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卧齋聽雨

第五十七章 卧齋聽雨

夜色不似以往深沉, 興許是今日的“促膝長談”過于驚心動魄,亦過于沉重而突如其來,我辯不明此時此刻, 是幾更天了。斑駁的星雲遁走,絲絲縷縷的朝陽悄然爬升, 我揪住被角, 心潮幾番起落, 終敵不過洶湧而至的睡意, 昏昏睡去。明媚的春光透過雕花窗細碎地将我喚醒, 我大夢初醒般驚坐起身,腦殼發疼。睜眼, 更衣, 洗漱,提刀, 我面色如常地走向外場,眉目平和地穿過乒乒乓乓的刀劍聲,步至張懷民的眼前, 穩穩立住。

張懷民見我一反常态地來尋他,笑得明朗如春日。

“卿今日神清氣爽的模樣,卻瞧着存了心事。”

得,就別兜圈子了。我躊躇半晌,心虛地垂眸看向手中新刀, 随即欲蓋彌彰地擡眸瞥他。

“懷民,我要是暫時離開東宮, 去縣郡一遭, 你會,介意嗎?\"

見他眼眸浩如煙海, 我急急追加道。

“一時罷了,況且,只是假設。”

話落,我做賊心虛地捏住了衣角,活脫脫搖頭乞尾的委曲求全,壓根不敢與他的目光交接。安靜如江海,拍打不屬于它的彼岸,一下,一下,又一下……可是,空谷從不回響,傳回來的應答,不過是虛設的假象。

良久,他嗤笑出聲,涼意陡生。

“所以呢,這是聖上的意思,還是你的?”

我嘴角不可抑制地抽搐一下,直愣愣地望向他,竭力控制住失控的情緒,目色平緩。他卻只是瞬息即逝的受挫,保持着心無旁骛的高姿态,一瞬不瞬地将我納入他洞幽察微的視野。我苦笑,嘆息一聲,抽出袖管裏的密诏,雙手遞上,卻并不解釋。

他眼皮一跳,卻并未作色,只是锲而不舍地追求波瀾不驚的保護色,漫不經心地接過了輕的仿若風吹即走的一紙文書,卻不打開,反而定定看向我,薄唇輕啓。

“我再問一遍,所以呢,這是聖上的施壓,還是蘇鐘離你自己的心馳神往?”

尾句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在一地枯枝敗葉的暮春,他不依不饒地問我。

“是聖上的原意,還是你的抉擇?”回答我,別撒謊。

我長舒一口氣,永矢弗谖這致命的,使人心焦而躁動的天氣,以及張懷民處變不驚的眼底暗流,一旦改道,分道揚镳。我堅定不移地回望他,反咬一口。

“臣心穩如磐石,若有私心,天誅地滅。”

我悲歡交融,搗翻了天地,狼藉遍野。

“如果我是為了借殿下這把梯子,我便不會,踏上這條賊船,我們,早已狼狽為奸,不是嗎?”

我一字一頓,心凝形釋地目鎖愕然亦釋然的太子殿下。塵埃落定了,太子殿下。從那一次命運捉弄起始,我們便無路可逃了,就這樣,死纏爛打下去吧。

他眉目一瞬松弛,死死攥住的手掌不知不覺放開,淡淡道。

“卿,我們。”

我亦然心若止水地注視着他,倔強而厭煩。他頓住的音節綿長開去,春風化殘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不想回首才惘然。他輕笑,展眼舒眉。

“什麽時候,能不再兩項試探,坦誠相見?”

我哭笑不得,手中刀順着風一長嘯,反問到底。

“懷民,每一次交鋒與糾纏,不都是你,牽的頭嗎?”

他怔住,苦澀地搖頭,聲如蚊蚋,收斂起周身的氣場。

“怪我,夜長夢多,被背刺過太多次了,不敢輕易交心,誤傷了鐘離。”

我如鲠在喉,頃刻結舌。他深深凝望我,是允諾的語氣。

“以後,不會了。哪怕你的确是反将我一軍,我也認了。”

雖白日懸天,四處敞亮,卻黑夜與白天交相輝映,明月清風,皎皎潔潔。他不自然地一頓,喉結微微浮動。

“因為,你那場大捷,已經還完了。”

我微微張嘴,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深深一作揖,聲線輕動。

“知遇之恩,畢生難報。懷民,這大局,每一着,缺一不可。若棋盤上的子掉落,你我皆是執棋之人。”

我意味深長地揚眉,不置可否。他欲言又止,晦澀艱深掉落一地。我們終于抛開隔閡,于閣上坐定,閣外水色山青,盈滿天際。他問,我答,黑白子角逐,卻不對敵。

“卿以為,我父皇為何會于衆縣之中,獨獨擇了劃歸三殿下勢力範圍的賀縣呢?”

黑子不偏不倚地落在棋盤,發出安心的一聲叩擊。

“以我之見,無非三種可能。”

白子懸在空中許久,遲遲不落。張懷民耐心等待着,閣外竹林響成一片。

“一為,賞識臣,文武皆可圈可點,可謀高就,故将我下放歷練。來日啓用,熟稔中央,知根地方,調度與委派會上手快些。而三殿下與我不對付,可同時打磨我們,他作壁上觀。看看他的虎子與重臣,誰能占得上風。”

白子落下,黑子上陣。

“二為,敲打懷民,不要将我作刀刃,與三殿下擦槍走火,挑起幫派争端,加劇朝堂分裂。傷了和氣,使我漁翁得利,傷了國家根基。得不償失,那麽,他便對我起了殺心,任我羊入虎口,雖頂着風光無限的名聲,卻不是萬無一失的免死金牌。他可如魚得水地操控三殿下與我的新仇舊恨,拿你們的嫌隙做文章,将我虎落平陽,徐徐圖之。”

黑白子下成殘影,我慢條斯理地摸出一顆白子,執棋沉思,半晌覆上被風吹的冰涼的棋盤,不疾不徐綴上。

“最後一種猜測。”

捕捉到情緒轉變的字眼與斟酌之下,模棱兩可的語氣,他掀起眼皮,靜待下文。我卻并不在意他的皺眉,只是自顧自地下了一着,全無拖泥帶水。

“三殿下風生水起,與東宮隐隐對峙。陛下,生了擇優而仕的心思。”

對面明顯的一僵,笑得勉強,在風中單薄極了。

“卿此話……”

我毫不客氣地打斷,微微一笑。

“鐘離無憑。”

卻是篤定的語氣。他眼底波濤洶湧,薄唇翕動,卻發不出完整的音節。竹林婆娑,聲拂發絲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歡。誰與說,在這叵測的棋盤,信誓旦旦地聽見偏愛?

他半晌無話,唯獨竹成濤,連成一片。我微微笑着,又落手一道。

“懷民莫彷徨,興許,還有第四種可能。”

他瞳孔亮起,點燃了半邊天,衣袂翩飛,起落一如心緒,重章疊句,循環往複。我不溫不火,語意卻疏離而戲谑。

“三殿下擁兵甚衆,獨霸一方,隐隐有蓋過懷民你的趨勢。可是,陛下雖給予他一定兵權,卻并未添磚加瓦,他的兵力卻無端膨脹,群臣趨之若鹜,耳旁風吹不見斷,民心順遂。”

我落子怡然,不為風動,擡眸定定道。

“陛下他,起疑了。”

風穿過長廊,肌膚生寒,我卻不覺冷,恰恰相反,渾身血液,都欲罷不能地熱将起來。張懷民面色複雜,眉宇輕擡,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細細打量我喜怒不見的面容,隐隐動容。我含笑凝望那看似信手的一步,微微颔首,笑意漫上唇角。

“他想要借我手,除之後快,借刀殺人,兵不血刃。”

張懷民眼底的水花滔天而起,随即一枚黝黑透亮的棋子堵住了我的去路。我笑意不減,閑庭信步,手起子落,行雲流水。我仰起下巴,風在耳畔嘶磨,缱绻而虛妄。張懷民思忖片刻,笑着收手,斂衽道。

“有趣,平局了。”

我回以溫婉而不失銳利的一笑,将棋子一股腦推成小山,低低道。

“懷民,我此去,未必見得比上陣殺敵平安。所以,還麻煩你,力所能及地打點一下。”

張懷民笑得輕和,滿滿的溫存。

“卿放心,即使你不點破,我也不會掉以輕心的。”

我笑了笑,向他略一拱手。

“懷民做事,我放心。”

他擺手,将黑白子緩緩撥開,物歸遠處,似乎,方才不相上下的一句,僅僅黃粱一夢,了無痕跡。我面無表情地望了望分清陣營的兩碗棋子,笑得不真切。

“其實啊,這棋,分得太明,未必是件好事。”

我眼笑眉舒,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袍,起身行禮。

“懷民,我且告退。”

張懷民側目閣外風雨欲來的湖光山色,還在咀嚼我适才無心的一句戲言,邊回味邊示意我只管去罷。我收禮告退,步步無聲,不刻便消失在長廊盡頭。張懷民并未目送我的離去,卻盯着天邊若隐若現的閃電,舔了舔幹燥的嘴唇。

一聲春雷炸響,雨水猝不及防地傾瀉,天好似破了,下的沒完沒了。他默不作聲地觀雨半晌,不知所思。良久,終是回過頭來,眉眼平淡,喚靜立一旁的裴林上前來。

裴林依言俯身側耳聽去,雨下的煙霧彌漫,山色被霧氣掩蓋,詭秘被雨水洗刷。重樓高起,卻被迷蒙的煙雨阻礙了視線,雨簾掩護之下,兩人的交談,無人問津。

裴林聽着聽着,索然的面上驚懼之色按捺不住,眉峰如山崩,猝然偏頭,定定望向方寸不亂的張懷民。

張懷民卻只是略一點頭,不再理會意欲苦口婆心卻遲疑不決,在原地自亂陣腳的裴林。

衙齋卧聽蕭蕭竹,惟逍遙于風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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