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哀思與她
第六十三章 哀思與她
我眉眼間含着隐隐的倦意, 方欲繼續抒發己見,卻身形一晃,堪堪支住。我向來金剛不壞的身軀沒來由地發寒, 豆大的汗珠接連不斷地落下,面色慘淡, 腰腹全力收緊, 這才不至于失态。一旁的宋睿辰最先發覺我的反常, 卻不動聲色, 只是輕咳一聲, 聲線清冷而不容抗拒。
“天色不早了,況且你們兩個榆木腦袋, 一時之間也接受不了這麽多的沖擊。今晚回去, 好好揣摩一下蘇大人的話,明日再議。”
兩人均是一禮, 端着嚴正的容色,一本正經地退下了。待兩人走遠,我這才整個人軟下來, 頹敗如凋零高嶺之花。宋睿辰心急如焚,小心翼翼地扶我回了屋子,我沾床的一刻,仿若被抽走了所有的氣力,不久便失去意識, 陷入了昏迷。事已至此,也只能在府衙裏将就一晚了。
烏鳥悲啼, 月似沉鈎, 院落冷清,宋睿辰片刻不離, 目含憂色,伏在床榻邊,遲遲不合眼。哪怕是渾身上下沒有一寸完好的她,哪怕衣衫如血潑墨般刺目的她,都奪不去她堅毅的骨骼。可漏刻一滴一滴,怦然有聲地落在他薄弱的神經上,微弱而致命,反複敲打之下,他幾乎無法存了理智,究竟是心跳,還是水滴作祟?熏香馥郁,袅袅婷婷,圍繞周身,攀附而上的,是他癡迷的貪戀。
股股勾人心魄,誘人犯罪的味道争先恐後地鑽進宋睿辰的鼻腔,激起他本就不算清白平複的心瀾。可是他卻滿目清明,高山流水般,安詳而平淡地關切我恬靜的睡顏,無半分妄舉。愛是克制,不是趁人之危,他告誡自己,反反複複,卻從容不迫。夜色昏沉,催人入眠,鴉雀泣鳴,在漫無邊際的深重之中,顯得荒蕪至極。終于,宋睿辰的腦袋沉重如壓千鈞,緩緩的,緩緩的,輕落在柔軟而溫熱的被褥之上。
他安然睡去,卻在弄人似的,他堕入夢鄉的一瞬,我慢慢睜開了雙眼。我稍顯茫然地揉了揉眼睛,不自覺打了個哈欠,無焦點的視線猝不及防地着落在安分守在一旁的宋睿辰身上。陡然之間,心間略帶些許酸澀,宋睿辰,你沒必要待我這麽好的。哪怕你如履如臨地藏起滔天愛意,哪怕你不留痕跡地不敢直視我的眼睛,我能感知到,你炙熱而無所求的炙熱。我正陷入百感交集,飄蕩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袅袅生煙的那一方爐子裏。一陣寒意乍然彌漫周身,我顧不上穿鞋,赤着腳随手披上衣衫便跑上前,深呼吸半晌,指尖微微顫抖着,一鼓作氣,揭開了并不算沉的爐蓋。
當霧氣撲面而來的一刻,是溫熱而撩人的,我的心,卻是冰封而後怕的。倒吸一口冷氣,卻還是被險惡用心驚得連連退卻,跌坐在地。魑魅魍魉,張牙舞爪,以無孔不入的手段,将你置之死地。剖玄析微,我忍不住地翻江倒海反胃。這龍涎香,燒得正旺,昭示着某些人的癡心妄想。我緩之又緩地回首望向不省人事的宋睿辰,并不莫名地生出幾分懼意。顯然,從我們下馬車的那一刻起,就有人在無時不刻地監視我們的一言一行,屋檐上的那位或許早已因淺陋的學藝而被做掉,這會,興許屍骨寒透。
手腳做盡,三皇子的力量,不容小觑。我的無端眩暈以及不省人事,宋睿辰的迷醉與步我後塵,均是良苦而險峻的用心。還好,三皇子肮髒的揣度落空,他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宋睿辰不似他所想,在滿室暖香之下沖昏了頭腦,情不自禁。他是正人君子,幹淨的愛能超越動物本能。他以為,至死不渝而堂堂正正的示愛者,不會卑劣地單向度地占有我。他從不乞求我的垂憐,也不貪得無厭,更不低聲下氣,亦不會由愛生恨。他說過,也做到了。我為此而眉眼舒展,笑了一笑,片刻之後,深沉之色取代我的恬然。
如若宋睿辰失控,那麽局面便是一發不可收拾。三皇子所盼,不僅僅是宋睿辰與我越界,這案子擱淺下去,永不見天日。我們兩個紙破出窗,心猿意馬,負了命,昧了純粹的同窗之誼武将聯手,危及山河,從此失卻君心。不止步的,上一道振振有詞的批駁,更為可怖的殃及池魚在于,張懷民得知此枝節,傾心之人,未曾全力擁入懷中,光明正大書寫愛意之人被他人染指,還是經由宿敵之口,堂然寫于文書之上,簡直是,奇恥大辱。
如此這般,三殿下下棋,當真是,精彩絕倫。
我笑上一笑,一杯冷茶,猝然潑上燒的如火如荼的陰謀,未幾熄滅殆盡。喪失了暖融融的香氣,屋子乍然冷上幾度。我卻因而清醒的極,替宋睿辰蓋上被子,我拂袖攬過長刀,大步邁出屋子。月色清惘,照在磚上,薄薄似霜雪。單薄的枝桠上,飛起一衆寒鴉,簌簌風聲灌入寬大的衣袍,我卻不覺冷,硬朗如初。
裹挾着狂瀾怒意,刀順風送出,順暢如泱泱江山,鳴咽不息。樹影婆娑,我運足薄涼的刀尖劃過伸手不見五指的夜,似乎要教夜色破去,白天換之。月落梧桐,霜漫天,我刀去铮鳴,昏明之間,我以刀言說,刀光連片,成為天地間第三種絕色。月影飄搖,暗淡卻存光亮,澄澈地映亮窗扉,溫柔地娟娟流淌在宋睿辰的側顏。
寂落的單音節被刀敲響,淩然切過牆面,徒留深深淺淺的痕跡。葉幕重重,遮不去我眼底的不服,刀愈發加疾,刀背壓下一寸,殺氣卻燃盡。這就是江湖之遠,雖不及朝堂一朝傾覆跌宕而身不由己,卻仍易萬劫不複,甚至是在你不知緣由的糊裏糊塗之下,為他人做嫁衣。我別無選擇,我不能指望遠在京城的張懷民,夜夜思君,唯有将刀法提速至極致,快到他人未覺,便抹去他的氣息。
我們若想取證,出路惟獨只身探上一探傳聞中重兵把守,生人勿近的檔案庫,一探便知,其中貓膩。而這腦袋懸于絲線的營生,是我打倒張喬延的無上利器。我這一生,不是在刀尖舔血,就是處命若游絲,可是,我欣而往之。
就在刀光劍影呼嘯生風,我的身影模糊到難以分辨之際,我的耳畔,捕捉到斷斷續續的悲泣之音。我一瞬收刀,警覺地側耳聆聽,發燙的耳廓貼上冰涼的牆面。清晰的嘆息傳入心底,我确信無疑,隔壁有人在壓抑哭聲。常人難以察覺這隐蔽的哭聲,但我耳力敏感,順着隐隐約約的聲,我貓着腰,壓着腰,神不知鬼不覺地于檐壁上行走,不多時就尋到了來源。不明的天色裏,一名少女正背對我,旁若無人地抽抽嗒嗒。
我微微一怔,一時不知所措。此女子輕衣薄衫,淚落不止,我生怕她着了風寒,猶豫之後,還是輕輕從牆上落下,輕盈着地,不出聲響。悄無聲息地繞到她的身側,我僵硬的手腕慢之又慢地伸過去,在她察覺回眸驚吓欲喊的一刻捂住了她的口鼻。手帕浸潤了濃厚的安眠香,她驚吓之下,很快昏去。她身子骨輕柔,我輕而易舉地将她打橫抱起,一躍上牆,遁走于夜色。
無恙返回堂屋,宋睿辰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奔走在樓間,在院子裏焦頭爛額地找尋我的蹤跡。見我去而複返,臂彎中多了一名嬌柔的女子,他臉色倏的就變了顏色,密密麻麻寫滿了不省心。我不理會目光似箭的宋睿辰,輕手輕腳地将她放在床榻之上,撐着頭思忖該如何溫和而不失禮地将她喚醒。也許是混跡于男子久了,思維也大條起來,全無細膩與三思。見了美女腦子轉的生了火星,夜半三更這麽冒失地将人家綁來,雖說不上五花大綁,卻也是極易毀了人家的聲名。
莽撞的行徑,甚至于荒謬的決策,我卻臉不紅心不跳地做了,原因無他,我分明聽見,她哭哭啼啼含糊不清的詞句中,提及她與其嫁與一個酒色之徒,還不如撞牆而死!
聽去這些,我腦子裏最脆弱的那根弦,陡然繃斷。穿透她弱不禁風的身軀,我凝矚不轉地望見了那個淪為棋子,任人擺布的棄子,身無長物的自己。
我就這麽聚精會神地凝視着面色苦痛,仿佛掙紮于噩夢的女子,好似入定,使不知何時安然立于一旁的宋睿辰一頭霧水,卻不知從何問起。
就在時間止息的寸寸裏,那女子輕咳一聲,雙眼惺忪地頹頹張開,雖容顏憔悴,卻顧盼神飛,明眸善眯,使一燈如豆的屋子,陡然亮堂起來。
我一霎錯愕無所憑依,目光與她冷不丁交接,兩人俱是一睖睜,不知所措。随即,女子尖叫一聲,渾身蜷縮起來,慌手慌腳地後撤身子,将自己包裹進被子,是受驚的情态。我結結巴巴地開口辯解,不料女子驚懼更甚,頭都深埋下去,篩糠般渾身戰栗。
我焦急之下,方欲上前,群魔亂舞的雙手卻冷不防被身旁從頭到尾旁觀的宋睿辰捉住,我怒目而視,卻不想他無奈地一點下巴,淡淡道。
“你手裏的刀,吓到她了,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