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大雪淹沒整座山林。
昨夜可能又下雪了,暮煙樂的步伐拖沓而沉重,往走踏出一步,都會陷入到膝蓋的位置,她氣喘籲籲,獨自行走在密林中。
煉氣期的初期階段,還未擁有禦劍飛行的能力,她全靠兩條腿走到太極宗。
希望能聽到這樣一個解釋,他其實只是心太好了,見不得人受傷,所以帶那個女人送進仙門治療。
她必須聽到他的答案。
沿着臺階爬到山腰的太極宗門口,暮煙樂注視前方巍峨的建築,腳步忽然遲疑。
聽到之後呢?
若聽到她不想聽的結果,若他真的喜歡上了別人,她該怎麽辦才好?
離太極宗尚有段距離,她沒再往前走了,怔怔地立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她鼓起勇氣拿出傳聲令。
當裴雲初的聲音從裏面傳出,她舔了舔唇,忽然不知從哪裏問起,又以什麽樣的身份來問他這件事。
問他,你有心上人了嗎?
問他,昨天,你是不是抱着她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溫柔體貼,就像她小時候在山林中遇險的時候?
她呆呆地喊了兩聲:“哥哥。”
裴雲初聲音微頓:“煙樂?發生什麽事?”
他的語氣,與以前沒多大的變化。仿佛距離他們的六年時間不存在,他依然是六年前的好哥哥,會帶她去夜市玩,會給她買漂亮的裙子和首飾。
暮煙樂安靜了一會兒:“我聽說你回太極宗,我來這裏找你了。”
“你在哪?”
“我在上山的臺階上。”暮煙樂補充,“快到了。”
一陣沉默,裴雲初的聲線略感驚訝:“你自己一人來的?為何不事先跟我講一聲?”
“我原本要回一次家。”暮煙樂找了個借口,撒謊說,“剛好路過這裏,所以我來看看你。”
裴雲銥椛初笑道:“難得這麽多年,你還沒忘了我。”
她心裏想,怎麽會忘,天天惦記你呢,但她沒敢說,輕輕問了句:“你現在有空嗎?”
裴雲初:“有空,我過來一趟,你等着。”
暮煙樂在原地等候,裴雲初很快到了。
長劍在空中滑行,破空聲越來越響,她聽到動靜仰起頭,看到他迎着萬丈光芒而來,他的頭發比以前長了一截,月華錦袍在風中飛揚。周身氣質溫潤如玉,經過戰鬥的沉澱,多了幾分肅殺沉靜的感覺,與初遇時不可同日而語。
暮煙樂朝他招了招手。
裴雲初落到她的身邊,暮煙樂一時間竟不能直視他,覺得有些陌生,掃了他一眼,很快就把眼睛移開了。
“煙樂長大了。”裴雲初的目光看着她,微微一笑,“變成大姑娘了。”
暮煙樂沉靜地點了點頭:“六年不見,我十八了。”
他眼尾彎了彎,笑道:“既然來了,去我的蒼梧樓坐一會。”
待她說了聲好,他解開腰間系挂的錦囊,從裏面拿出一件飛行法寶,玄龜形狀,容她一人穩坐。
她坐到玄龜上,往太極宗的中心地帶飛去,而裴雲初禦劍跟在她的後面。
與小時候不同,那時她可以站到他的劍身上,兩人緊挨在一起。如果實在害怕高度,他會背着她,禦劍飛往目的地。而如今,她長大後,兩人之間的距離無形間也拉遠了。
他不會再親近地背她,也不會見面就揉她的腦袋了。
長大的過程中,她常常希望不長大,因為年紀小,可以任性地享受他的照顧。而現在因為他的疏遠,她更希望能回到小時候了。但身體是變不小的,不管多麽盼望,總歸回不到以前。
她的腦袋低着,忘記下面有多高,內心劃過幾分失落。
蒼梧樓近在眼前。
曾聽宣卿平講起,蒼梧樓的大小堪比半個淩雲宗,一路上跟在他的後面,所見如宣卿平所言,确實大得匪夷所思。中心的主樓樓高十丈,富麗堂皇,望山鄰水,仿佛搬了一座山拆分成幾部分,斷石峭崖分布在蒼梧樓的東南西北,每塊區域山清水秀,湖水、山石與建築萦繞交錯。
裴雲初提起寬大的衣擺,向上走臺階,越過她時,不鹹不淡道了句:“愣着幹什麽,上樓。”
她裝作鎮定地嗯了聲。
蒼梧樓大約十層樓,裴雲初帶她來到第三層的雅間,她從窗子向外探去,冬陽漸漸融化高樓屋檐的雪,水珠不斷滴落,像下了雨。
他為她倒茶:“六年了,你變化很大,比以前安靜很多。”
是這樣,她以前總愛叽叽喳喳圍在他的身邊鬧,而今一言不發,暮煙樂牽着嘴角笑。
不知道該問什麽,有太多話想問,所以暫時擱到一邊,她說:“哥哥你也變了很多。”
“是嗎?”裴雲初笑,“我倒覺得沒什麽變化。”
她将低着的頭擡起,可能是太久沒見了,整體雖是記憶的模樣,細看神情,卻覺得疏遠冷淡,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眼前的人,真的是裴雲初嗎?
她恍惚擡起茶杯,灌了口茶水進喉嚨,岔開話題道:“今天你有什麽計劃嗎?”
“今日無事,才回來,師尊讓我休養一段時間。”裴雲初挂着一抹懶倦的笑容,“你既是第一次來我蒼梧樓,我帶你去附近逛逛。這裏除主樓外,另有藏書閣,法器閣,丹藥房,書畫樓等等,等會兒你想去哪兒?”
看他的意思,是打算陪伴她一整日了。
她想了想:“法器閣吧。”
裴雲初點了點頭,把裝滿葡萄的果盤推到她的眼前:“先吃點墊肚子,過會兒去吃好吃的。”
話畢,他又半開玩笑:“中午尚未開飯,我們直接到廚房偷偷拿些煙樂愛吃的。”
聽到這些話,暮煙樂噗嗤笑出聲,她笑起來時,眼神分外的明亮,像昙花一樣綻放,裴雲初受到情緒感染,也忍不住笑了,六年漫長的距離,忽然在這一刻被打破冰層,好像又回到小時候,她仍然是她,而裴雲初還是裴雲初。她的神情變得輕松而愉快,僵硬的身體也慢慢自然,坐姿松散。
裴雲初再為她盛滿茶杯。
雅間分外的安靜,安靜到她放輕呼吸。她有很多話想說,并且已想好了開頭,從早些時間他離開太極宗開始,一點點打聽到現在,她想了解他這六年間的辛苦與成就,若無其事地提起那個女子,而不讓他有所懷疑。
她只是關心他的生活罷了。
在這樣反複的暗示下,她終于重新鼓起勇氣,擡眸。
正要将那些話問出口,雅間的門忽然被一女子匆匆推開,女子着太極宗的白色門服,容貌清麗,暮煙樂臉上的笑容忽然僵在臉上。
裴雲初瞥見她,蹙眉說:“辛師妹,有客人在,你也不敲門,過于無禮了。”
辛眠雪卻不接他的話,急聲:“不好,周師妹吐血了。”
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裴雲初的臉色忽然煞白,聲音卻是穩的:“請醫修了?”
“請了。”辛眠雪只掃了暮煙樂一眼,然後繼續回答,“醫修讓我請您過來,去為師妹續上靈力。”
他擡起茶壺的手放下,暮煙樂想問一下具體情況,他卻說了句“你先在這等着”,暮煙樂話到喉嚨又咽了下去,輕輕說了句好,也不知他聽沒聽見。大概是沒聽見,他一聲不吭,大步向前,匆匆越過辛眠雪走出門外。
辛眠雪跟在最後面,關門時,又打量了一下暮煙樂,眼神意味不明。
門阖上了。
這個時候,只剩下滿室安靜,心頭有什麽一點點墜了下去,她端坐在冬日的冷風中,忽然想起師姐八卦的一番對話。
“可能是外面認識的心上人吧……””
冬日落在臉頰的光,忽然變得慘淡,她無意識擡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虛空地注視窗外,世界是漫天的白色,茶水經過舌腔流入喉嚨,舌根嘗到發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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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煙樂在雅間坐了一整日,剛開始,她覺得他很快會回來的,只要她等一等,他就會回來找她。
以前裴雲初很疼愛她,她喊一聲者餓,他會神奇地變出各種食物。她覺得寒冷了,稍微縮一縮脖子,他的披風立刻蓋到她的肩膀。她走路氣喘得急了,他蹲下身,用寬闊的脊背,承載她嬌小的身體。
她喜歡的這個人,時時刻刻把她放心上,曾特地去楓林夜市求了一把鴻月劍,曾托起她,讓她坐到他的肩膀挑面具。
一日又一日的好感積累,她在十二歲的年紀,喜歡上這個翩若驚鴻的男人。
希望長大後,有一日告白,他能接受她的心意。
也許當她告白了,他會沉聲拒絕,也許兩人的關系不複從前。他把她當妹妹,卻不是愛情,這些年,她不是沒猜想過失敗的可能。
可是,為什麽六年後,她沒來得及告白,他就變了呢?
她早上喝的粥沒喝完,中午也沒吃飯,肚子餓得咕咕叫,一個個時辰過去,她的腿坐麻了,他連一次也沒出現。
蒼梧樓太大了,她不知道去哪裏找他。
他說在這裏等他,她以為會等到他。
天光一點點向西邊偏移,茶水慢慢變涼。有時她似乎聽到他的腳步聲,往門口看,卻只聽風聲從耳邊掠過。蒼梧樓沒有一個人,冷冷清清的,直到黃昏,他依然沒有現身。
意識到他可能把她忘了,只在乎另一個女人的時候,她盯着窗外暗淡的天色,眼淚水忽然掉了下來,無人的雅間,她趴在長案上大哭,眼睛紅了一大圈,肩膀劇烈顫抖,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她等了他很多年,等着他的時候,不止一次想象重聚的那一天,是怎麽樣的情景,應該是很晴朗的一天吧,她應該會高興地蹦跳着圍繞他轉圈,而他滿臉縱容,拍拍她的發頂,親口告訴她:他回來了,以後不會再分開了。
這跟她設想的不太一樣。
他曾将抱着她遠離寒冷危險的密林,他曾是對她無微不至的哥哥。六年的時光,足夠改變任何東西。
他的身邊已經有了別人。
她的喜歡,終究成了難以實現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