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告白

——神經病啊。

林緊緊扒着烏拉拉,跟它一路狂奔而出。

其實剛一路上她仔細回想了一下境況,有點搞不清楚為什麽自己會落到這個境地——明明它們和背後那個家夥不都是那個咕嘟大人的受害者麽?說好的獄友一生一起走呢?不過就是因為發現它是一團有點特別的泥巴,有必要這麽窮追不舍麽?沒見過會跑的泥巴麽?一副不把她剁成渣誓不罷休的态度,到底是為什麽?

“那邊那邊!”

胡思亂想中,林抽空辨認了下方向。斜對面的林子正是它們的來路。只要沖過去進入密林,以烏拉拉對本地的熟悉程度,應該很容易脫困才是。

烏拉拉當即調整方向,一個魚人沖刺朝着她觸須指示的地方躍去。

“道格。”

冷如寒冰的女聲突然自他們後方響起。

林心下一沉,莫名感到不妙,還來不及制止就聽得“砰”的一身悶響——她撞上了什麽東西。

或者說她倆撞上了什麽東西。

密林在他們面前停住了——不,是他們停住了。就在他們即将竄入密林的剎那,有人在這個方向張起了一個巨大的、透明的魔法護壁,把他們生生攔正在原地。

“肮髒的家夥。”

伊格娜寒着臉,站在離他們二十個身位的地方。

——熟人啊。

林暗嘆一口氣。她應該想到的,害她掉級的家夥就跟在背後,那他的同夥自然也不可能遠。

“把它給我帶過來。”女法師命令道。

Advertisement

“謹遵您的吩咐。”

護壁上,魚人的眼珠轉得飛快,四肢不斷掙紮,顯然也是沒有預料到這個情況。

“別掙紮了。”兩步開外,金發的神官笑得仿佛格外慈祥,非常耐心地解釋道。他似乎根本不擔心面前的生物無法理解自己的所說,“光明系的術法對邪惡的深淵生物本來就有克制的作用,你撞上了聖護壁卻沒有立即溶解——證明還不是那麽的邪惡,不過想要逃跑也是不可能的。”

他一邊解釋着,一邊魚人從護壁上撕下來,然後撤去了護壁。當然沒用忘記用幹淨的繩子把它捆起來,出乎意料的是,這只深淵生物居然沒有掙紮也沒有反抗,仿佛格外安靜。

真好。

道格想。這裏魚人的有趣程度超過他的預想——能聽懂他的話,也能辨明形勢。一會兒如果伊格娜處理完了,他得看看能不能問她要過來,好好研究一下。

“還沒好麽?道格。”伊格娜不耐煩地催促道,“把它給我帶過來。不,就站在那裏,離我遠點。”

這滿是泥巴的魚人背着她的禮劍,以一種滑稽的姿态撞趴在了地上,看着就像是一大坨污點,怎麽看怎麽礙眼。

她看着道格拉斯将那坨肮髒的東西放在離她十個身位遠的地方,然後矜持地撩了撩遮在頭上的兜帽,露出藏在下面的臉。

她倒要看看,是什麽肮髒的東西,居然有膽動她的徽章和寶物。

伊格娜繞着魚人轉了一圈,才找到這家夥的正面——她只能通過黑白分明的魚眼珠看出來,這玩意的臉到底在哪裏。啊,她的徽章和禮劍居然被它插在泥巴裏。看到手柄上的泥巴,她那剛剛伸出去的手,又不得不收了回來。

“該死的玩意。”伊格娜不禁咒罵出聲,要知道她以前從來不會在人前說髒話,“你把其他的東西放到哪裏去了?”

魚人木讷的眼珠子愣愣地看着她。

“傻了?”伊格娜恨聲,下意識地朝腰間摸去。那裏已經不是她原先的儲物袋,而是道格新給她的。裏面裝了些可以用來防身的近戰武器,包括一條抽了地龍筋做的皮鞭,和用來捆面前這倆家夥的是同一個質地——非常柔韌,獵物越掙紮就收得越緊。

法師揉着手裏的鞭子,狠狠地抽了過去,然而在看到魚人身上青黃色的肮髒的泥巴的時候,手下一個不穩,抽偏到了邊上的地上,濺起幾塊碎石。

“伊格娜……”道格躊躇了一下,“要不要我來?”

“不,我要親自審問這肮髒的東西。”伊格娜堅持,沖着魚人惡狠狠地威脅道,“看到邊上的石頭沒有,如果不招出來的話,我就讓你們的下場變得和它一樣。聽到沒有?”

在她的想象中自己此刻應該是極有威嚴的,說話猶如女王一般擲地有聲。

然而大概是平時演練不足的緣故,她放出狠話的瞬間,明顯感覺到周圍的空氣有些凝滞。

道格的表情有些微妙,魚人的眼珠不再轉動,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團包裹着她的劍的泥巴微微地起伏了一下。

“咳。”道格出聲打破了僵局。

“聽到了沒有?”伊格娜提高了聲音,“其他的東西到底在哪裏?不交出來的話,我們有一千種辦法炮制你們。”

“咕。”(好。)

有點熟悉的,仿佛幻覺一般應答聲從魚人身上響起——然而這魚人分明沒有開口。

接着她看到魚人背上的泥巴如同涎水般倏然下淌,如同軟體動物般,以極為柔軟靈活的姿态溜出了束縛,在一邊滾成了一團坑坑窪窪的土塊。自然的,原本在魚人身上的束縛就松得不能再松。

魚人首領輕松地擺脫了捆着他的地龍筋,以令人炫目的速度一手抄起繩子套在胳臂上,另一手撈起泥巴就跑。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道劍風狠狠劈在了它原先所在的位置,驚醒了一旁愣神的法師。

“斯塔圖!”伊格娜氣急敗壞,“把他們給我攔下來!”

上次吃過魚人的虧,她自知如果進入密林之後,她和道格多少會因為行動不便跟不上斯塔圖的進攻節奏。

對方顯然也知道這一點,躲過斯塔圖的第一擊後,毫不猶豫地往密林的方向竄去,帶着那柄金閃閃的禮劍。

她的徽章!

“我們跟上去。”

眼看已經要回來的東西又跑了,當下不再管拖累不拖累,她徑直給道格和自己一個漂浮術,穩穩地追了過去。

追的人不好受,被追的家夥也實在是好不到哪裏去。

烏拉拉的速度相當可以,但背後追擊的家夥的堅韌程度也實在是超過了他們的想象。戰士帶着一個主恢複一個主攻擊的法師,追上他們幾乎是遲早的事情。

也許烏拉拉一條魚還能逃跑,但是背着她這麽塊泥巴……

“要不你找個死角把我粘上去?”林提議。

“沒事的噗叽大人,”烏拉拉倒是一貫的看不出表情,聲音當中也聽不出太多的緊張,“這裏是我們的地盤。馬上就好。”

還沒等林理解這個馬上就好是什麽意思,烏拉拉已經一張大嘴,發出響亮的呼喝聲:“烏——拉拉木拉拉——”

——魚人首領技能“戰吼”,呼喚己方魚人集結,并短時間內提升他們的攻擊力。

粗嘎的呼喊在林間回蕩開去,很快,就有號角聲沉沉響起,仿佛呼應。

緊接着窸窸窣窣的聲音自四面八方湧來。不過轉眼,他們前方的林子裏已經蹲滿了魚人戰士,他們掩藏在葉子間,樹藤後,舉起了手中的骨箭還有長矛,瞄準了奔襲而來的敵人,等待他們進入攻擊的範圍內。

林愣了愣,有一絲輕微的、異樣的感覺掠過心頭。

然而還不等她分辨那是出于什麽,魚人首領已經“烏拉”一聲高呼,呼喚同伴們發動進攻。

“等等,不行!”她猛地伸出觸須揪住烏拉拉身上的水草,讓它躲到一棵樹後,“快讓他們停下!不,快讓他們走!”

“噗叽大人?”

“攻擊範圍!攻擊範圍不對!他們的更遠一些。”

仿佛為了驗證她的判斷一般,一團明亮的火球自天而降,落在他們的正前方,将前方的密林炸得一片焦黑,包括藏在裏面的人魚,連哼都來不及就被烤成了焦炭。還沒等魚人烏拉烏拉地散開,馬上又是一團——比先前的更加爆裂,在落地的瞬間火焰飄飛,将接觸到的所有有生命的東西化作黑灰。

“快讓他們散開!”

“拉烏——”

這次烏拉拉沒再質疑林的觀點,一聲反向呼哨,讓族人們迅速撤離。

然而這次和上回撤離的情況顯然有很大差別。魚人們調頭跑了沒幾步就停住了,其中領頭的幾只,呱啦呱啦沖烏拉拉回喊。

林聽明白了,那意思是被攔住了。

——牧師的護壁。

她朝來的方向看去,只見對方已然放慢了腳步,連原先那個沖在最前面的斯塔圖也選擇了站在兩位法師的側手邊,作出防守的陣勢,仿佛對魚人們的動作頗為忌憚。

這個時候選擇防守?明明它們是優勢?

她直覺有什麽非常不對

前方魚人也在烏拉烏拉地叫着,仿佛不安。

空氣因為包圍與對峙瞬間沉靜下來,而幾乎就是在同一時間,林敏感地感覺到有什麽動了一下——不是風,是更加敏感,更加無法觸摸的東西。

如果她在這個世界經歷過更加系統的學習和體驗,就會知道那其實是魔力的波動。

可林不知道。

在這之前,她所有的經驗,所有的技巧,都更近似于一種理論。像這樣細致地觸摸到魔法“本身”的感覺,對她來說相當陌生。

然而曾經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更為虛幻的次元中的成百上千次戰鬥,還是讓她磨煉出了直覺般的敏銳。

她感覺到空氣在有節奏地震顫,以一種規律的、無法言說的方式,而随着這種震動,她能感覺到有什麽在朝着同一個方向飛速聚集,帶着驚人的熱度。

——是術法,但不是她所認識的任何攻擊術法。更像是魔力吸取——有人在以默咒的方式,積聚魔力準備攻擊術法。

她幾乎是第一時間作出了判斷。

“瞄準!用你的百發百中,對準那個法師!”她伸出所有的觸須指向女法師的方向,“快點,速度,用盡全力!”

魚人首領得到指示,幾下爬上枝丫,高高托起了團成一團的泥巴,對準法師的方向向後慢慢仰去,彎成一面弓的姿勢。

快點快點快點。

不存在的心髒仿佛在撲通撲通地狂跳,帶來近似于呼吸困難的感覺——她使勁磨了一下嘴裏的細齒,感受到了隐隐的泥腥味——還有一絲無法否認的、久違了的興奮。

女法師大概是想準備一個高階術法,所以準備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林甚至覺得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裏,大概九節法術也足夠完成了。

時間越久就越危險,但相應的,屬于他們的成功概率也就越高。

就在這時,空氣流動了——以近乎瘋狂的速度,整片森林中的空氣都朝着法師所在的位置鋪天蓋地地湧了過去,觸到法師周圍的位置就化為白色的火焰,像霧氣一般将她團團圍住,形成了名副其實的法力護盾。

法術準備已經完成,等待釋放。

[Magis quam opinionem firm…](比信念更加堅定的……)

[Magis quanto magis sanguis…](比鮮血更加熾熱的……)

[Magis quam sol refulgens…] (比白日更加灼目的……)

随着法師的低吟,空氣仿佛被灌注了魔力,帶着足以焚毀其中所有生物的熱度,一點一點地燃燒起來。

“烏拉——”

伴随着魚人首領一聲爆喝,所有魚人發起了進攻,骨箭如同咒語一般朝着三人的位置飛了過去。而在這矛雨紛落的攻勢中,林也飛了出去。

她感覺自己像是化成了風,耳邊唯有喧嚣,內心卻無比安靜。

她看到那個叫道格的牧師終于被迫收回了護盾,看到那個叫斯塔圖的戰士面無表情地揮劍打落漫天的箭雨。

兩個護衛法師的人都被其他的攻擊牽扯了心神,露出了空隙。

就是這裏!

她穿過沒有防衛的間隙,對着法師那高高舉起的雙手,對着她手中如同雲霧一般騰起的白焰,猛地張開了嘴,沒有、也無法使用任何術法,就這樣張嘴一口咬在了法師的手上,拼盡所有氣力,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咔嚓一聲将對方的手咬落,強行中斷了施法。

“啊————”

高亢的尖叫震得整座森林都要顫抖起來。

于是林最後看到的就是女法師幾近扭曲的面孔,還有她那手腕的斷面:沒有一滴鮮血,如同沒有生命的石雕。

接着她徑直陷入昏迷,然後開始燃燒。

……

林做了一個很難受的夢。

夢裏她回到了久違了的家中,抱上了許久不見的電腦——幾乎是在碰觸到冰涼的機箱的瞬間,她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恨不能使勁親親再親親。

這才是真愛。

她想。

自古人心留不住,唯有游戲恒久遠。

這樣想着,她打算立刻接電源開電腦,把裏面所有的游戲臨幸一遍,驅除先前那個可怕的噩夢留下的陰影。

然而按上開機鍵的瞬間,電腦“轟”地一聲炸了,炸成一團火球,把她給直接吞了。而她變成火球以後居然感覺不到疼,只是覺得幹覺得渴,覺得自己随時也要熱得炸裂,難受得滿屋子亂竄,最後一頭紮進了浴室裏,想也不想跳進了裝滿水的浴缸中。

呼……

沉入浴缸的瞬間,她發出了快樂的哼唧。

感覺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得到了安撫,原先的燥熱被一點一點地驅逐。

啊,就這樣一直呆着挺好。

她想。

就這樣一直呆着,讓她好好休息下,安靜下,睡一覺,然後醒來就一切都好了……

黑暗一點點地降臨,将她的意識緩緩包圍,如同泥沼溫柔地吞噬所有進入其間的活物。讓她生不起半點反抗的意識。

然而就在意識消失前的剎那,她只覺得手腕一緊,有誰緊緊攫住了她,将她使勁向上拽起來。

“別鬧……”她咕哝,“別鬧,讓我再睡……”

“嘩啦。”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徹底将黑暗驅散。

靠!

林猛地睜開眼睛,對上一雙頗為熟悉的、木讷的魚眼珠,于是呼之欲出的髒話又硬生生地別了回去。

“謝……”

然而剛一開口,立刻就發現有什麽不太對。

一息之外,就是魚人那嘴唇寬厚、滿是細齒的大嘴巴,近到大概她說話再大聲點,就能噴魚人一臉泥點子——等等,怎麽還在靠近?

林想也沒想,直接一觸須揮過去,抽得烏拉拉直接側飛出去,噗通一聲落在不遠處的泥塘裏。

“噗……噗叽大人!”魚人首領飛快地從泥潭裏飛奔而出,重新撲倒在泥巴大人的腳下。

林還想再抽,卻被烏拉拉一把拉住觸須,飛快地印下一個麽麽噠。

——這都是什麽毛病?

林覺得簡直是莫名其妙不能再忍,當下将魚人首領捆了個結實,倒吊起來。

“噗叽大人,”烏拉拉掙紮,“您先放我下來,我有重要的話要告訴您。”

“這樣說也一樣。”

“不不不,請您務必放我下來拉拉。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是關于您的。”

林琢磨了下,也不怕烏拉拉做什麽,還是将它放了下來,扔到遠一點的位置。

“說吧,有什麽事?”

林琢磨着不外乎是關于自己剛才身體狀态的事。

魚人首領沒有立即回答,仿佛十分不安似的,在林面前來回踱步踱了兩圈,接着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在林的面前站定,開始拆身上的水草,先拆頭上,露出光溜溜的腦門,再拆身上,露出深綠色的鱗片,最後拆了手腳上的,露出覆蓋着薄薄一層蹼的趾爪。做完這一切之後,他一個猛撲,重新趴在噗叽大人腳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觸須,用深情到毛骨悚然的語氣說道:“噗叽大人,您戰鬥的可怖姿态深深打動了我,讓我的心為之顫抖,我願意與您分享我所擁有的一切,一起花完剩下的生命。”

作者有話要說:  -w-赤雞不赤雞?

(更了5K4,不表揚下我麽?乖巧.jpg)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