屆時後悔晚矣。”
“哦?那是誰?”陛下好奇問道。
“是璇弟弟。”他目光坦然,持盈卻覺得他透着些酒後的迷醉,“他們生于同年,幼時,袅袅表妹常入宮陪伴母後,與璇弟弟一同玩到大。臣曾聽璇弟弟與臣訴說過兩人心意,身為長兄,怎敢奪人所愛?萬望陛下成全這樁良緣。”
一旁季璇垂了頭,臉紅至了耳根。
賀丞相萬萬沒想到與娘娘商議在席間賭上自己女兒清名,都沒能讓季珣低這個頭,反倒當真讓“太子妃”這一煮熟的鴨子飛了,忙試圖在陛下未決議前轉移話題。
他幹笑兩聲:“哈哈……九安亦快加冠了,他的親事也未定呢……不如……”
季思虞的眸子亮了亮,剛放下筷子坐直些,身旁的賢妃卻扯了扯她的衣袖。
“賀九安又非賀家嫡系,日後國公爵位自然傳不到他手中。在朝也不過是個侍郎,你是陛下唯一的掌上明珠,自然配得起更好的!”
季思虞洩了氣,輕聲嗔怪道:“可人家就是喜歡他嘛!”
賢妃就坐在葉貴妃右側,于是她的小聲提醒便飄入了持盈耳中。
她挑了挑眉,心下思忖,賢妃竟瞧不上九安哥哥,那再好不過了。
賀九安只是賀丞相的表侄,按理說,他的婚事輪不到賀丞相來插手,奈何賀國公年邁,賀丞相如今是賀家家主,主動在席間提及此事,也是人之常情。
賀九安發覺矛頭正往自己身上引,剛要出言反駁,卻被一道雄渾有力的聲音橫插一腳。
“賀丞相,提及賀侍郎的親事,本将軍倒是有個不錯的人選。”
持盈循聲望去,見那人正是葉貴妃的父親,葉大将軍。
她想起葉貴妃曾說要給母家遞信,以全她心願,一顆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葉大将軍飲得開心,伸出兩根手指,晃在眼前,略微有些結巴道:“二……二公主。”
這一聲,當即擊碎了持盈的全部計劃,令她直接愣在了原處。
賀九安立刻起身回絕:“臣不敢觊觎二公主,還望大将軍慎言!”
一旁季瑾見她沒給自己弄吃的,扒拉着她的袖子,糯聲道:“姐姐,餓餓,飯飯……”
持盈忙回過神來去喂他,只是雙手有些顫抖,鼻子略微發酸。
好似任憑她如何努力,總是能被旁人的一句話輕描淡寫落定結局。
葉貴妃見狀,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
“稍安勿躁。”
宸帝手中把玩着酒杯,兩頰酡紅。
“愛卿說說看,為何是二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