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這是大半個月以來, 最安穩的一次覺。

一醒來,愛人就在眼前,比他此生見過所有景都要美好。

邬長筠正坐在窗戶邊, 借窗簾的一絲縫隙看書——放在床頭的一本《資本論》,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政治經濟學書籍,也挺有意思。

她逐字逐句認真閱讀,翻頁時, 朝床上看一眼,卻見杜召側身躺着, 正注視自己, 她問:“什麽時候醒的?”

“有一會了。”

邬長筠合起書:“閑着無聊, 就拿來翻翻。”

“看得懂嗎?”

“懂,又不太懂。”

杜召伸手:“過來。”

邬長筠坐到他身邊:“你還睡嗎?”

“不睡了。”

“吃不吃馄饨?”

“吃你。”說完,他的手臂圈住她的腰,把人拉下來抱着。

邬長筠不敢完全伏在他身上,怕壓到受傷的小臂, 雙手撐着柔軟的床褥,笑着說:“你都殘了,還想這些。”

杜召沒說話, 親了親她的下巴, 逐漸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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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月事了。”

杜召頓住,臉埋在她頸邊深嗅:“那就讓我聞一下。”

邬長筠拽他的耳朵:“聞什麽?你是小狗嗎?”

“不小, 大狗。”

她失笑起來:“都快中午了, 起床吧, 剛回來, 不去忙忙生意上的事嗎?”

“有人管。”

“那就出去曬曬太陽。”

杜召懶懶地躺着,不想動彈。

邬長筠拽開他的手, 直起身,去拉開窗簾。

刺眼的光瞬間照進來,杜召別過臉去,待适應些,才轉回來:“沒力氣,你拉我。”

邬長筠握住他寬大的手,卻拉不起沉重的人。

杜召看她費力拽着,自個坐起來,順勢揉了下她的頭發:“你先去,我換個衣服。”

“我幫你。”

“不用。”

“那點事可以,這就不讓看了?”

杜召無奈地笑了下:“好,讓你看。”他解開睡衣紐扣,脫下一個袖子,擡眼瞄她,“不是說要幫我,就顧着欣賞了?”

邬長筠幫他拉下受傷的那只衣袖,只見小臂被石膏繃帶固定住:“骨折了?”

“骨裂。”

“那還  好。”她看向杜召腹部一條疤痕,這就是昨晚摸到的那條新傷,有兩公分長,他的右胸上還有大片淤青,顏色已經淡化很多。

心裏悶悶的,她挪開目光,去衣櫃前:“穿哪件?”

“随便。”

衣櫃裏大多是西裝,邬長筠選了套偏休閑的,小心地為他穿上:“好了。”

杜召站起來,高她一大截:“褲子呢。”

邬長筠手伸向他的褲腰,剛要拉下,忽然擡眼看他,收回手:“自己換,我去煮馄饨。”

杜召目送她離開,提了下嘴角。

……

馄饨煮熟,盛好放到餐桌上,杜召也洗漱好下樓了。

他坐到桌前,拿起勺子狼吞虎咽:“香。”

“燙,慢點吃。”

杜召将勺子遞到她嘴邊。

邬長筠張口吃下。

就這樣,你一個,我一個……

不一會兒,分完所有馄饨,連湯都喝了個幹淨。

邬長筠問他:“飽了嗎?”

“沒有。”

“再給你煮碗面?”

“好。”

她起身,又進廚房開始忙活。

杜召跟進去,從後摟住她:“辛苦了。”

“就這一次,下次收錢了。”

“好。”

邬長筠被他纏着,動作很是不便,将面條放進開水中,放入佐料。

兩人便一前一後靜靜看着鍋裏翻滾的細面。

他忽問:“今天有事嗎?”

“沒事。”

“最近不拍電影?”

“再過六天,去宣城。”

“又去一兩個月。”

“嗯。”

杜召彎腰,下巴抵在她肩上,半晌,才問道:“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去哪裏?”

……

去的是兵工廠所在地——桃鎮。

鎮子不大,只住了不到一百戶人。

兵工廠初建時,杜召在鎮上買了個小院給常卻住,誰知那小子就愛住在工廠裏,很少回來。

房子一共三間卧室,一間空着,一間是常卻的,還有一間杜召曾來住過兩次。

他們今晚要睡在這裏。

四月桃花開得還盛,空氣裏彌漫着清雅的香氣。

杜召買了一小袋桃花餅給邬長筠:“嘗嘗。”

她咬下一口,外面酥脆,裏面軟糯清甜,回甘無窮:“好吃。”

“還有桃花酒。”

提起酒,她立馬來了精神:“哪呢?”

“前面不遠。”

他們來得遲,路上費不少時間,買完酒已是傍晚了。

街上漸漸熱鬧起來。

河邊,有人放燈。

明天就是清明節了。

兩人牽着手從橋上走過,邬長筠忽然撓了撓他的手心:“要不要放一個花燈?”

“上次在昌源還說華而不實,浪費錢。”

“那會窮,現在有點錢了。”邬長筠淺笑道:“我買給你。”

“這麽大方。”

“你是在嘲諷我嗎?”

“不敢。”

桃鎮物價低,花燈都是婆婆自己做的,一角錢一只。

邬長筠買了兩,同杜召到河堤點上燈,将它們放入水中。

兩只燈随波飄動,漸漸遠去。

散開,合起,又散開……

杜召問她:“你猜我許的什麽願?”

“驅逐日寇,國泰民安。”

“沒一點懸念啊。”

“嗯。”

“你呢?”

邬長筠沉默兩秒,答案仍沒變:“我沒有心願。”

直到看不見那兩只燈,他們才起身離開,慢悠悠沿着街道往住處去。

桃花的清香濃郁幾分,邬長筠往南邊望去,看到一片桃林。

杜召注意到她的視線:“去看看?”

于是,兩人走到紛繁的桃花下。

一陣風拂過,花瓣洋洋灑灑地飄散在空中,落在她披散的黑發上。

杜召取下花瓣,放到自己頭上。

邬長筠看他這一舉動,眼含笑意:“你幹什麽?”

“試試能不能夠到,夠到了,随便答應你一個條件。”

邬長筠伸手去拿,可杜召太高了,還故意往後仰,不讓自己碰到頭。

“你甩賴。”她繞後,杜召又前躬。

邬長筠折一小根樹枝,往他頭頂掃過去。

杜召捂住頭頂往旁邊躲:“你也甩賴。”

兩人在桃林裏追逐打鬧。

第一次見她發自內心無拘無束的笑容,杜召卻有些落寞,她不過二十歲,如果有個好的出身,本應活潑開朗、無憂無慮地在學校讀書才是。

忽然,邬長筠跌坐在地上。

杜召彎腰,将她拽起來,邬長筠順勢摸向他頭頂:“拿到了。”

杜召看她得意的表情,覺得這柔情的春風更加沁人心脾了:“想要什麽?”

“暫時沒有想要的。”

“那先欠着,想到了再說。”

“好。”

邬長筠将手裏的桃花枝塞進他手裏:“送你。”

杜召拿起來看了看,咬住樹枝一端,将另一頭的雜枝去除,只留下兩朵桃花,又把她的頭發绾起,用桃枝固定。

只簪進去兩秒,長發再次傾瀉,桃簪墜落。

“不是這麽弄得。”邬長筠拾起它,熟練繞了兩下,簪好頭發,“好看嗎?”

“好看。”

“花,還是我?”

杜召凝視着眼下這張清冷的面容,透了些少見的溫柔,他沒有回答,抱住纖細的身體,低頭吻了下去。

他們在婆娑花影下纏綿許久,直到蓊郁的叢林濃霧萦繞。

夜蕭霧茫,該回了。

兩人手牽手穿過桃林。

“桃子幾月成熟?”

“八九月。”

“那到時候來偷桃吧。”

“需要偷嗎?”杜召将她的手放進自己大衣口袋裏,“我買一棵桃樹送你。”

“就一棵啊。”

“最近手頭有點緊。”

“那我也送你一棵,這樣,我們就有兩棵了。”

“好啊,一個秋天,夠吃了。”

……

拎兩壺桃花酒,回到了溫馨的小屋。

杜召單手劈幾根柴火,燒壺熱水,把酒溫了溫。

兩人坐在院裏,邊看星星邊喝酒。

偶爾說幾句無聊的廢話。

忽然,邬長筠翹首問他:“你想聽戲嗎?”

“你唱,就想。”

“那我給你耍一個。”邬長筠從他懷裏起身。

沒找到長棍,拿着掃把充當長槍,給他唱了曲《扈家莊》。

杜召身心放松地靠在牆上,含情脈脈地看着她。

一時間,忘掉許多愁。

眼裏,心裏,就只有那動人的一颦一笑。

河邊花燈前。

邬長筠撒了謊,破天荒許了次願。

她在心裏默默祈求:

阿召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

杜召偶爾會去一趟兵工廠,邬長筠便在小院裏曬曬太陽,做做飯,等他回來。

他們在桃鎮短暫又快樂地住了四天。

第五天,回到滬江,邬長筠便收拾行李準備去拍電影了。

這一走,六月下旬才回來。

可杜召又不在滬江了。

邬長筠外出拍電影的這段時間,祝玉生害了場大病,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到頭的時候,又離奇地康複了。

鬼門關走一遭,人脾氣收斂不少,心平氣和下來,也越發思念故人。

他對邬長筠的态度轉變了許多,每回來,不給臉色,也不罵了,甚至還關心她起來:“拍電影累不累?”

“不累。”

“那些人對你好嗎?”

“好,導演,合作的演員都不錯。”

“行行都不容易,不論你以後想幹什麽,唱戲也好,拍電影也罷,都要盡十分的力。”

“是。”

“也不知道你師哥師姐怎麽樣了。”祝玉生長嘆口聲,“好久沒回北平了,三年了吧。”

“兩年半。”

“你們幾個有空還是得聚一聚,雖然你改了行,但到底同過門,情不能丢。”

邬長筠聽出來他話裏的意思:“師父想見,我就去通電話,叫他們過來。”

“算了,算了,都忙,不打擾他們。”祝玉生垂眸,摳了摳指甲蓋,偷偷瞄她一眼,又道:“真想回去看看,也不知道現在那梨園成什麽樣了,有沒有什麽新鮮的曲子和人。”說着說着,他就猛咳起來。

邬長筠趕緊上前為他順順氣:“您精神不佳,還是多休息為好,北平太遠了,舟車勞頓,我怕您吃不消。”

“現在去不了,以後更不行了,你看  我這身心交瘁的鬼樣子,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天。”

“您會活很久的,我會帶你去歐洲,去看看那邊的醫生有沒有辦法。”

“長筠啊,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跟你說過無數次,我不去。”

“您在這,誰照顧你?我是一定要走的。”

祝玉生憋着氣不敢發,半晌,從鼻腔裏哼出一聲,道:“我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徒弟,他們還能不管我死活。”

邬長筠不想和他吵架,幹脆剝着橘子不說話了。

“你愛上哪去上哪去,我是不想管你了。”

邬長筠把橘子放到他腿上:“您跟我去,适應不了,不喜歡,我再送您回來。”

祝玉生盯着橘子,緊抿嘴,似乎在權宜,良久,方才開口:“那你陪我回北平過幾天,我去看看你師姑。”

邬長筠冷笑一聲,難怪最近對自己态度離奇得好,原來在這等着呢。

師姑姓崔,藝名妙梨,是個武旦,祝玉生同門不同師的初戀,曾被惡霸擄走當姨太太,後來那惡霸死了,師姑又回到戲園子繼續唱戲。祝玉生仍對其念念不忘,但師姑經歷那些事後,只一心鑽研戲曲,不想談感情。祝玉生一生求而不得,便為她守了幾十年,至今未曾婚娶。

祝玉生見邬長筠不吱聲,捂着胸口哀怨地哼道:“我現在就是回光返照,數着日子過了,也不知道死前還能不能再見他們一眼。”

邬長筠見他眼紅了,心軟下來:“我帶您去,您也答應我了,可別反悔。”

……

邬長筠買了六月二十九號的火車票,上等座。

自己倒是不打緊,就算站過去也無所謂,但祝玉生身體不好,這麽遠的路,還是讓他躺着舒服點。

邬長筠大多時間在睡覺,醒來,見祝玉生望着車窗外的風景發呆,再醒來,還在看。

邬長筠知道師父生性愛自由,年輕時就幾乎走遍了中國,如今腿腳受傷,終日只能困于那狹小之屋,通過方寸之窗看外面的天,能有一只鳥駐足,便能讓他欣喜很久。

他太寂寞了。

兩天兩夜,終于到了北平。

邬長筠帶祝玉生來到玉生班曾經駐紮過的小院,站在門口往裏看,一個陌生的男孩跑進去,停在他們面前問:“你們找誰?”

“不找誰。”祝玉生對邬長筠道:“走吧。”

傍晚,家家煙火寥寥。

走過記憶中的老胡同,來到一戶小院門口。

邬長筠剛要推他進去,祝玉生按住她的手:“等一下。”

他整理一番衣服:“去敲門。”

邬長筠到門口敲了敲。

“來啦。”熟悉的聲音傳來。

聽着急促的腳步聲,祝玉生緊握拳,心提到嗓子眼。

木門打開,崔師姑立在門口,怔怔地看着外面的人。

彼此什麽話都沒說,眼裏卻都是千言萬語。

邬長筠喚了聲:“師姑。”

崔師姑這才緩過神:“長筠啊,師哥,你們來了怎麽也不提前通知我一聲,你看我這……”她理了理頭發,“正做飯呢,快,快進來。”

一向暴躁的祝玉生像癟了氣的球,老老實實點頭:“欸。”

邬長筠不想打擾他們,讓兩個老相好單獨說了會話,自己在院子裏蹲着,與一只貓幹瞪眼。

過了很久,崔師姑才出來叫她:“長筠,快進來,我去把剩下兩個菜炒了,你照看着你師父點。”

邬長筠起身:“我幫您。”

吃完晚飯,崔師姑換了身衣裳,帶他們回唱了十年的老戲樓裏看看,除了戲樓老板,全是面生的臉,聽說自打他們走後,這兒已經換了好幾波人。

聽完戲,崔師姑要帶他們回家住。

祝玉生又犯毛病來,非要在外面住旅店。誰都拗不過他,邬長筠只能附和,就在戲樓附近找了家旅店。

他們早早歇下。

第二天一早,又來到崔師姑家。

中午,在這吃一頓飯。

晚上又留了一頓。

九點多,邬長筠才帶祝玉生回旅館。

老情人聊天,她插不上話,這一天無所事事,幾乎全在發呆,晚上又睡不着,看祝玉生房間燈關了,便自己出去逛逛。

她走在熟悉的街頭,回憶小時候的種種。

因為練功,沒少被打,氣壞了離家出走,在外飄蕩一兩天,最後還是會回去認錯,再讨頓打。

邬長筠漫無目的地游蕩。

回去的路上,買了點米酒。

正要走,忽然看到街對面的茶樓下一個熟悉的背影。

她追過去,看清楚,才叫住人:“你不是在寂州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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