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蘋果還青

第36章 蘋果還青

多蘿西作為如今的在職教師之一,手裏不僅有一個向領主直接推薦人才的名額——不管這個人的成績如何,還可以向安珀遞交報告。

她立刻将特蕾莎的情況寫明在報告中,坐着馬車送到了黑石城堡。

安珀覺得這件事很值得重視。盡管這是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一個農婦決定放棄向上進步的資格,還是她自願放棄的,不涉及任何諸如強迫、作弊、買賣資格、冒名頂替這些嚴重問題。

這樣的小事是可以直接翻篇的。

但安珀要把它單獨拿出來,大做文章。

首先,是多蘿西發現了這一點,試圖解決,但沒能解決掉,于是她向上報告,這種想法值得被獎賞。

特蕾莎放棄憑借自己的成績獲得的資格,這是一個問題,而不是零星的事件。

它暫時以特蕾莎的妥協告終,卻遠沒有被畫上最終的句點。

像這樣的問題一直在發生,在安珀到達翡翠領之前,這裏的所有人都過着按部就班的生活,但一點變化就會帶來一連串連鎖反應,産生新的問題。而安珀又帶來了如此多的新變化,這些問題有的被發現了,有的被遮掩了,有的無人在意。

這些未解決的問題永遠不會消失,而是被有意或無意的藏進了陰影裏,有一天會以更激烈的方式爆發出來。

就像特蕾莎又回去做她的農婦了,看起來好像對誰都沒有影響。但是安珀的識字班還是要繼續辦下去的,農奴需要掃盲,工廠需要接受過教育的學徒工。可是下一次課程開啓時,一些男性農奴驚覺妻子的賺錢能力可能超過他們,并且可以有機會離開家庭以後,會不會禁止他們的妻子去上課?

又或者去上課的那些成年農奴,一想到自己會有和特蕾莎一樣的遭遇——明明獲得了資格卻因為個人和家庭的原因無法兌現,成績好反而成了一種懲罰,為了減輕這種痛苦,要不要幹脆不那麽認真的學習,省得自己的成績名列前茅?

一個成年農奴要離開農莊是需要很大的毅力的,他們每個人都被高負荷的農活壓着,忙得團團轉。一個人的突然抽身,一家人的計劃就能被徹底打亂。

少了一個人,今年的秋耕沒能種下足夠的糧食,又或者田地沒得到精心的伺候,第二年的主糧就不夠了。為此要在來年春天種下更多的豆子和大麥,卻又占據了本應該休耕的土地,就這樣忙忙亂亂的過了幾年,土地産量一年不如一年,日子反而過壞了。

再說出去做工的那個人,他要是沒成家還好,如果有妻子或丈夫,在聚少離多的情況下,這個家庭能不出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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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種種顧慮下,像特蕾莎這種主動放棄資格的成年農奴每個農莊都有,其中又以女性居多,她們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了。

安珀把多蘿西的報告反複看上幾遍,當下并沒有做什麽決定,而是讓人把這份報告抄錄了好幾份,當做作業發給了第一屆進階班的學員——他們大多是城堡、工廠和農莊中比較優秀的管事。

“就以‘農婦特蕾莎的困境’為主題,結合自己的工作經驗寫一篇報告吧。”

————

這份作業,也傳到了進階班的老師手裏。他拿着這頁簡單的報告,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下手。

這位名叫奧斯芒德的老師,是安珀用領主面板招募到的人才之一。

安珀需要一些知識豐富的高級學者,在進階班中為學生講解更深入的知識,這樣的工作,原來的兩個教士已經不滿足了,于是安珀找到了奧斯芒德。

因為在面板中并不能直接查看到人才的姓名,安珀是通過綜合人才評分和招募成功率篩選的,一般來說,招募成功率越高,基本就代表着這個人社會地位較低,或者正處在困境當中。

奧斯芒德就屬于後者,他出生于小貴族家庭,但對繼承家産和接受騎士訓練都毫無興趣,而是對知識有着狂熱的追求。

從年幼的時候他就遍訪名師,四處尋訪,深入修習了包括修辭、邏輯、語法、算術、神學等課程,也不缺少雄辯的口才,到二十幾歲時,他已經在教會學校授課,并被認為是一位出色的教師。

奧斯芒德很受學生歡迎,他的思路清晰,講述生動,有着大膽的觀點和相當高的文學造詣,許多學生慕名前來學習。

就在奧斯芒德的聲望如日中天時,一件事的暴露使他的事業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

奧斯芒德在借住到一位教士同事家中時,與這位教士的妹妹産生了不應有的愛戀。

他們計劃結婚,但還沒有實現,就因為這樁醜聞的暴露而不得不迎接來自社會公衆的非議。

因為奧斯芒德不僅是個學者,還是位教士,教士被曦光教會禁止結婚。

禁欲主義是許多教派倡導的,理由基本如出一轍。

“對于男人,沒有娶妻的,是為了神主的事挂慮,思考怎樣叫神主喜悅,娶了妻的,是為世上的事挂慮,思考怎樣叫妻子喜悅。”

要叫安珀這個俗人來說,她倒覺得是因為教士結婚後會分薄教會的財産,原本死後打算捐獻給修道院的財産,現在都要留給兒子做遺産。甚至想方設法從教會的財産悄悄摸走一部分,讓自己的財産更充盈,那也是很常見的。

禁止結婚就能解決這件事了,教士們就算有了情人和私生子,私生子也是沒有合法繼承權的。

這件事的曝光對奧斯芒德的名譽造成了相當大的影響。此時的上流社會,崇尚的是對女性效忠而仰慕的典雅愛情,就如同騎士與他的女恩主。

而奧斯芒德和那位教士的妹妹之間,因為二人的身份,無疑只有對主的背叛,是情.欲的魔鬼在人類身上的卑劣招數奏效了。

奧斯芒德因此無法繼續教書,只能回到老家。

安珀派人找到奧斯芒德,邀請他來翡翠領教書。但奧斯芒德不願意,因為他更想回到原來的教會學校,和一群文雅的學者一起進行學術研究,而不是去一個他沒聽說過的北方城市講學,他不認為在那裏可以找到知音。

已經成了安珀的專職人才獵頭的溫德爾了然的點頭:“那你把你那些學者朋友的名字寫下來吧,我一起帶回去。”他可是得到了安珀的許可,可以見機行事,以把奧斯芒德帶回翡翠領為最高目标。

奧斯芒德大駭,哆嗦着嘴唇,還沒說出話來,善解人意的溫德爾又呲着大牙,爽朗道:“你要是想帶上你那個戀人,也可以直說。我們是誠心請您過去教學的,條件随便提,問題我們來想辦法解決。”

“不必了!”奧斯芒德立刻說:“莰蒂絲已經被他的哥哥安排嫁人,她現在是別人的妻子。我、我立刻跟你走。”

由于溫德爾身上匪徒的即視感太強,奧斯芒德把他的話當成綁架的另一種說法了。而他寧願舍身飼虎,也不想禍及自己曾經的同事和戀人。

就這樣,奧斯芒德稀裏糊塗的被帶到了翡翠領。然後他發現這個身材精悍、說話直爽的男人确實是一位真正的騎士,而這裏的領主也的确是請他來教學的。

安珀讓他教幾何和邏輯,用的是安珀自己的教材。

奧斯芒德很快對這些教材上的新知識展現出了狂熱的探索态度,那些天,他幾乎到處尋找安珀的身影,想要與他辯論教材與當今世人理解中不符的部分。

這種行為持續了将近一個月,搞得安珀白天要忙政務,晚上還得惡補早就被她忘到腦後的知識。

但是奧斯芒德始終弄不明白一件事,安珀的邏輯教材中,竟然不涉及到一丁點神學內容。

神學對各個學科的影響都是巨大的,教士們認為神學是最高深的學問,邏輯對神學和醫學很重要,有助于尋求從理性上對信仰問題的把握,這才重視邏輯的學習。

但是安珀反複強調,不許奧斯芒德在教學中使用與神學相關的舉例和論題。

“那麽,您是一位異教徒了?”

安珀不置可否:“我看待異教徒、像您這樣的教士、或者農莊裏随便一位農奴,并沒有什麽區別。”

“那您就是一位無信者了。”

安珀聳了聳肩:“如果非要說的話,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就算已經親眼見到魔法,也不影響安珀認為世界的統一性在于物質性,魔法說不定也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就像是一種另類的化學反應。

就算在這個世界,突然出現了一個神,告訴她世界是祂創造的,也不影響安珀這樣認為。她可以承認有神明,然後繼續做一個靈活的唯物主義者。

反正她又不靠證明道心修仙飛升,非要糾結這個幹嘛呢。

奧斯芒德喜好辯論的那股勁頭上來了,他并不是一個死板的狂信徒,對安珀的話更多的是感到好奇而不是冒犯。

他連連發問:“唯物主義……您也認為普遍概念是事實上存在的嗎?”“您覺得‘人類’這個概念到底意味着實在之物,還是我自己想象出的一個幻象?而在現實世界中不存在幻象,也就意味着‘人類’非實在之物?”

安珀只覺得頭腦又漲大了一圈,很想叫溫德爾再去綁架一位思想家回來,把她解救出來。

她說:“有人的時候,人類這個概念才有意義。”

在奧斯芒德開口之前,安珀趕緊搶先道:“奧斯芒德先生,如您所見,我見識淺薄,而且笨嘴拙舌。您要是真的想弄清楚我是怎麽想的,那不如直接來看我是怎麽做的。”

奧斯芒德在翡翠領是有些無聊的,他果真研究起安珀的一些舉措。比如她發給自己學生們的這篇作業。

奧斯芒德不明白“農婦特蕾莎的困境”如何能成為一個議題。這太具體了,而且他不覺得這件事中有什麽錯誤。

“她做了一個正确的決定,維護了一個岌岌可危的家庭。”

“你不認為她放棄了一個珍貴的、使自己進步的機會嗎?”安珀反問道。

“這是自然的。”奧斯芒德倒不否認這一點,因為在特蕾莎放棄的機會中,就包括成為他的學生。對知識的追求是高尚的,對財富的追求是平庸的,但特蕾莎兩個都放棄了,不是不值得可惜。

“但這并不是一個好的時機,她的孩子和丈夫需要她,一顆蘋果還青的時候,是不該摘取的。它熟的時候,自己就會掉落。如果非要在青的時候摘取,不僅要損害了蘋果和樹,而且要使牙齒發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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