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遭人觊觎
遭人觊觎
【8】
被總是口出驚人之語的竹瀝折騰得不行,姜雪身心俱疲地踏上了前往太後宮裏的路。
她腦子裏還惦記着賀霁忱的事,目光黯然。
“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她低聲道,“如何才能再見。”
竹瀝與冬芽緊随在身側,聞言對視一眼。
都是殿下的心腹,有些事該早些通氣,趁着殿下用膳冷靜的時候,竹瀝三言兩語将賀霁忱的身份和與殿下的淵源同冬芽講了。
此刻冬芽再沒了吃醋争寵的心思,嘴巴像是被糊住,黑亮的瞳滴溜溜亂轉,耳朵悄悄豎起。
竹瀝雖然嘴上時常揭人短,但大多數時候仍是靠譜的。
竹瀝斟酌片刻,開口道:“您與他的身份,的确不适合再見。”
“本宮知道。”姜雪心中湧出一絲酸澀,她垂着眸子,輕聲道,“背井離鄉,他定是舉步維艱,本宮不該去給他添麻煩。何況,皇兄還要為本宮賜婚,更不适合在此時同他再有什麽……”
最起碼不适合在打消皇兄念頭前,同賀霁忱有什麽瓜葛。
“可是我……想他。”
心腹婢女們皆垂眸斂息,靜默不語。
前方便是太後的住處。
竹瀝腳步微頓,低聲:“殿下,宮中人多眼雜,您……萬萬要克制好自己的心。”
姜雪沒有說話,擡腿跨進了熙寧宮的門檻。
**
請過安後,太後賜座。
今日倒是奇了,太後難得看她順眼幾分,仿佛不久前的不歡而散并不存在,太後又端出那副慈祥寬厚的模樣,如尋常母親一樣,對自己的女兒關切道:
“哀家這兒得了一些新茶,都是你舅舅從金陵那邊帶回來的,等會拿回去嘗嘗。”
太後口中的舅舅并非姜雪的親舅舅,是太後母家的兄弟。從前為了區分,她管陳太後那邊的舅舅叫陳舅舅,而生母先皇後那邊的叫裴舅舅。
“謝母後恩賜,勞煩陳大人記挂着本宮,請母後代兒臣問好。”
“陳大人”這一生分的稱呼出口,顯然是不領情,太後卻也不惱,仍笑着道:“他從小便疼你,這回給哀家都是順帶的,你該親自去看望他才是。”
姜雪詫異地揚眉,心底存了警惕,不動聲色,“是,兒臣遵旨。”
她在心底飛快思索。
陳太後的兄長是在她入宮後才在仕途上有所成就。姜雪小時候,陳家舅舅還只是個員外郎,如今已官至工部侍郎。
“漕運的工事完畢,他總算能回來了。離家兩載,他很是想念你們這幾個孩子。”
姜雪微微颔首,不知怎麽,忽然想起皇兄煩惱的水患一事。
母女二人又各懷心思地寒暄了幾句,太後的心思終于顯出端倪。太後屏退了左右,只留了明琉。二人對視一眼,各自的神色落在姜雪眼中。
無事獻殷勤。
今日果真沒有什麽好事。
早上明琉姑姑來請她時,她便有所預感,自從她同熙寧宮的人撕破臉後,太後無事便不會來找她。
太後是長輩,該是她這個小輩每日定時去請安才對,她不去,那是她的德行有失,太後反而樂得如此,不會屈尊降貴來“請”她。
才回宮那時,差人來尋她去問話,派的是宮裏的小太監。而今日來的卻是太後的心腹,明琉姑姑。
想來今日太後要問她的話,十分重要,并且不願将氛圍鬧僵,她們希望從她這裏聽到有用的情報。
果然,太後圖窮匕見。
“聽說,長公主昨日見過賀國質子了?”
姜雪握着茶盅的手驟然收緊,她停頓了片刻,終于擡頭,眼尾向下彎着笑,裝作不懂:
“賀國的質子?是哪位啊?”
太後知道姜雪是在故意裝傻,心裏冷嗤道若非是為了靜玥,她哪能這麽心平氣和任由姜雪拿喬。
面上卻還得裝作和藹,笑着嗔她,“你才多大,記性便如此不佳了?你昨兒不是才和人家在禦花園見過嗎?”
只說見過,是太後自認為給長公主留了面子。
若非今日有事要請她幫忙,太後便會直言訓斥她昨日有失體統的事,她哪還能好好地坐在這大殿之上。
“昨日啊……”姜雪唇角帶着笑,慢慢放下了杯子,聲音卻冷淡下去,“母後當真是消息靈通。”
“咚”的一聲,杯底磕在桌上。
殿內的空氣都被抽走幾分,這場面猶如一張繃緊的弓,弦就在箭上,蓄勢待發。
太後似笑非笑,意有所指:“你昨日的聲勢那般大,哀家想不知道也難。”
姜雪慢慢斂起笑,冷靜地凝視着主位上的婦人。
她能容忍太後針對她,但絕不能容忍太後将主意打到賀霁忱的身上。
太後不會無緣無故問起賀國質子,明明昨日太後還看不起區區一個質子,今日卻要忍着不耐與不滿,與她裝着笑臉,好聲好氣地談起賀霁忱。
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為了姜靜玥。
好不容易維持的和睦,頃刻間土崩瓦解。
殿內的氣氛不知不覺間又變得緊張起來。
“看來母後今日請兒臣喝茶是假,問罪是真。”
“哀家哪敢問長公主的罪,長公主如今風頭正盛,連皇帝的話都不放在心上,哀家哪有資格教訓長公主。”
姜雪面無表情地起身。
她今日穿了件天青色的宮裙,水般的裙擺在身後漾開,素雅清麗,卻難掩婀娜身姿。
随着她起身的動作,頭頂流蘇發飾輕輕搖晃,妝容極淡的臉上不帶半分笑意,那奪人的容貌中顯現了同皇帝如出一轍的高傲與驕矜。
“母後不必再兜圈子,有何事請直說。兒臣宮裏瑣事繁多,無事的話便恕兒臣先告退了。”
“站住!”太後握緊座椅扶手,身子前傾,“你可知你頂撞哀家,朝野內外那些文臣對你有多大的不滿嗎!”
姜雪驀地笑了,眼底波光似萬千星輝,“自然,都是拜母後所賜。”
太後見她這般沉得住氣,一時又拿不準手中的籌碼是否能換來她的乖順。
“哀家現在有辦法能平息文人的怒火,只要你乖乖聽話。”
終于肯說出真是目的了,若早些開口,何至于浪費她那麽多時間。
她倒是不介意自己的名聲如何,畢竟自己又不靠旁人的評價活着,而那些人是否看得起她,是否稱贊她是位合格的長公主,都不能幫她追回賀霁忱。
于她而言,那些酸腐文人是誇贊還是斥責,都是無所謂的事。太後的提議亦是無所裨益,但她不介意聽一聽太後的打算,畢竟涉及到了她最在意的人……
姜雪撫了撫衣裙,又坐回去。
“母後有何吩咐。”
太後臉色稍微和緩,看了一眼明琉,對方會意,躬身垂首退了出去。不多時,殿門大敞,被遣散的宮娥太監又回到原位。
“等會只看着聽着便是,沒哀家的話,你不準插嘴。”
太後擺擺手,候在門口的太監朗聲道:“宣——賀國質子觐見。”
姜雪驀地擡頭,不可置信地望向太後。她見到對方又挂上了那虛僞的慈善的笑容,胃裏不住作嘔。
太後手撚着佛珠,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莫急,這回哀家可不是又要叫你去和親。”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皇兄還在,太後絕不敢再那麽對她。
可是……
她寧願太後想讓她和親,也不期盼是那個叫人不安、又不可思議的猜測。
姜雪眼底情緒不明。
“是你妹妹昨日聽說宮人們的話,嚷嚷着非要見他那質子一面不可,不肯罷休。什麽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哀家卻不信這些傳言,非要親自看上一眼此人是否言過其實。”
“哀家的靜玥是何等身份,哪裏能是誰想見便能見的。”太後眼底的輕蔑一閃而過,很快又挂上一副慈母心腸的模樣,“你昨日同他起過争執,哀家也該見一見那質子,也好替你出氣不是?”
“姜靜玥人呢。”
姜雪心中有一團怒火在燒,說出口的話卻冷靜至極。
“在後面瞧着,哀家找人看住了,不會讓她出來的。”
遠遠的,隐約有人朝殿門走來。
太後警告地睨了一眼姜雪,“只是哀家要見一見那質子,看一眼便罷,你管住自己的嘴,莫要去皇帝面前提今日之事,更莫要提靜玥只言片語。”
“還有,靜玥如今看中的驸馬仍是陳酒,你莫要起不該有的心思,若你聽話,陳太傅那邊哀家可去說情。太傅門生衆多,他的話,那些文人向來奉為圭臬,至于你,往後便不必再憂心了。”
這算盤打得好生響亮。好一出慈母愛兒的大戲。
她總是被犧牲的那一個。
為了滿足姜靜玥的心願與好奇,太後不惜去打破她這麽多年的經營,連姜雪被她敗壞的名聲,她都願意去彌補修複。
早在當年和親之事發生時,姜雪便看清了太後的為人,該傷心早傷心過,該失望也早失望透了。這兩年來,她以為自己早已堅強無比,無堅不摧。
可此時此刻,當她的心上人被那對母女觊觎,她連一個能傾訴、求助的人都沒有,這才察覺出,自己被一腔委屈憤懑脹滿了胸膛。
門口傳來響動。
那道瘦長的身影愈發的近,被人利用的憤怒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當初與陳酒的婚事被廢,她沒有一點難過,甚至是毫不在意。可如今她們對賀霁忱的好奇,卻令她無比忌憚。
即便知道他不會喜歡上姜靜玥那樣的女子,可萬一姜靜玥真的看上了他,太後又會如何做呢?
姜雪不敢想。
他不會喜歡上別人,那他……喜歡自己嗎?
腳步聲由遠及近,同她的心跳一樣,一聲比一聲更清晰。
他的腳步聲明明很輕,可每一步又仿佛踩在她的心頭,讓她的心髒不斷下沉,直至堕入一片冰冷的湖水中。
湖面逐漸結冰,将她惶惶不安的心封在裏頭。
她在極度忐忑與不安中,越過重重光影,擡眸望去。
與之對上視線。
那一刻她無暇顧及,為什麽只是一擡頭便對上了他的目光。他進這殿中,不是應該和昨日一樣,循着禮節,低眉垂首嗎,怎麽叫她輕而易舉地就捕捉了視線呢。
她想對着他笑,卻無奈心底裏的懼怕、膽怯、委屈、恐慌與又一次意外的相遇而産生的驚喜雜糅在一起——
她再難克制自己的心緒,不自覺地紅了眼眶。
少女雙瞳上覆着一層濕氣,兩彎秀眉微微蹙起,面龐柔弱又蒼白。她無助地微微顫抖,目光依戀,楚楚可憐。
賀霁忱瞳孔微微收縮。
那一幕深深刻在他的眸中,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握緊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