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兩腳一蹬
第22章 兩腳一蹬
範妮趕到的時候,黑夜的暗影已經吞沒了最後的一縷晚霞的金光。
車夫點起了火把,追着範妮的腳步,不敢叫她一個人落單。
同行的莊園管事在範妮的反複叮囑下,把哈塞娜家周圍的農奴們都叫出來了。其實他覺得這麽做有點多餘,既然是工坊的學徒被扣下來了,那直接沖進去把人帶走就行,那只不過是一戶農奴而已,天都黑了,何必這麽興師動衆。
範妮不這麽覺得,這麽做的确省事的多,但她不想讓農莊裏傳出領主随意掠去農奴做工的謠言,尤其是這家人看起來不怎麽聰明,膽子卻大的很,指不定要編出什麽荒謬的話來。
範妮一直等到人都來的差不多,才把米拉往前一推,冷淡的說道:“你們家的女兒不是我們的學徒,她今天誤上了工坊的馬車,我把她給你送回來了。”
哈塞娜的叔叔對着農莊的管事點頭哈腰:“沒有上錯哇,她就是要去工坊做工的!”
管事指了指範妮:“這位才是工坊的管事範妮小姐。”
哈塞娜的叔叔看範妮是個女人,将信将疑,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哈塞娜不願意離開家裏,我們商量過,才叫米拉去替她的。”
農奴們傳出低聲說話的嗡嗡聲,這些人裏有的很清楚哈塞娜在家裏的處境,一看就明白了怎麽回事,低聲向不了解情況的農奴解釋,有的看見這種情況也忍不住動了腦筋,自己叔叔的表弟家的小兒子也在領主的工坊裏做工,這可是個好差事,就算是能花上一筆錢,讓自己家的孩子去頂替他也值得。
範妮只字不提米拉:“哈塞娜不來上工,那賠償你們出嗎?”
哈塞娜的叔叔一怔:“什麽賠償?”做工都是賺錢,怎麽還反倒要賠人家錢?
範妮擡高了聲音,讓附近的農奴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她有條不紊道:“在我們工坊做工,吃的又好又飽,難道是給你白吃的?你們家裏的孩子瘦成什麽樣,有沒有力氣,自己心裏清楚。本來是想着養得壯點好做工,你們家倒好,剛養起來一個又換下一個,過幾天,連你和你老婆是不是也得去工坊吃飯?”
農奴們哄笑起來,哈塞娜叔叔的做法在他們看來也好理解,有這種好事肯定是為自己的親生女兒打算的。
但範妮說的也絕沒有錯,哪有去別人家做女仆,做了一個月回家一趟,等假期結束主家一看,女仆沒回來,回來的是女仆的爹。碰上這種事,再好脾氣的主家也要翻臉的。
哈塞娜的叔叔面紅耳赤:“我們肯定是不會去的……米拉和哈塞娜都是年輕女孩,誰做工不是一樣,米拉還比哈塞娜壯實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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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妮不依不饒:“這半個多月的夥食費是一筆,教哈塞娜識字的錢是另一筆。我們工坊裏的活難做,不識字是不行的。為了教這些學徒工識字,領主給他們請教師,發紙筆,還耽誤了不少做工的時間,現在哈塞娜不來上工了,招的新學徒又要重新學習,這筆損失必須讓哈塞娜出。”
哈塞娜哪有什麽錢,她那點可憐的工錢如今都不在她手裏了!
哈塞娜的叔叔也只是個沒見識的農奴,被範妮的步步緊逼弄的手足無措:“這、這怎麽能行呢,也不是我要她識字的……”
“難不成我還能把她認的字從腦子裏挖出去不成,哈塞娜要是不願意上工,”範妮指着院子裏唯一一只羊說,“就先拿這只羊抵債了。要是還不夠……”
她在火把的光亮下環顧着這間雜亂的小院,尋找着什麽值錢的家畜。
看農莊的管事真的來牽羊,哈塞娜的叔叔只好不甘心的咬着牙說:“她願意!哈塞娜又願意去了!”
說完,他就一頭鑽進了低矮的茅草屋。
不一會兒,赤着腳的哈塞娜從裏面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她看見範妮,立刻如同看見了救星一般撲到她懷裏,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別怕,我們回工坊。”範妮拍拍她的後背。
天已經黑透,但在哈塞娜眼中,範妮此時的出現不亞于火樣的圓輪從天邊升起,通紅的火焰照徹了大地,白晝又回來了。
“我是願意、願意回工坊的。”哈塞娜抽噎着解釋道。
“我知道。”
等馬車回到工坊時,精疲力盡的哈塞娜已經帶着滿臉的淚痕睡着了。
把哈塞娜從家裏帶回來以後,範妮翻來覆去一晚上,給安珀遞上了一份關于學徒契約和違約金的報告。
“現在學徒們都已經識字,應該立下契約,如果此時辭工,應當賠償部分工坊培養他們的前期費用。學徒們也希望和工坊訂立長期契約,寫明工作待遇和時長,也能保證他們的利益。”
安珀當然沒有什麽不同意的,她按照自己的記憶寫了一個合同範本,把修改具體細節的任務交給了範妮和安娜。
範妮和安娜當即研究起來。安娜對這件事不太感冒,只勉強給範妮當個參謀。
她的思緒一會兒就飄到別處去:“範妮,我聽說布茲在追求你,你快要結婚了嗎?”
範妮被安娜直白的話吓了一跳,但這裏只有她們兩個,于是她小聲說:“沒有的事,我們的地位是不相配的,萬一他只是想玩玩呢,我是絕不會掉進這種陷阱的。”
布茲是城堡守衛隊的成員之一,當初被安珀派到造紙廠來做監工,後來順勢留在了造紙廠,管理那些男學徒,也負責這裏的治安。
安娜不理解:“怎麽會不相配,你們賺的一樣多。而且我覺得,你遲早還會漲工錢的。”
範妮脫口而出:“可他是騎士家的小兒子,是貴族之後!”
這話說出口以後,她的耳邊像是猛地敲響了一架鐘。就在幾個月之前,也沒有很久,但仿佛是很久了,那時她還在絞盡腦汁想要接近安珀,想做她的貼身侍女,為的就是有一樁好姻緣,能憑借這個經歷得到丈夫的愛重。
就連答應為造紙廠東奔西走,也是存着讓領主高興的心思,并沒有想過做什麽管事。
那時候夢寐以求的,現在送到了眼前,可為什麽又退縮了呢?
安娜在一邊嘀嘀咕咕的:“也只有個貴族的名頭了吧,布茲沒有爵位繼承,也分不到多少財産。他連匹馬都沒有,正念叨着要攢錢買一匹。”
這是範妮第一次清楚的意識到,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如果她高高興興的接受布茲的追求——在外人看來,範妮無疑是十分成功的,一個洗衣婦的女兒,竟然有了一樁相當得意的姻緣,可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要像一個普通的已婚婦人那樣,在家裏操持家務,伺候丈夫,然後生下孩子,過上了外人眼中和和美美的生活呢?
但經過這幾個月,範妮心中的天平,在不知不覺中,代表[工作]的那端沉了下去,原本重要的[婚姻]漸漸失去了重量,高高揚起。
她喜愛如今的工作,并且認為自己有機會更進一步。她雖然被叫做管事,但是考慮到資歷還淺,工號裏至今還是代表“正式工”的“02”,而不是真正的管事應有的“01”。在未來的一年內,範妮是有志向改動一次工號的。
她動了動手裏的筆,突然奮筆疾書,寫下了一長段文字。
“我們管事也應該簽這種契約,如果随意辭工,必須要罰錢。”
安娜不知道就這麽一會兒範妮竟然在腦子有了如此多的想法。“我們也需要嗎?反正我是不會離開這的,別的地方都不要女人做事。”
“不,我的意思是,這樣一些女管事的丈夫就不會随便命令她們待在家裏了。”範妮說完,又苦惱的皺着眉,“可這樣也沒有多少約束力。得找領主出面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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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管事結婚後不再工作,也确實是個需要重視的問題。
因為安珀現如今身邊可用的女人,絕大多數都處在待嫁的年紀,勒令她們不許嫁人是不人道的,而且她們比以前更容易嫁出去了。
教育和工作經歷讓她們在婚嫁市場上更受歡迎,這些姑娘從原來大字不識變得知書達理,能寫會算,而且在工作中增長了見識,變得落落大方,一些原本眼光很高的家庭現在都會歡迎她們的加入。
用不了幾年,她們都會面臨一個問題:結婚後還工作嗎?要是生了孩子,無暇工作怎麽辦?要是丈夫的想法很古板,認為結婚後妻子就應該照料家中,強烈反對她們離家工作呢?
以範妮為首的女管事,希望安珀能保證她們婚後工作的權力。
她們中的有些人也意識到自己仿佛給安珀添了麻煩,因為雇傭男人就沒有這個問題。于是一些以安娜為首的人十分焦急地向安珀表達忠心,聲稱自己願意終身不嫁。
“不不不,”安珀擺手,“我不能迫使你們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如果非要終身不嫁才能為我工作,”安珀的視線轉向有些惶恐的範妮幾人,“那麽願意嫁人的是不是要被辭退呢?畢竟她們有突然離開崗位,使我蒙受損失的可能性。”
“那招學徒工的時候是不是就要申明,只挑選沒有結婚意願的姑娘?而我作為領主,這樣明晃晃的表達出對不婚的喜愛,是不是也在向領民表達一種暗示?這麽過上幾年,翡翠領是不是就沒多少新生兒降生了?生下孩子的女人,是不是要躲躲藏藏,省得招來領主的厭惡?”安珀神情輕松,“沒有必要,我這裏是工廠,又不是修道院。”
“可能你們覺得,我費力培養了你們,你們轉頭鑽進家庭,是對我的背叛。別太小心了,姑娘們。結不結婚是你們自己的事,我願意承受一點不算多嚴重的損失,換取你們的自由意志。不過我希望那是你們的意志,不是你們丈夫或家人的意志。”
先是寬慰了衆人一番,安珀又提出在管事的契約上加上一條,如果婚後與配偶在是否外出工作上發生嚴重争議,可以憑此契約到安珀這裏申請離婚。
此條規定不分男女,所有管事都一視同仁,将來結婚的時候也必須提前告知配偶他們簽訂過此項條款。
女管事們歡天喜地的離開了,她們熱烈的讨論被路過的教士亞歷山大聽到,吓得他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
“安珀大人!離婚需要得到教會的批準,這種理由是絕不會通過的!”他十分激動的申明這一點。就算是領主,也不能代行教會的權利啊!
現如今,婚姻法是由曦光教會管理的,而教會只承認婚姻解除的三種情況:夫妻雙方中的一方死亡、夫妻雙方達成協議離婚(相當少見)、一方因通奸等嚴重罪名被教會剝奪婚姻資格。
因為不允許妻子工作而離婚,這是聞所未聞的!
“我當然清楚了,”安珀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否則我到翡翠領的第一天,就把合法結婚年齡提高到二十二歲。”
有個教會擋在中間,真的很煩。
聽到這種魔鬼的宣言,亞歷山大兩腳一蹬,直挺挺的躺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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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難得的晴好,空氣裏沒有陰雨綿綿的潮濕氣味,暖融融的陽光照在人臉上,讓這個英挺的年輕人打了個噴嚏。
“啊嚏!”溫德爾捏着鼻子,“佛蒙達真的臭死了。我得趕快辦完事回翡翠領去。”
天氣一熱,街道上的人畜糞便、皮匠傾倒的臭水混着各種垃圾被熱氣一蒸,混合出一種發酵後刺鼻的酸臭味,從溫德爾身邊經過的人,身上的氣味也令他皺起眉頭。
路邊的老鼠在牆角的陰影裏碌碌跑過,溫德爾得時不時低頭,看有沒有臭蟲鑽進自己的靴子裏。
曾經溫德爾也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那時的翡翠城不比佛蒙達好多少,他身邊的那些年輕力壯的守衛隊成員,聚集到一起時身上散發的氣味也不比現在的路人好聞多少。
但領主很明顯的表現出了對他們的嫌棄,以至于不洗澡的人根本得不到領主的召見,于是他們也紛紛清潔起來,然後發現這樣其實還挺舒服的,對大家的鼻子都好。
現在溫德爾已經适應不了曾經的生活了,他覺得自己正在糞坑裏跋涉,連豬圈都比這幹淨。
趕緊完成領主交給他的任務吧。
溫德爾停在一家酒館外,仰頭看了看看上面的招牌,确定了這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他一踏進去,眼前一黑,恨不得把鼻子留在翡翠領。
逼仄的酒館裏通風不足,卻坐了滿滿的客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有五年以上沒有洗澡了。
屏住呼吸,咬着後槽牙,溫德爾在裏面的客人中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一個大胡子矮人,面前是一大杯渾濁的麥酒,胡子上沾着一圈酒沫和谷物碎渣,和酒館裏其他的客人別無二樣,除了他只在桌子上露出腦袋和一小截肩膀。
溫德爾在他面前坐下來,試探道:“威爾·穆爾斯坦因?”
矮人有些警覺的看着他:“小夥子,收起你的打量吧!好像我是個稀罕物件似的!聽着,我不是矮人,也不是什麽地精,我只是長得有點矮,這又怎麽能怪我呢?只能怨我那個小個頭的老爹。”
這話不太有說服力。面前的人十分壯碩結實,皮膚是淡褐色的,像凝固的火山岩那樣粗粝,還有着一副标志性的濃密又修剪整齊的大胡子。
但威爾·穆爾斯坦因确實算不上太矮,溫德爾估計他站起來可以到自己的胸口,而不是像一般的矮人只到他的腰腹。
領主果然有預知的天賦,她不僅預言了威爾·穆爾斯坦因的位置,還點明他是個混血矮人,或者說半矮人。
“聽說你是這裏最好的工匠,我有個活想雇你來做,報酬相當高,”溫德爾身體前傾,自認為這件事已經十拿九穩,“是修一條水渠……”
沒想到威爾還沒聽完他說的話,立刻大吵大鬧起來:“我不會修什麽水渠!你找錯人了!”
他的嘴唇在胡須後面不停蠕動:“我也不是什麽工匠,我什麽都不做!哈,你那是什麽眼神。你難道不相信有人每天什麽事也不做嗎?我每天都在這兒喝酒,老板和這些客人都能為我作證。”
威爾越說越激動,揮舞起他面前喝空了的酒杯,那是個皮質酒杯,內側用黑瀝青做防漏塗層,這種硬皮杯子是酒館鬥毆最趁手的武器,因為怎麽也打不壞,比對面的腦袋還結實耐用。
溫德爾默默退了一步,他沒想到半矮人的反應這麽大,他真的只是想雇他去修一條水渠啊!
因為威爾的态度十分不配合,簡直稱得上頑固,溫德爾只能悻悻地離開了酒館。
但其實他沒有覺得多氣惱,反而十分自豪。肯定是領主早就預知到這個半矮人有多難搞,所以才把他派來做這件事,這代表着領主對自己十分看重,在她心中,換了別人是完不成她的囑托的。
溫德爾哼着歌走了,路過一家店鋪,他走進去,用五個銅子作為代價,把威爾·穆爾斯坦因的事跡打聽的明明白白。
誰叫大家都認識這麽一個不承認自己是矮人的矮人呢!
毫無疑問,威爾是個工匠,他在這方面很是精通,木匠會一些、鐵匠也會一些,也會自己搗鼓些小機械,不過威爾更有名的是給整個佛蒙達城設計了下水道,雨天積水會順着微微傾斜的路面流進下水道,糞便和污水也有地方排放。
溫德爾一臉的懷疑,佛蒙達哪裏像有下水道的樣子?
店主娓娓道來:“前幾年是很好用的,後來有一年總是下暴雨,下水道就壞了,不僅不進水,反而往外冒水,好多地方都堵上了。領主很生氣,當衆宣布威爾是個蹩腳的工匠,下令禁止其他人雇傭威爾工作。現在威爾只敢在私底下幫人修修工具,賺到一點錢就往酒館跑。你要是想讓他修什麽東西,趁着天黑去找他就行。”
這麽說來,威爾更應該答應去翡翠領修水渠了。他在佛蒙達都沒法光明正大的幹活,和下水道的老鼠一個待遇。
“領主都斷了他的生計,威爾為什麽不去其他地方謀生?”
店主一攤手:“我怎麽知道呢?也許人就是不願意離開家鄉。”
溫德爾把銅幣放在櫃臺上,滿心疑惑的離開了店鋪。
這個半矮人聽起來也不怎麽靠譜,他真的是安珀要找的那個技藝高超的匠人嗎?
一直等到天色昏沉,溫德爾再次找到威爾家門外,隔着大門,按照告訴他消息的那個店主說的,又把自己想雇傭威爾修一條水渠的話說了一遍。
回應他的是一塊擲在門上的泥巴:“我再也不會修什麽水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