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當年,楚葉初來鎮國将軍府,還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當年的國師還不是國師,乃是鎮國侯府的一位不起眼的幕僚,負責教府裏的小孩子讀書。
“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哉。”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與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晨時,學堂裏傳來朗朗讀書聲。
學堂外,一個瘦瘦的孩子跟在高大的鎮國将軍後面,頭戴白绫,一雙琉璃色的瞳孔失去了光彩。
“慕容先生,這是我世侄楚葉,以後長住在府裏,勞煩先生照看。”
“将軍言重了,是在下分內之事。”
慕容先生戴着鬥笠,一身白衣,聲音很輕,又很溫柔。
男人俯身道,“小葉,這位是慕容先生,連中兩元,只差今年秋闱一舉中的,金榜題名,你們可再也求不得慕容先生來咱們府上親自授課喽。”
“參見夫子,”少年的聲音清清冷冷,行了個禮。
“這小孩子和她娘一樣,規規矩矩的,不像晚晚那個丫頭,一天到晚,竟在府裏鬧騰,活像個假小子,給先生填了不少麻煩。”
“爹?”學堂窗戶突然打開,紮着雙鬓的小姑娘趴在窗沿上,做鬼臉,“背後說我壞話,非君子所為!”
“呦,晚晚這麽大就知道什麽是君子了?”
“那當然,夫子教我要親君子,遠小人,你再說我壞話,我就要不理你了!”
“好好,爹爹不說了,不說了,晚晚真是厲害,比爹爹我厲害多了。”
“真的?”
“那當然,爹爹跟你一樣大的時候,字還不認幾個呢,多虧了你楚伯伯常提拔爹爹,要不然爹爹現在還在苦寒之地守着邊關。”
“他就是楚葉哥哥嗎?楚叔叔前年還抱過我,他怎麽沒來?”
童言無忌,提到楚太尉,衆人的視線自然落在楚葉身上。
楚葉的父親楚太尉不日前身亡,幾日後,太尉夫人,長公主殿下也在房中自殺。
世人只道兩人夫妻情深,楚太尉英年早逝,公主殿下傷心欲絕,也随太尉大人去了。
事實真相到底如何,一般人就不得而知。
楚葉低着頭,拳頭不自覺地緊握着,一時間,氣氛有些尴尬。
鎮國将軍也意識到不妥,撓着頭,“小葉,你別多想。”
孩子是他好不容易從楚家的祠堂勸過來的。
楚家滿門忠烈,嫡親幾乎全部戰死沙場。
以至于太尉死後,竟然沒有一個能主事的長輩站出來收留楚葉。
人善被人欺,他第一次見楚葉,小孩身上穿的是比身形要大的多的外袍,長長地拖在地上,引着他去祠堂祭拜。
那天,鎮國将軍在挂滿白绫的太尉府門前,站了很久很久。
朝堂争亂,爾虞我詐,稚子何辜?
鎮國将軍踏入門時,形單影只。
再出門,男人牽着少年的手,月光下,一大一小,地上兩個影子慢慢走向遠方。
……
這時,慕容先生突然走到楚葉身邊,俯身柔聲道,“世子殿下,在下曾有幸見過楚太尉。”
鎮國将軍面上波瀾不驚,心裏卻捏了把汗。
慕容先生繼續道:“當年楚太尉還是世家弟子時,連中三元,得先皇欽點為吏部侍郎,卻棄文從武,戰場殺敵,封侯拜爵,官至太尉。戰勝歸來,又得長公主青睐,夫妻恩愛相敬如賓,一時成為京城佳話。”
“世子殿下,可願成為像你父親那般厲害的人物?”
楚葉的拳頭慢慢散開:“像父親那樣的人?”
青年閉了閉眼,一字字道:“鞠躬盡瘁,赤膽忠心。”
“我……”
“為何遲疑?”
“你父親難道沒教過你,少年郎就要有少年郎的氣場,這幅郁郁寡歡、悲觀厭世的模樣做給誰看。”
楚葉擡頭,目光閃動。
鎮國将軍則瞠目結舌,連下巴也合不上。
“先生,你……”
“記住,從此你便是一個人,如何做人做事首先要對得起你自己。”青年轉身,打斷道:“楚太尉的親子,我的弟子,不該是這個樣子,想清楚了,再跟過來。”
少年突然拉住他的衣袖:“阿葉一直就只是一個人。“
“今年阿葉七歲,自阿葉有記憶,父親只見過我七次,母親常住在外祖母,下人避着我,從無人與我說過這番話,阿葉甚至不知道父親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
“先生,謝謝你。”
“阿葉想要成為像父親一般的人物。”
琉璃色的眸子恢複色彩,透着堅定。
慕容先生,名為慕容言,出身不詳,有人說他是娼妓之子,有人說他是東瀛人,世代為奴,不管傳言如何,此人的膽識謀略卻登峰造極。
“夫子為何總是帶着鬥笠?”
“噓,”餘晚晚拍了下楚葉,小聲道,“夫子怕吓到別人。”
學堂裏,慕容言托着下巴坐在主位,閉目養神,薄薄的面紗随風晃動。
“她說的不錯,”慕容言突然睜開眼睛,“這世上總有人看事物只看外表,為師這麽聰明,要是再相貌俊俏,還讓不讓世人活了?”
“夫子說的……倒是有理。”
慕容言笑道,“不怨天,不由人,下學而上達。小葉,你可知道這句話什麽意思?”
餘晚晚嘟着嘴埋怨道:“夫子又在休息時間抽查功課了。”
“命不由天,不由旁人,而是控制在自己手裏,修身養性,孜孜不倦,方有所成。”
“不錯,阿葉,你要記住,你的路由你定,路在你的腳下,不管是前路忐忑,還是一帆風順,既然要走,就要心無旁骛走下去。”慕容言淡淡道,“夫子的命握在夫子手裏,所以流言蜚語入得了我的耳,卻進不了我的心。”
兩人皆道:“弟子受教。”
寒暑易節,時光流逝,楚葉如願上了戰場,當年的師者也成為了高高在上的國師。
師徒再見時,卻是殉劍之日,陰陽兩隔。
烈日下,滿天飛雪。
邢架前,國師握着未成形的聖劍。
“小葉,你可後悔拜我為師?”
楚葉雙手雙腳被鐵鏈束縛着,目光冷徹。
“弟子想知道,夫子選的路,到底為何?”
“傻徒兒,為師的路自然與你的相反。”
“夫子,”楚葉頓了頓,似是很不願說出那兩個字,“為何要叛國?”
“我自始至終未背叛過我的國家。”
楚葉道:“你真的是……東籬人?”
“不錯。”他嘆了口氣,接着道,“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孩子,你若經歷過家國喪滅的痛苦,便會理解我的所作所為。”
接下來的一句,令楚葉頭皮發麻。
“你父親,親手滅了我的國。”
“楚昕第一次出手,就使我的故土淪陷,族人屠殺殆盡,百姓被迫為奴為婢。”
“至于臣的遭遇,說出來,怕髒了世子的耳。”
“臣看着世子越長越大,和當年那個男人越來越像,每次與殿下相遇,我就感到一陣後怕。”
“無數故人的亡魂,夜深人靜時追着我問,為什麽不殺了你?為什麽替仇人養子?為什麽不去償命?”
“只要臣想,就有無數的機會,世子殿下恐怕活不到今日。”
楚葉擡頭,目光閃動:“為何不動手?”
慕容言笑道:“若是簡簡單單結束了殿下的性命,該多無趣。”
“……”
“就用這把劍。我要讓他的孩子也切身體會那種痛苦。”
“臣一世修道,卻悟不透真正的天機。天機為何?不過是為掌權者遮蓋真相的借口,我恐怕永遠也堪不破。”
他頓了頓,平複心情:“時間快到了,殿下可有什麽遺願?”
楚葉淡淡道:“我能……看看你的樣貌嗎?”
“你……”慕容言長嘆一口氣,拿下面具,“罷了,畢竟師徒一場。”
楚葉呼吸一滞,那久不見光的面容,膚如玉脂,比女子還要豔麗幾分。
只是美人眼尾處有一條拇指寬的疤痕,将這一副完美的面容生生打斷,令人惋惜不已。
慕容言道:“世子殿下覺得楚将軍是什麽人?”
楚葉喃喃道:“不會的……”
“怎麽不會,”慕容言突然激動起來,目中充滿了怨毒之色,厲聲道,“這道疤是你最敬愛的父親留下,是他親手用烙鐵燙上。”
“那時他還是軍中的千夫長,我是東瀛的皇太子,他初來東瀛,憑着甜言蜜語誘拐我的小妹,卻陰差陽錯将我誤認成了她。”
“後來東瀛國滅,他将我帶回金陵,囚禁淩辱,你以為,他最開始的軍功是怎麽來的?”
“別說了,”楚葉閉了閉眼,“若是,殺了我可解你心頭之狠,便請夫子動手吧。”
慕容言眼角發紅,“楚葉,你知道這把劍是用來幹什麽的嗎?祭祀?聖劍?貢品?”
“不,都不是。”
“這不世出的邪劍,可遇而不可求,以我最恨之人的鮮血澆灌。”
“你的靈魂永生永世,不生不滅,化成厲鬼,化成死神,将你的臣民屠戮殆盡。”
“劍下亡魂越多,怨氣越重。我要毀了他守護的一切。”
“世子何不猜猜聖劍的第一個主人将是誰?”
眼前之人明明是七年相伴的師長,卻處處透着陌生的寒意。
聖劍抵在楚葉胸口,對着心髒,緩緩插入。
楚葉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是誰有何區別?然後呢?”
“這麽多殺孽,慕容言,扪心自問,你心裏……好受嗎?”
慕容言冷冷道:“你有何立場勸我?”
“父親,他……确實對不起你,我更沒有勸你回頭的立場。”
“……作為晚輩,我只有一個請求,念在……你我師徒情分上,望夫子,能聽上一聽。”
慕容言不屑道:“哦?世子殿下也會求人?”
楚葉的血在慢慢流失,陌生的無力感慢慢将其包裹。
他的聲音很輕,像一片在空中來回飄蕩的羽毛。
“我希望你能…….”
“什麽?”
慕容言以為将要入耳的的是無盡的謾罵,或是苦心相勸。
但他等了很久。
直到目及虛弱的少年,那無悲無喜的眸子讓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位故人,他那沉寂已久的心海掀起了一陣漣漪。
臨到末了,他只聽到一句。
“放過……自己。”
放過自己?
“嘭”的一聲,聖劍從美人手裏滑落。
慕容言的聲音有些顫抖:“你說什麽……”
“夫子……是何種人,夫子……選的何種路,我都……無權過問,夫子教我……為人處世,教我……報效家國,将我……引向正途,楚葉從未……忘卻。”
“在楚葉心裏,夫子一直是光風霁月,小葉心裏,其實一直都将夫子當作了亞父。”
“可是夫子,為何你卻……不能放過自己?”
“慕容言,這真是你心中所向嗎?”
楚葉從小就有一個猜測,一個很大膽的猜測。
從父親甚少回家,母親态度的生冷中,察覺端倪。
如今又得到印證。
眼前的人影有些模糊。
久遠的記憶戛然而止。
如今面前的人,是為國複仇的卧底?
是當年慈愛的師長,得道後的國師?
還是後來将楚葉推入深淵的劊子手?
千人千面,這位國師大人一人仿佛就帶着千層面具。
四人站在風雪裏,風越來越大。
宋卿時嘆了口氣,幽幽道:
“孤最不喜歡下雪,偏偏今日風雪愈大。”
“咱們還是另尋一處,好好敘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