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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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沈府去往洛城乘馬車要半日。

溫綽說七日之內是遏制蠱蔓延的最佳時日, 沈窈掰指算了算已經耽擱兩日,為了快些,特意還去隔壁程家借那匹千裏馬來。

沒成想程府不僅送來了馬, 連駕車的馬夫都一并送了來,待沈窈一行人來到門口, 那車夫已經頭戴帷帽牽起缰繩等候多時。

為了讓爺爺放心, 沈窈還特意說只是要帶溫綽主仆去金陵城周邊看看風土人情游玩一番就回來, 沈老爺子卻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非要她再多帶幾個家丁護衛一起去, 沈窈無奈, 最後還是同照野商量讓他上前在老爺子面前舞了一番刀法, 才打消了他的顧慮。

程家畢竟也是大戶人家, 車夫身着一身家丁統一的墨灰長衫,雖帶着帷幕讓人看不清樣貌, 卻仍十分畢恭畢敬,早在幾人還差幾步來就掀開撩簾。

溫綽是客, 沈窈是主, 主自然是要最後才上。

可她個子比二人矮了不少,程家的馬車沒有木梯,往常上的時候程見書都會拉她一把,但今日程見書沒有跟來,她也只能自己抓住門邊才能用上力了。

可到她上車時,這車夫就同早已料到她需要一般,伸手等着給她一個助力。

他這習慣性的舉動, 反而惹得沈窈進了車又回頭瞧他好幾眼。

程府只有兩個兒子, 女眷少到只有程夫人一人,程夫人又是金陵城遠近聞名的守城将軍之女, 身高約有七尺,甚至都與程老爺相當,上車自然不需要人攙扶。

“程見書?”

心裏的猜測忽然有了底,沈窈嘗試喊道。

昨日順着爺爺說的絕交自然是玩笑話,她只是想畢竟是要去莊家宅驅蠱,又不是去玩,就沒想叫程見書一同來,他們二人都不會武跑得也不快,多去一個就是多一個拖油瓶。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帶了帷帽的車夫便像是被人忽然點穴定在了原地,背影都變得格外僵直。

卻仍緩緩回頭故作鎮定答道:“沈小姐是想起來要找二少爺同行了嗎?那實在是太不巧了,二少爺還在休息,沒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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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窈:.....

甚至懶得拆穿他,抿直嘴角毫無感情重複道:“哦,是嗎?那真的太不巧了。”

就沒人教他僞裝的時候,好歹捏着嗓子說話嗎?

這但凡認識他的人都能聽出是他的嗓音好吧!

看來應當是她方才去借馬的時候讓他知道了消息,不過他既然非要扮演個馬夫跟來,那就跟來吧,到時候讓他在門口守着別進來惹事就是了。

“去莊家宅。”

回到車裏坐穩,馬車緩緩啓動,向坐落在西的洛城而行。

十一月初的天已經開始寒意漸濃,沈窈坐在馬車窗邊拉開帷幕向外望光景。

吹了好一會兒風才将頭探回來,只覺額頭都吹被得冰涼,心想這樣下去恐怕要得風寒,吓得她趕緊拉上帷簾轉回身坐正。

馬車并不透光,拉上簾裏面瞬間暗了下來,只剩下車頂放置的夜明珠,還在微微散發着螢色。

這輛馬車平常裏就只坐她和程見書,二人逃學的時候甚至都是只有她坐在裏面,現在忽然滿滿當當坐了四個人,雖然不算太擠卻也伸不開腿。

不對,算上外面駕車的程見書,是五個人。

再加上幾人并不熟又無話可說,只能大眼瞪小眼,沈窈覺得氣氛十分尴尬又壓抑。

特別是溫綽。

正在面無表情盯着坐在他對面的江行舒,而江行舒則一副不溫不火的好脾氣模樣,見他撇自己也毫無怨意。

而他回以溫綽的眼神反像是個...在看正與自己鬧脾氣的叛逆兒子的...慈祥老父親。

這就更詭異了好吧!?

“你們兩位之前......認識?”

無緣無故的,溫綽對他什麽愁什麽怨啊?還有這個江行舒,雖然她也與他不熟,但他也不用這麽容忍吧。

沈窈此話一出句,溫綽立即轉頭望向她,單眉揚起剛要開口否認,江行舒卻搶先開口,神色恭敬:“沈小姐誤會了,在下一介平民,不過是略懂些蠱術的皮毛才進了玉生樓,哪會有幸識得二少主殿下。”

他都答了,溫綽自然也沒有再多餘說一句也不認識,只是聽他在玉生樓,起了幾分興趣:“你既然是玉生樓的人,那你可知道簪斜月?”

沈窈剛想接話說現在哪有人不知道玉生樓排在前面赫赫有名的幾位殺手,就見江行舒沒有半點覺得他見識短淺的點了點頭。

答道:“少主可說的是那位玉生樓甲字行排名第二的女刺客,她善用刀,因着那把彎刀的模樣像似星漢間盈缺的彎月,才由此得名。”

“這麽說來,你認得她?她現在在哪?”

這下沈窈是真忍不住了:“簪斜月這號在玉生樓都排在甲字頂的殺手,他怎麽可能會認得?”

再說他們殺手的任務肯定都是保密的,江行舒又怎麽有本事可能知道她在哪。

玉生樓裏有那麽多人,她請來江行舒給的報酬才不過百兩銀子,可見他在樓內的排名定然是屬于名不見經傳的那種,怎麽可能會認識簪斜月。

江行舒果然斂聲應道:“行舒階位太低,自然是無緣認識。”

沈窈沒忍住好奇:“有多低啊,你在丁字行內?”

“戊字行。”

沈窈想也沒想就跟着重複:“戊字行?”

她都沒聽說過還有這一行怎麽?

“沈小姐沒聽說過倒也正常,甲乙丙丁戊,戊字行在排丁字行的下面。”就算如此,江行舒依舊耐心解釋道。

“好吧,對不起啊,我只是問問。”摸了摸鼻尖尴尬道歉。

她以為丁字行就已經夠低了,沒想到他所在的行位更低,她這不是明擺着戳人痛處嗎?

江行舒卻只是莞爾應了應:“無妨,沈小姐不必在意,事實如此而已。”

“不要灰心嘛,你如今還年輕,過幾年行個大運,一躍就上甲字行了也說不定!”沈窈心中歉意難平,想了想還是決定安慰一下身旁的這個青衫少年。

回想起來,她今早天剛微亮就匆匆被家丁叫醒說有人來訪時,納悶了一路究竟是誰,見到等在門口的少年還微微一愣。

只見他看起來有些風塵仆仆,着一身青衫,身形瘦薄,肩上還單背了只行囊應當是剛從遠處趕來,眉眼修長而疏朗,嘴角卻天生上揚,給人一副溫潤與極好相處的親切模樣。

而他身上不多的飾物唯有腰間系了塊銀質的牌子,以及半绾起的長發中斜斜簪了的那支銀釵。

“你是......?”

他長得雖不是溫綽那種一眼便讓人過目不忘郎豔獨絕的類型,卻也并非是張路人模樣的臉,沈窈确定以及肯定她從未見過此人。

少年則畢恭畢敬行禮躬身道:“在下臨安城江行舒,見過沈小姐。”

說罷從懷中掏出刻有玉生樓專屬簪花印的信遞上前,沈窈這才想起來她前幾日委托過玉生樓的人幫她找善蠱的奇人異士。

當時她也沒有抱有立刻能找到的希望,沒想到竟然這麽快,而且還恰逢她今日正準備就要出發去莊家。

還真是不僅來得早,也正來得巧,正好多一人,還多一分力。

再有一點就是,她還不能完全相信那蠱與溫綽沒有一點關系。

于是就邀了江行舒今日一齊同行。

沈窈回憶得入了神,還是被江行舒一聲輕笑喚回了思緒:“丁字行……恐怕靠氣運是進不去的……”

“啊?萬事皆有可能,你要有信心啊。”

“倒不是在下有沒有信心,只是能排得進丁字行的,都是一頂一的殺手,排名也是按照刺殺的數目的多少……”解釋道這裏,江行舒的聲音便低了下去,想要點到為止。

沈窈算是聽懂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了,唇角彎了彎:“是按照刺殺人數排行的麽?那倒确實是有些為難你了。”

因為他看起來,分明是個連雞都夠嗆敢殺的文弱模樣。

“本少主倒覺得未必。”溫綽卻出言反駁。

頓了頓繼續道:“越是人畜無害的東西,背地說不定......毒性更強呢?”

溫綽倒是覺得,就他這副窮酸書生的模樣,他說他會點蠱術,恐怕也只是皮毛中的皮毛,哄炸他們這些不懂的中原人的一些把戲罷了。

況且他看起來的那副總是溫和的模樣,不知為何讓他覺得十分虛僞,所以溫綽才對他有幾分偏見,時而盯着他想看穿他肚子裏到底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江行舒依舊淺笑而答:“溫少主說笑了,行舒雖也是玉生樓中人,可卻還從未親手殺過人,戍字行算是最低且也是最自由的,并不會派令讓我們去殺人,丁字行雖然名聲響亮些,卻幾乎個個都是身不由己的。”

只是話到最後才有了幾分火藥的味道:“所以……少主恐怕也是明白這一點,也是擔心這點,才同行舒打探簪斜月的消息的吧。”

“本少主根本就不認識那個女人,擔心什麽?”

興許是真的被惹急了,江舒行接話也飛快:“究竟在擔心什麽……或許只有少主自己知道。”

一旁沉默了半路的照野怎麽能聽不出江行舒是在趁機在套少主的話,差點從懷中拔出刀來:“你這個假面狐貍,竟敢對少主出言不遜……”

“行了行了!都不要吵了!”

沈窈眼見着兩個人的拌嘴要将變成三個人的唇槍舌劍,連忙出聲制止了這場鬧劇。

“我是請你們來幫忙的,不是找你們來吵架的!”

連江舒行這樣看起來極好脾氣的人都能被他惹毛,溫綽這不可一世的性格……還真是和她在書上看到過的描述,簡直是一模一樣。

但江行舒......她倒是沒在書中的前半段有見過這個名字,興許是她改變了太多,也引出了新的路人甲?

只是這下馬車裏是真的安靜下來了,空氣中卻始終若有似無的充斥着火藥味,比先前的尴尬的氣氛還要詭異。

沈窈夾在兩邊,瞧瞧對面面無表情的溫綽主仆二人,又望了望身側閉目假寐的江行舒,只覺哪邊她都不敢再開口勸阻一句話,生怕再一個不小心點起火。

而且他們都善蠱,她兩邊都不敢招惹,萬一沒有明面上打起來,背地裏搞什麽,她坐得離他們這樣近,保不齊會受牽連。

太恐怖了,怎麽最慘的反而變成她了。

又呆呆坐了一會兒,沈窈實在憋不住探出頭去問程見書:“還得有多久才到?”

程見書正坐在外面吃點心,被問得猝不及防差點連頭上帷帽的簾子都忘記拉下來,嘴裏的點心也沒咽下去,口齒不清便回:“約莫......還得兩個時辰。”

沈窈:“......”

怎麽還有這麽久。

“就不能再快些嗎?”

天知道她坐在裏面一刻鐘,就像坐了十年那樣郁悶。

“唔......再快不了了,出了金陵外到洛州城只有這一段山路,坡又陡路又窄,若是再快些會出事的。”說完,程見書還又從懷中拿出了一塊點心偷偷順着帷帽塞進嘴裏,今天起得太早,他已經餓極了。

沈窈實在看不下去:“你們程家的規矩,教的便是在替主子駕車時也能吃零嘴麽?”

還真是自由慣了的富家少爺,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他是不知道駕車時不能吃東西麽?風那麽大,一會順着點心灌進肚子裏,他就好肚子痛了。

程見書還以為自己僞裝很好并沒有被發現,一聽她這話中有幾分責怪的語氣,甚至為自己打抱不平:“沈小姐,你這話說的就有些不近人情了,就算小的不過是個駕車的馬夫,也是首先是個人,是人那肯定都得吃東西,這是人之常情。”

沈窈被他這話怼的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先不說她是不是真的不近人情都不準馬夫吃東西這個問題,主要是除了他之外,也沒有人會如此啊?

無奈提醒道:“行,我知道馬夫的命也是命,我只是擔心一會兒你吹風吃點心吃的肚子疼了,沒人給我們駕車,畢竟我又不會,程二少爺。”

程見書則嚼着點心,張開就來毫不在意:“怎麽會,小的駕車這麽多年......”

反應過來才徒然轉回頭,愣愣望向她:“你剛剛喊我什麽?”

沈窈見他一副冷不防被戳穿的傻樣笑出了聲,伸手趁他愣神将點心一并搜刮了來,才又坐回車裏。

她一早起來就用過早膳,雖然現在并不餓,但見他剛剛吃那麽香,也有了幾分食欲。

而且,再叫她幹巴巴與這三塊木頭一起坐兩個時辰,她真的就悶死了!

拈起一塊山楂芙蓉糕,入口酸甜清爽,唇齒留香,讓人頓時胃口大開,給車內的氣息也染上了幾分香氣。

沈窈只覺得這應當不是一般的點心,掂量起油紙包看了看底下的徽記,赫然寫着鼎元記三個大字。

鼎元記可是金陵一頂一的點心鋪子,沈府有雇傭專門做點心的廚子,她平日又不愛吃甜所以倒是很少去鼎元記買,程見書的零用銀子都被克扣光了,自然也買不起,所以她猜,這應當是程見書他爹買來哄他娘的,只是到最後剩下的才落到了他手中。

不過他既然僞裝一個馬夫,吃鼎元記的點心都毫不遮掩,她到底是該說他心大呢,還是笨的無可救藥呢!

低頭正準備拈起下一塊嘗嘗,沈窈忽然感覺到頭頂似乎傳來一道視線,自溫綽坐的方位而來。

她不禁擡眸望去,與他的視線撞了個滿懷,四目相對之下,她看不懂他眼底飄蕩着的到底是什麽情緒,只是見他淡淡掃了一眼她手中的點心,又略過她身旁的江行舒,便又似若無其事,朝窗與幕簾間存留的縫隙外望去。

沈窈還以他也想吃,但又礙于面子不好意思開口,幹脆主動送上前:“溫少主也想嘗嘗?”

想吃就想吃呗,看着她吃又死要面子活受罪,一共車裏就他們這四人,又沒有外人看見。

誰知得到的确實溫綽難以置信的皺眉:“你哪裏瞧出來本少主也想嘗了?”

停了停又似乎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置氣,怕她誤會,緩聲道:“本少主不愛吃甜的。”

沈窈哦了一聲,只好又去問照野,見他也搖頭又轉身去問江行舒。

江行舒的态度明顯就好很多,眉眼笑笑,擺手推辭,沈窈卻以他并沒在沈府吃早膳為由,又将點心向他跟前推了推。

沈窈想的是,總不能讓人餓着肚子就去幫她幹活。

于是江舒行實在覺得推脫不下,伸手接了過來。

吃完又覺得白白吃了沈窈給的點心有些不過意,摘下肩上的行囊摸出了包蓮子糖,也好意問道。

“沈小姐若是不嫌棄,也嘗嘗這臨安城的特産?”

沈窈倒是根本不客氣,沒猶豫就道謝伸手抓了兩顆。

她對江行舒的防備反而還沒有溫綽更多,首先人江行舒是她問玉生樓花了銀子請來的,玉生樓也沒有理由派人來害她,其次便是這蓮子糖确實是臨安特有的東西,這也代表他就是剛從臨安城趕來的。

剛打開一顆要扔進嘴裏,卻見溫綽挑了挑眉,嫌棄看過來一眼:“他給的東西,你也敢吃?”

在苗疆,不能吃會蠱術的人主動遞上來的東西,這是常識,畢竟沒人知道這東西上面有沒有放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但沈窈又不是苗疆人,顯然并不知道這奇怪的常識。

還以為溫綽是針對上了瘾,想也沒想就把糖繼續丢進了嘴裏,一股帶着清苦的甜味便在齒間散化開來。

興許是外面糖衣裹得太薄,甜味極淡,苦味卻占了上風,并不怎麽好吃。

沈窈卻并不想拂了江行舒的面子,點頭說了句好吃又繼續問道:“你到底是怎麽招惹到他了?”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溫綽。

江行舒看穿了她覺得那蓮子糖苦,也沒有再推上去讓她多拿,将包袱又重新系好背回肩上:“我也不知道,興許是因為上車時不小心被少主踩了一腳吧。”

沈窈奇道:“你被他踩了一腳,怎麽還得罪到他了?”

那不是應該翻過來嗎,不過看江行舒這寡淡的模樣,也不像是個會被人踩了一腳還一直記仇的人。

主要是他才是被踩的那個啊!該惱的人是他才對。

溫綽則理所當然回道:“本少主哪有針對他?那時是因為他上車太慢了,本少主沒看到。”

他非要堵在門口停一下聽沈窈和那程家的馬夫說話,也就別怪他腳底下沒長眼了。

而且既然沈窈都找到能幫她去莊家驅蠱的人了,還叫他一齊來做什麽,他不來不也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再說臨安城......是哪啊?

他怎麽沒聽說過除了苗疆之外還有懂蠱的地方。

少年說話時風動,似乎是嫌熱,他幹脆将自己身側的幕簾拉開了一角。

臨近正午的陽光順着縫隙照進來,溫綽的當下的神情便在光下變得格外清晰。

他看上去毫無踩了人該有的歉意,甚至都懶得擡眸,半睜着那雙眼尾上挑的桃花眸子,左眼下一點紅痣在光下格外邪魅,面容則俊美得如妖似孽。

長發随意紮了身後,一身暗紅的宋制長袍雖中和了不少妖氣,卻仍蓋不住他看起來像是個目中無人又脾氣不好的纨绔反派。

氣得沈窈甚至想為江行舒打抱不平!

可她偏偏又不敢出言不遜得罪這個書中的大反派,倒還得萬幸他現在能老老實實答應她的條件跟着她來莊家宅,都已經是她始料未及的了。

幹脆不理他,繼續同江行舒聊起來:“你說你從臨安城趕來,臨安城不是在雲中水城那邊麽?那裏也有善蠱之人?”

雲中水城距金陵城可是還有不近的一段距離,去一趟就算乘馬車日夜兼程也至少得整整兩日,蠱術的發源地是苗疆,雲中水城那麽遠,究竟是如何傳過去的?

“沈小姐誤會了,并非是雲中水城與臨安城中有善蠱之人,而是在下的母親其實原先是苗疆之人,後來嫁來了臨安城,行舒略懂些蠱術也不過是母親年少時教的。”

沈窈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心想着雖然他在玉生樓雖然排在戊字行上,但看來本事至少是家傳的,應當也挺靠譜。

她實在是無聊,又沒有事情可做,剛想開口再跟江行舒聊聊人生,就見溫綽對着江行舒的那一臉“原來不過是個半吊子”的蔑視神情。

沈窈簡直滿頭問號:????什麽仇怨啊到底?

正納悶着,正主又把目光轉向了她,他未開口,神色卻是好像在說:“怎麽?本少主就是覺得他是個半吊子,你哪裏不服?”

沈窈想站江行舒卻又怕他,只好心虛假裝沒看到,默默拉開幕簾又把頭探了出去。

行吧,您是苗疆二少主,嚣張的二世祖,您想覺得誰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又過了一會兒,沈窈幹脆順着窗子爬了出去,同程見書一起去前面駕車的地方吹風去了。

接下來的一路上就安靜許多,而且就算發生什麽,她坐在前面也什麽都不知道。

程見書見她來倒是提起了不少精神,反正身份都被沈窈認出來了他獨自駕一路的車,也十分無趣。

“你是不知道我爹昨天下手有多重!”

沈窈回想起昨天傍晚出門時路過他家聽到的慘叫聲,同情道:“我好像知道。”

程見書當然不信:“你怎麽可能知道!?我爹昨天可是拿武夫子的那根粗教棍回來揍的我!”

“你爹哪來的武夫子的教棍啊?”

沈窈當然知道他指的是書院裏教他們騎射的武夫子手裏的那根,那武,夫子姓李名秀,是當年一鳴驚人中得了武舉差點成為武進士的人才。

但因為名字秀氣,人也長得十分白淨,學生們打眼一瞧都有些不服他。

不過不服沒關系,打一頓就治好了。

李夫子甚至都會把自己這根粗教棍主動給不服他的學生,然後自己空手相迎。

下場嘛......一般是被打的爹媽都差點認不出來,後面一見到這教棍,都吓得渾身抖三抖。

程見書那三腳貓功夫自然是不敢上去挑李夫子的,可也親眼瞧過別人挨揍,那根教棍格外的粗,他看看就知道打在身上一定痛不欲生。

結果,還真是打得他痛不欲生,死去活來。

“自然是去書院同武夫子要的。”

沈窈不明所以:“你去同武夫子要回來給你爹,讓你爹揍你用!?”

程見書一怔:“沈窈,我在你心裏已經都蠢到這種地步了?”

那肯定是他爹去要啊!他還嫌平日裏被竹竿抽的不夠嗎他還去親自找武夫子要教棍,那他的腦子才真是被驢踢了。

沈窈直言不諱:“你要但凡聰明一點,也不會天天教海東青學說話。”

換句話說就是,聰明不了一點。

“我爹昨日突然去書院同院長探讨咱們冬季換院服的事,心血來潮想去看看我們在書堂裏念的怎麽樣......”回想起來,程見書都想低頭偷偷抹淚。

還能念的怎麽樣,人都沒去呗,他都能猜到,當時他爹看着他位子上空空如也,胡子都得氣得倒過來了。

當即跟武夫子借了教棍,在家等他一回來,風風火火就開揍。

程家衣坊做的衣裳早就聞名出了金陵,所以往年裏不光是沈窈和程見書所在的梨臺書院,就連周邊的一些小書院的院服也都是程家一手包攬,并且全都是免費提供,不收取半點費用。

這一點,也為程家得了不少的好名聲,人們都傳程掌櫃的是個愛惜人才的良心人,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未來他的兒子能中個進士舉人也說不定。

但沒什麽人知道,程字白的兒子反而是個不學無術的蠢材,文不成武不就,也就算帳目的時候腦子靈敏些。

程字白自然也因為自家兒子不争氣暗自神傷過,還是程見書自薦安慰道:“爹,實在不行,我可以給咱們家管賬啊!”也算有點用不是?

程字白聽完兩眼一黑:“我自小培養你詩書禮藝,就是為了讓你長大當個管帳目的先生?”

程家家大業大的,請了可不止幾個管賬先生,還缺他這半吊子的一個不成。

“提前要去書院這種事都不通知你,看得出來你爹是十分想趁你不注意去書院給你個驚喜的。”

結果驚喜沒成,反倒是驚吓了,他爹被他兒子在書堂查無此人吓到,他被他爹站在牆底下等他一翻進去開揍吓到。

聽到這,沈窈都忍不住搖頭替程見書話可憐。

“你爹用武夫子的教棍揍了你哪裏啦?”

她怎麽瞧着他坐得倒是穩穩當當,不像是屁股疼的模樣,手還拉着缰繩,好像也沒有傷痕。

程見書簡直要淚眼汪汪,指着垂在車下不敢動彈的腿幹:“我爹說怕揍屁股到時候沒法坐着上課,打手心沒法寫字,最後抽的小腿......”

天知道他今早起來走路都已經麻木到沒知覺了,現在才開始反疼。

果然剛撩起褲腳,她就見到了那雙高高腫起的小腿,這還是隔着裏褲。

你說程伯伯心狠吧,他還特意避開了要處,說他心軟吧,這小腿肚都被他快抽的腫成象腿了,而且就算這樣,他後日還得照常去書院。

慘,實在是太慘了。

慘點太多,沈窈一時都不知該從何安慰起,只好捏了捏手中江行舒給她的蓮子糖,遞上前去:“快吃塊糖緩緩吧。”

程見書恹恹嘆了口氣,接過就丢進了嘴裏。

他的日子已經過得夠苦,已經沒有什麽比......正想着,卻突然被口中的蓮子糖也措不及防給苦到了表情扭曲......

沈窈這才想起來,她忘記說,這蓮子糖也是苦的了。

“所以說你今早偷摸着跟來其實是怕你爹再想不開又揍你?”

沒成想那蓮子糖越嚼越苦,程見書苦不堪言實在咽不下去,趕緊将頭歪向一旁吐了,才應道:“這倒不是。”他爹要再揍,他身上就真沒塊好地方了。

“那你是跟來玩的?我可告訴你,今日是有正事,我可沒空陪你......”玩。

程見書自然知道她要說什麽,沒等她說完便搖搖頭否認:“我也不是來玩的,我跟來,是因為這個。”

說着,他從袖裏掏出了一封信封,嶄新的,上面甚至都沒有折痕,一手牽缰繩,另一只手也沒法打開,于是他一并都遞給了沈窈。

沈窈迫不及待将信紙拿出來展開,只見偌大的一張紙上只潦草寫了沒幾句話,字跡也歪歪扭扭不像樣,和她的反倒像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徒弟。

但她一個字也看不懂,廢了半天勁才從裏面認出來豆子兩字,然後落款是被寫得無比巨大的三個字。

莊恭吉。

“什麽意思?”沈窈費解。

“莊恭吉将金豆子偷走了,讓我今日夜裏子時去他院子裏找他,他才肯還回來。”

夜裏子時?沈窈聽聞顫了顫,震驚他竟然能看懂這些鬼畫符之餘,只覺得這時辰選的可十分不吉利,明顯是想吓唬他。

而且金豆子其實并不算是程見書養的狗,是他們以前路過城西的垃圾場撿回來的半大小黃狗,想着他成日流浪自由慣了也不圈養它,給它院子後牆留了洞,好讓他随時出去玩。

當時的程見書還沒有現在夥食慘淡,每天吃的都很好,所以金豆子也跟着吃的不錯,很快就吹成了個小黃球,胖到連狗洞都鑽不出去了。

行動受限,從那時金豆子就突然抑郁了,開始絕食,只喝水不吃飯,就連程見書叫他起來吃肉骨頭,他都視若無睹,無精打采起來又喝了幾口水,繼續回窩爬着睡覺。

這自律的決心甚至都打動了程見書他爹程字白,當晚半夜就把他叫起來讀書,還道:“狗都你知道努力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你呢!”

困得程見書磕頭如搗蒜,也實在背不過那篇天書古文,可又不甘心被他爹說連金豆子都比不過,于是連夜拿鐵鏟将牆後的狗洞又挖大了一圈,直到能直接将金豆子整個塞進去都略有剩餘,才拍着巴掌回屋睡覺去了。

于是從那時起,金豆子就又恢複來去自如的日子,時常都好幾日才回來覓食一次,狗生無比潇灑。

所以這次一連好幾天沒回來,程見書也沒想到它其實是被莊恭吉給抓了去。

“可是莊家現在……”前幾日還是程見書告訴他的,說是宅裏上下都病倒了,已經關門歇業幾日了。

沈窈自然沒忘記她是來做什麽的,趁還沒過七日,趕緊抑制住蠱的蔓延。

程見書也有自己的堅持:“就是因為如此,我也不能看着金豆子被傳染而亡啊!”

可你拖着這兩條半殘廢的腿,去了也是拖後腿啊。

沈窈如是想着,只是剛要開口,卻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一時啞口無言。

沈家做的不是絲織生意,所以與洛城莊家很少會有聯系,她也只是小的時候跟着爺爺來拜訪過那時還未過世的莊家老爺。

可她分明記得當時莊家還不過是建了幾個小屋,屋內雇了幾十個繡娘 ,俨然一副剛成立不久的小作坊模樣。

沒想到這不過才十年有餘,不僅莊家成了洛城中能與金陵城程家媲美的大家,也讓洛城織錦走遍了整個大宋,連如今聖上及後宮裏都有不少衣裳織品用的是洛城莊家出的錦繡。

而如今眼前的建築,更是讓她長吸一氣。

那是一座十分巨大的古宅,雖然前院置設在城中,舉目望去,宅後卻連綿不斷延伸到了蒼色茫茫的後山腳下。

再能看到的,是宅外白牆墨瓦環護,翠竹繁茂,門口有四門槐二石獅,門側上下馬石皆有,連拴馬的樁子都在外布設了齊全,懸挂在朱漆門頂的紫檀木雕匾額上,筆走龍蛇地提着莊家宅三個燙金的大字,十分氣派。

程見書則見怪不怪,程家衣坊的布匹都是莊家宅專供的,他至少偶然都會跟他爹來上一次,看慣了自然也不覺得這裏比他家強多少,甚至還覺得還是沈窈爺爺的眼光更好些,富麗堂皇的才更派頭!

只是偌大的府邸門口卻并無人看守,待車上三人下了車,沈窈也決定先上前探探虛實。

才上前幾步踏上石梯,身後不遠處卻先傳來一個蒼老的嗓音;“姑娘可是要去莊家?聽阿婆一句勸,趁現在天光還亮着的,趕緊有多遠躲多遠吧,莊家近幾日不知發生了什麽不吉利的事,光是老太婆我在這賣花看見的,就已經有好幾人只進不出了。”

沈窈聞聲回眸,映入眼簾的是一位看起來年近花甲衣衫樸素的老婆婆,眼前擺着幾盆開得正盛的秋菊,看來是在街上擺着賣花的。

沈窈怕蠱的事已經洩露,剛想問問她知不知道是什麽不吉利之事,就忽然想到:你在人家家門口擺攤賣菊花,這不就已經是夠不吉利的事了嗎!?

“為何要趁天光還亮着趕緊走?”溫綽注意到的重點卻在這裏。

“因為我親眼看到,莊家宅半夜突然升起了霧來。”老婆婆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神情忽然凝重起來:“老婆子我在這賣了半輩子的花,倒也沒碰上過幾樁怪事,可前天卻是真吓了我一跳!”

“宅子裏半夜升起了霧來?”沈窈跟着重複道,似乎不明白她說的是怎麽個升起來法。

老婆婆也沒講完,嗓音低沉而沙啞繼續講道“前日趁着陽光盛就想着搬兩顆到他們門前石梯上給幾株花多曬曬,可因為我年紀大了,記性也越來越不大好,臨走時竟忘了将放在石梯上花一并帶回家了,直到半夜要入寝時這才想起來,就趕忙又穿上衣裳趕回來了。”

老婆婆眼前雖然擺的大多是秋菊,花卻朵朵開得都十分挺立,傲然于風中,顯然也是被照顧得很好,老婆婆愛花,想起來花還沒收,半夜都跑出來取,倒也是常情。

“然後呢?”

“然後我當時就看到,莊家宅子的大門是虛掩着的,就想去提醒提醒看門的家丁,在門口喊了幾聲,卻一直無人回應,老婆子我便只能順着門縫往裏瞧了瞧,只瞧見……”

“瞧見什麽!?”程見書已經聽得入了迷,開始當作故事期待下面發生的事。

“瞧見清冷月光下,原本漆黑一片的宅子裏忽然燈火通明,笙歌四起,一排排頭上簪花的女子自屋內魚貫而出,走到了牆角的盡頭卻又莫名消失不見,然後歌聲便突然停了下來,像是從未響起過,也就是在那時,牆角邊突然出現了滾滾白霧,愈來愈濃,直到看不見任何東西。我聽見門內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

“噠…噠…噠,聲音越近,便變得格外清晰。然後就有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忽然出現在了迷霧當中,可這還不是最恐怖……”

程見書本來就覺得眼前出現綠眼睛已經夠吓人了,可她卻說這還不是最吓人的,趕緊追問:“那最恐怖是什麽?”

他聽得十分認真,連照野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後都沒有察覺。

“最恐怖的……是那雙綠色的眼睛正四處尋找着什麽,忽然便發現了我,而也就在這時,我忽然感覺,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伴随着老婆婆的講得深入,照野也十分配合似的,在她話音剛落就将手不輕不重搭在了程見書肩上。

吓得程見書嗷地一聲,吓得差點魂飛魄散。

拜別了老婆婆,幾人又回到了馬車前。

“虧你也信了,那婆婆說她賣了半輩子花,我猜她另外那上半輩子肯定是個說書的,專門擅長胡說八道。”她這看到的未免也太玄幻了些,像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假象,實在不可信。

沈窈覺得他在大街上大喊大叫實在丢人,給了他一拳又将他扶穩站好,邊說着自己的猜想。

“那老婆婆應當不是胡說八道。”沉默已久的江行舒突然開口道。

他這話一出,程見書才有了幾絲好轉的臉色又瞬間蒼白:“不是胡說八道,那就是真…真…真的有鬼!?”

江行舒正要開口解釋,就見溫綽在一旁突然想明白了似的低笑了幾聲。

“真鬼倒是沒有,吓死鬼倒是馬上要有一個。”

說着,他只身向長街走了幾步,後轉身回眸,眼神中是無懼與狂妄并存:“不過是區區致幻的蛾子蠱,計劃有變,等夜裏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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