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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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他口令似的, 倏然一陣旋風乍起,自江行舒身後而來,迅速而急切。
席卷着地上的落葉也一同刮上半空, 天上的濁雲快速遮住此時已變得暗黃的滿月,而又飛快離去, 混沌不清。
溫綽手裏還握着夜明珠, 不止是看見天色忽然巨變, 他也感受到了那東西越來越近的跡象,是蠱特有的, 養過蠱的人都會有的一種, 頭皮發麻的感覺。
程見書此時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清醒不少, 他揉了揉眼, 生怕自己是看錯:“莊恭吉你的眼睛怎麽變成綠的了!?”
他原本手中拿的就是桃木劍,方才有遠遠看着是他的身影也是氣急, 不顧一切就沖了上來,但也不可能真的刺, 但現在見他這副恐怖模樣就算讓他刺...他也不敢刺了......
再說桃木劍又沒開刃, 也刺不動啊!
沈窈這才注意到莊恭吉的不對勁,忍不住脫口而出:“快走程見書!莊恭吉他......已經變成僵屍了!”眼睛都綠了,不是僵屍是什麽。
程見書本來就擔驚受怕了一路,現在又聽沈窈這一嗓子,瞬間腿都軟了,結巴得說不出話:“僵...僵...僵...”
話都沒說完,緊接着兩眼一翻, 就地吓得暈死了過去。
溫綽這才趁機給他嘴裏塞了顆解蠱藥:“哪來的僵屍, 他這是被蠱上身了。”
好吧,不過程見書現在也聽不見了就是了。
沒有程見書擋在前面, 莊恭吉則注意到了沈窈手中的火把。
不,應當是子蠱注意到了火光。
它幾乎不受控制得想上前去湊近那片明知會讓它灰飛煙滅的死亡之光。
追逐光明是蟲的本性,而也正因為它是飛蛾……哪怕成了蠱,也仍然抵擋不住撲火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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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它驅使着莊恭吉邁步就向沈窈而去,等她反應過來時,都幾近來到了她的面前。
“別…別過來!!”
沈窈更是吓一跳,連連退了幾步,見那雙螢綠色的眸子仍然還追随在她身上,幹脆轉身撒腿就跑。
溫綽見狀也顧不得其它,連忙追了上去,三步并作兩步這才接近沈窈,朝她伸手便道:“把火把給我,你若一直拿着,他就會一直追你。”
沈窈整個人都懵掉了,現在別說是讓她把火把給他了,就算是讓她跳他身上,她也會毫不猶豫……
只要後面這綠眼別再攆她了就行!
遞過火把,沈窈一邊跑着這才敢回頭瞟了一眼,只瞧到那綠眸子的莊恭吉還真追随着那火把開始朝溫綽的方向而去,她這才松了口氣。
早知道她剛剛将火把扔了不就行了,還叫它追了一路,心髒都要吓得跳出嗓子眼兒了。
可就算現在它追得不是她,沈窈也不敢驟然就停下腳步,她是真怕它追着追着溫綽看到她停下來又忽然改變主意,張開血盆大口拐個彎再過來咬她,然後把她也就變成這種綠眼睛的怪物。
那太恐怖了!那還不如一刀給她來個痛快。
溫綽似乎也料到了她不敢停下的顧慮,打斷她的思緒:“看到前面的分叉路口沒,一會兒本少主往右……”
“多謝了溫少主,那我往左!”
沈窈此時聽到他的聲音簡直如獲大釋,她也看到了前面的分叉街口,心裏不禁感嘆道辛虧莊家宅夠大,這家裏院子與院子之間的路都趕得上外面小巷街口了。
再說他們分道而行正好,他一定有辦法子對付這個綠眼莊恭吉,她要是一直跟着反而是個拖油瓶。
但令兩個人都沒想到的是,到了那分叉路口,子蠱卻突然停了下來,在短暫的靜默後,竟然選擇跟往了左邊。
也就是沈窈跑的那條路。
而此時正與母蠱來了個面對面親切會見的江行舒,哪怕心中禁不住駭然,卻仍面上秉持着鎮靜自若,未回頭便道:“溫少主,你快将子蠱引到別處去,這裏就暫時由我來對付。”
結果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
回頭一瞧,身後只剩下了一個不省人事躺在地上的程見書。
江行舒:“......”
說好的護法呢?
人呢??
不過幸好他們還帶走了子蠱,至少目的達到了。
只是地上這個累贅......
江行舒暫時也顧不上,只能停下心法集中注意開始對付眼前這雙閃着鬼火一般螢綠色眸子的巨型蛾子。
現在也沒有外人在,江行舒幹脆站起身慢慢向它靠近,想更加看清它現在已經變成了什麽模樣。
他現在敢靠得如此近也是因為蛾子蠱其實并沒有多強的傷害力,至少它本身沒有如蛇如蠍那般鋒利的爪牙和尖刺,也沒有能致人立即斃命的毒性。
只是身上的粉末使人吸入後會致幻,失去行動能力,遂而慢慢在肺中孵化出新的幼蟲,七日內不治才會身亡。
但也有一番好處,那就是在蠱發作前讓人毫無察覺,且若播散在人群中,範圍也廣,就如現在的莊。
等有人發現不對的時候,也已經失去了逃跑的力氣,而此刻再進來的人,就猶如落入了泥潭,根本無法脫身。
盯了半晌,這一襲青衣溫潤如玉的少年才緩緩開口,似逢故人:“看來你近些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連體型都一連翻了幾倍大小,滿是鱗狀物的兩扇翅上也油光水滑,瑩瑩閃着微光。
“只可惜你長得太大,收不進來。”說着他甚至上手輕輕撫摸起那滿是絨毛的翅,又瞧瞧自己扁而小的行囊,惋惜道。
但轉瞬又變了聲調,似笑非笑:“不過,就現在這狀态,煉制成新蠱也是十分好的。”
蛾子蠱不懂人性,雖聽不明白他說的是些什麽,卻直覺到了危險的氣息,下一刻便張開灰黑色的雙翅煽動起來,絨毛閃爍着四處飛揚。
霎時間,江行舒面前的空氣都變得厚重沉悶,一種讓人呼吸不暢的窒息感使得他就算提前吃了解蠱的藥也夠嗆能再抵禦多久,況且這些惡心的粉末,還落到了他的衣襟上。
“你不該呆在這裏的。”江行舒擡手拂去肩上的絨毛,聲色如常卻難掩不悅:“看來這下,是真留不得你了。”
袖底翻飛,不過剎那,一柄與他方才給溫綽同花色的匕首便握在其手,他擡手便向那蛾子蠱的命脈所在刺去。
可沒想到手臂剛擡過半,一陣鋪天蓋地的眩暈感卻翻湧而來,喉頭腥甜,逼得他當即彎下身吐出一口血來,這才清醒不少。
是心法的反噬。
只是他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定然是因為他剛剛與這蛾子蠱離得太近,吸入太多致幻的絨毛而致。
嘔血的清醒只有瞬時,下一刻他想起身,卻又是一陣目眩襲來。
但他還不能停手,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這蛾子蠱再活着呆在洛城,心想着,江行舒手握刀刃,只能試圖強行讓自己保持清醒。
殷紅的血液順着匕首滴滴落下,江行舒這才強撐着站起。
“你沒事吧?”
身後卻忽然傳來不知何時醒來的程見書的一聲問候。
他昏倒的地方離江行舒稍遠些,醒來甚至還沒搞清楚眼前是什麽狀況,變成僵屍的莊恭吉也不見了,沈窈和溫少主又去哪了,他只看到了江行舒,于是也只能和他搭話。
但他只在朦胧月色中睹見江行舒茫然回首望向他,那神色慌張而驚訝,程見書還納悶他驚訝什麽,只等他看見他面前那只巨大的蛾子時,才秒會意。
別說江行舒了,這他媽換誰誰不得吓傻了啊!?
遂爾白眼一翻,又倒下去沒了意識。
......
沈窈從沒想過她會被倒黴催成這樣,溫綽不是說莊恭吉會跟着火光去嗎?
誰來給她解釋一下,那現在跟在她身後追得窮追不舍的這又是什麽!
沈窈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偏偏身後這東西已經快得要超越了人的速度,她很快體力不支就敗下了陣來。
作為一個穿書而來享受了大半生富貴小姐日子的人,她自小就秉着能躺就決不坐,能坐着就絕不站着,能走路絕對不跑的人生信條,所以以至于她現在,體力差得簡直像個弱雞,前後只剩下了幾丈遠,可她卻是拼了命也再快不了一步。
她累得感覺兩條腿像綁了鐵,卻又實在不敢歇息半分,只能邊跑邊哀求:“求求你了莊大爺,別追了...跟你合不來的是程見書又不是我,你說你對我窮追不舍個什麽勁!”
可這又不是莊恭吉本人,子蠱像是被她身上的什麽吸引着,速度只愈來愈快,半分不聽她的哀勸。
天色昏暗,她又不認得路,連自己跑往的是哪個方向都已經分辨不清,再加上那東西緊跟其後,沈窈也只能咬着牙左拐右拐鑽進各處胡同中以此來試圖甩掉它。
直到有一雙手突如其來将她拉進一處暗道。
這把沈窈吓得又是一激靈,當即要喊,而那人卻早已料到,趕緊捂住了她的嘴。
聽到子蠱的腳步聲遠去,溫綽這才收手,低聲道:“是我。”
沈窈驚魂未定,長舒了口氣這才接着微弱的月光仔細打量起面前與她同擠在暗道的人,細密的鴉羽在少年面上投下淡淡陰影,那雙生長得讓人嘆為觀止的絕色眉眼,左眼下一點痣,耳梢上銀亮的環,确實是溫綽本人。
不知為何,她還是第一次從這張看起來極其吊兒郎當的臉上,看到了安全感這三個字。
知道她想問什麽,溫綽道:“我剛剛将火把扔在了前面的胡同口,它現在應該已經過去了。”
頓了頓指向一旁的路又繼續道:“從這裏右拐是一片密林,一會兒趁我去撿回火把,你就盡力往密林裏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屆時我會去找你。”
沈窈不解:“為什麽還要跑?我們不回去......”嗎?
“現在母蠱應當還未死,我們若是回去,子蠱定然會跟着一起回去,到時候子母蠱一旦相遇,就算是本少主和江行舒一起上也抵擋不過,到那時,你便想跑也沒處跑了。”溫綽輕挑着眉解釋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何想也不想就追上來了,但既然都已經多管閑事,自然也不能眼睜睜再看着她再回去送死。
“你說得對...只是...”
她只是突然想起來,程見書好像還躺在地上來着這件事。
“你那随從的話,只要他不半途醒來打擾到江行舒驅蠱,應該也不會出事。”
聽他說完這句,沈窈都愣了:“溫少主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嗎!?你怎麽都知道我要說什麽?”
溫綽聽罷十分嫌惡:“你會不會說話,本少主才不是那麽惡心的東西。”
再說她想說什麽不都擺在臉上了,他不想知道都難。
好歹被人救了一命,沈窈趕緊改口道歉,又無比誠心誠意地将畢生所學的所有褒義詞幾乎都獻出來誇了他一頓,這才轉身與溫綽道別向右邊胡同跑去。
溫綽被她蹦豆子似的一直吐四字成語誇得都有些飄飄然,目視她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心道:他在她心裏的優點,竟然已經多到随時都能口若懸河的程度了麽?
——
沈窈拐出胡同,果然在盡頭看到了那片密林,此時風又起,卷着深秋的涼意,吹動密林樹中的葉子簌簌,像是走出了什麽結界,她忽然就能聽見這眼前一切的聲響了。
雖說他讓她能跑多遠跑多遠,可眼前這密林看起來這麽大,她要是跑得深了他還能找得到她嗎?
果然還是走慢些等等溫綽吧。
可走着走着,她卻在不遠處看到一團毛茸茸的影子,樹影斑駁随風搖晃,她瞧不清那是什麽,想走近再探探卻但又怕是什麽怪物的幻覺陷阱。
猶豫間,那團毛茸茸的影子動了,它似乎也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受驚一般就朝林中逃去,低聲嗚咽着,那叫聲聽起來不像是怪物,反倒是像只無助而迷路的小狗。
小狗......
沈窈這才如夢初醒,反應過來:是金豆子!
他和程見書可不就是進來尋金豆子的。
連忙追了上去:“別跑啊,金豆子,是我!”
但沒想到她越是追,前面狂奔的金豆子反而越跑越急,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沈窈追得也十分辛苦,但轉念一想莊恭吉變成了那副模樣,莊家宅上下都無人清醒,還真是難以想象金豆子它這幾天在這裏都經歷過什麽,忽然就理解它現在害怕得連主人都不敢認的原因了:狗始終是狗,可人不總是人啊!
總是這樣追也不是辦法,于是她幹脆緩下步子換戰術,準備悄聲先慢慢接近再想辦法。
為此她甚至屏住呼吸,只為不發出一點聲響,緩慢挪動步子,卻沒注意到腳下即将要踩進一道清淺的溝渠。
雖然水淺,但現在天涼,要是栽進去凍人不說,也一時半會無處可換。
她沒看到,有人卻看到了。
于是邁步霎那,身後人及時拉住了她的手。
沈窈倏然轉回身,兩人便忽然貼得極近。
溫綽也沒料到她會突然将整個身子都轉回來,猝不及防地就出現在他懷裏。
手中的觸感還在提醒着他,他的手常年一貫溫熱,而少女的手雖纖細柔軟卻微泛着冷意,使人情不自禁想……
想讓人握緊,将自己手中的溫暖傳過去……
但他當然不能這樣做。
輕咳一聲,這才扭過頭去松開手,慢慢放開她。
脆生生解釋道:“是因為前面有道渠……”
沈窈腦子也空白着,她只覺得自己的臉現在有些發燙,呆愣點點頭:“哦哦…我知道了,多謝溫少主。”
方才靠得太近,他身上的香氣也一時迎面而來,是一股淡淡的艾葉香,若有似無得恰到好處卻又不苦似,聞起來使人莫名有種心安的感覺。
等等!心安的感覺!?
心想着,沈窈簡直要被自己這一想法給震驚到,他可是苗疆二少主溫綽,是她穿進來這本書的大反派啊!雖然她現在有些懷疑他也有可能不是,但是與不是,暫時都沒有證據可以證明。
她現在唯一能确認的,也就是莊家宅的蠱應當和他沒有關系這一點。
但要說心安……現在還是危險的想法。
“走吧。”
溫綽不知道她為什麽走到了這裏,但是既然找到了,那還是暫時同行比較好。
“好。”
于是,沈窈連自己還在追着金豆子來着,都忘了。
他們一步一步走在樹影下,腳下的枯葉咯吱作響,夜風呼呼地在樹幹縫隙鑽來鑽去,明明感覺天都該亮了,沈窈卻漸漸覺得腳下的視野卻越來越昏暗。
昏暗到她都要看不清即将要走的路,只能死死盯着溫綽的腳步,只敢踩他走過的每一步,繼續向前。
然後就在他忽然停下時,踩中了他的腳。
不僅如此,她一個沒站穩身形,還一頭撞在了他背後,鼻子酸了一下,那陣好聞的艾葉香就又鑽進了心肺。
好煩喔,她怎麽忽然就覺得這個味道其實很上頭呢?
該不會是因為……
想了想,沈窈幹脆坦白道歉:“對不住溫少主……我感覺我可能也是中了那蠱的幻覺了,眼前有些看不清東西……”臉也莫名其妙很燙。
溫綽卻不相信她是中了蠱,取出袖中的火折子點燃,對着她瞧道:“怎麽會,看不清是因為天剛剛就是暗下來了,再說本少主剛剛還看你好好……”的
卻沒想到話音未落,手中的火折子便被從天而降的雨珠湮滅。
緊接着,一切的聲響便都淹沒在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