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再見
腦袋裏那冰涼、鋒銳的東西那麽突兀地橫亘在那裏, 阻擋他思考, 阻礙他接近那唯一的答案。
需要說些什麽, 冷場是不好的。
此時此刻,他的腦中只能升起這麽一個荒謬的念頭。
“我……我……”
确實已經死了,但是我沒有惡意?
他努力張口說了兩個音節, 卻不确定那是不是他自己想說的。
不料剛出聲, 脖子上又是噗嗤一響,被戳了個窟窿。這下整個喉嚨漏風,卻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你什麽?”多恩猛地抽出匕首,朝卡姆的臉上又補了一刀, 然後擡手一揮, 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大吼道, “你為什麽還能說話?為什麽不會流血?你以為我的鼻子壞了麽?太臭了太臭了太臭了像水溝一樣!你明明早就該爛掉了為什麽還能說話!”
“……”
“你們這些家夥都是怪物!早就應該消失的怪物!深淵的怪物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這裏!你不是死了麽?早就死了啊!”
“……”
“我親自下的手!理查德看過的!你怎麽會又回來了?啊?”
伴随着那聲低吼,短暫的死寂突然降臨。
空氣在一瞬間跌至冰點。
卡姆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好像戳滿了窟窿,每一處都像是有風灌過, 冷嗖嗖的。
他甚至有那麽一瞬的恍惚,覺得自己好像還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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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 他為什麽感覺不到疼呢?
如果是,那他為什麽感覺那麽冷呢?
耳邊嗡嗡作響,某些亂七八糟的聲音開始不受控制地湧入, 那些曾經被他可以壓制了的、甚至遺忘了的聲音。
——“第幾次了?第二根肋骨的位置捅進去很難嗎?你老這樣失誤我們怎麽辦?阿瓦達很貴的知道嗎?”
——“對……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等我回去的時候一定好好補償你們!”
——“這樣下去不行, 這個地方我們不認識, 帶着這個累贅遲早要出事。”
……
——“感到慶幸吧,你沒有阿瓦達,省了我們很多事。”
——“加了麻藥,正中背心,沒有痛苦的,放心吧,老兄。”
——“扔這裏得了,窮鬼。他的星界石記得帶走……哦,這裏還有個壞的,留給他在另一個世界做個念想吧。”
……
——“你确定要代替這兩個家夥?”
——“我……我确定,他們是我的同伴……我……我欠了他們很多。”
大腦角落,某個殘存的、完好的地方開始咯吱咯吱地唱了起來,開始的時候只是細細的,低低的,仿佛壓抑了很久,但很快就越來越響,如同殘破的風箱一樣荷荷不停,帶着喀拉喀拉的聲音,像是寒風中的破旗在杆子上最後的掙紮——
過了許久,他才反應過來,那是喉骨斷裂以後發出的笑聲。
“啊——”多恩一聲怪叫,轉身就跑。
卡姆站在原地沒動,只是笑。
為什麽這麽害怕呢?
他想。
難道他們不是同伴嗎?他明明沒有做出任何傷害他們的事情啊。哪怕到現在,他都沒有傷害他們的能力呢。
[General Harrlr nomen est tibi] (以……名束縛你。)
前方突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吟唱,緊接着就是“砰”的一聲悶響。接着一團巨大的白色東西自影子中顯現: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只巨大的骨馬,額上長角,看着十分眼熟。馬前是一只穿着灰袍的豬精——在巨大的馬的襯托下顯得有些小巧,懷裏窩着一只小小的、稍不注意就容易被忽略過去的兔子,頭上有角,背上長着一對小翅膀。
“……哈爾先生?”
“這玩意你還要嗎?”
兔子的長耳朵輕輕一抖,先是叮的一聲,一把三叉棱匕首落在了卡姆面前,接着一團黑影緊随其後,噗地落到了卡姆面前,正是五花大綁的多恩。
“你現在的樣子有點糟糕,”兔子先生哈爾探頭,對着卡姆端詳了片刻,給出一個結論,“介意我給你提一點小小的建議嗎?”
“嗯。”
“這倆家夥,恩……這個的靈魂已經差不多被抽幹了,還剩一點,大概只夠維持基本的需求,算是廢了;不過這個還保存的很好,你要不要考慮抽出來修補一下自己?不會也沒事,我可以現在教你。”
雖然哈爾先生說的東西聽得不是很明白,但卡姆知道,那一定是為自己好的提議。
“抽出來以後,是不是就會變得和理查德一樣?”
“是的。”
地上的多恩瑟瑟發抖,嘴唇不斷顫抖,在小聲說些什麽。
“雖然這家夥手法粗劣,但這種程度的傷……以後還是會對你的命匣産生影響,尤其是‘學識’那一部分,我勸你考慮一下。”
“好的,”卡姆說,彎腰撿起了一旁的三叉棱匕首,“我知道了……”
“不!不要!”多恩突然尖叫起來,“不是我!我剛才是騙你的!是理查德!是理查德幹的!”
“嗤。”哈爾冷笑,“這差別很大麽?”
“當然!不是我!你別找我!你忘記了嗎!開始的時候我們是怎麽手把手教你冒險的!卡姆!”
“你敢發誓嗎?”卡姆問道。
“是是是是的!我發誓!”
“那好,哈爾先生,請放了他吧。”
“嗯?”
“請您放了他。”卡姆的聲音非常難冷靜,“還有,這個給你。”
他說着從腰上的口袋裏掏出一塊星界石來,放到多恩的眼前:“因為你們留給我的那塊是假的,所以抱歉,我只要了這一塊。你是要自己留着直接用呢,還是給理查德用了,送他先走,然後等我再去要一塊?”
“管他做什麽!他已經廢了!”多恩高喊。
“如果這樣子的話,把理查德留給我沒問題吧?”
多恩頭點得如小雞啄米,沒有半絲猶豫。
“恩,好,那我還有最後一件事就放了你……哈爾先生,木拉拉先生,請問你們能借我一點錢嗎?或者任何什麽稍微值錢點的東西都好。”
一直沒吭聲的豬精巫妖半句話也沒多說,直接掏出一把魔石來,塞到多恩手裏。
“謝謝。”卡姆微微鞠躬,“非常感謝。那麽哈爾先生,請放了他吧。”
哈爾倒是沒再說什麽,只是低聲念了念,多恩就一個骨碌從地上翻了起來。
“給。”面對躊躇不前的盜賊,卡姆主動伸出手去。
多恩立刻如同餓鬼一般撲上去,抓過石頭就胡亂塞到衣服裏面,然後又手忙腳亂地扒拉出星界石,使勁往腦袋上磕,神經質般地念着“快快快快走”,仿佛再等片刻都會出問題。
卡姆安靜地走上前去,像個老友那樣,拍了拍盜賊的後背,然後在對方消失前的剎那,将匕首送進了他的後心,正對着第二根肋骨下的位置,分毫不差。
“再見,”青年說,“我不欠你們任何東西了。”
盜賊回頭,眼神中有驚恐有憤怒,但那樣扭曲的表情很快就化作一團薄霧消失在了空氣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卡姆望着手中幹幹淨淨的匕首,沉默不語。
“這是普通的匕首,只能對阿瓦達造成損傷。”哈爾補充道。
“我知道。”卡姆露出一個大概稱得上是笑的表情,“不管怎麽樣,還是謝謝你們。木拉拉大人,請您收下這個。”
豬精巫妖從卡姆手中接過匕首,指頭一撚,簡單舞了朵漂亮的花。
“還不錯。”它稱贊。
“是我祖先留給我的,”卡姆聲音中有了一點微暖的意味,“雖然我父親總說這個匕首賣不上好價錢,但我總是堅持留着它——我覺得它能留到現在,很幸運。所以我現在将它贈送與您,同時也作為接受您好意的憑證,雖然現在我暫時還不了,但請相信我,等我有能力的時候,我一定會及時回報,以卡姆·布裏吉托的名義發誓。”
“好。”豬精巫妖應了,沒有推辭,“你打算留下來麽?”
“是的,雖然和預想的有點偏差,但我确定這裏是我想待的地方。”卡姆的話語中帶着笑意,沒有一絲猶豫, “你是要和哈爾先生一起離開了麽?”
“是啊,這地方不适合我。”它答得很幹脆。
“那再見了,木拉拉同學,哈爾大人,真的非常感謝,你們真的是很好的人。”
“嗯,再見。”
就這樣,雙方相互道別,沒有繼續約定再見的時間和地點。
林收好匕首,卡姆帶着理查德的阿瓦達,各自轉身,朝着來時的方向離開了。
當走到再也聽不見對方的腳步時,林突然低頭問道:“我記得巫妖應該是最讨厭生者的,你們羨慕、嫉妒并憎惡着還擁有肉體的他們,若不然,也必然是對他們極為冷漠。雖然說卡姆剛死,但基本還是生前的樣子……唔……”
“你想說什麽?”
“”哦,我就是好奇,是什麽讓你對他那麽維護呢?我們剛才明明都要走了吧。”
“你怎麽不說你自己?”哈爾冷笑,“那麽好心就借一大筆錢?”
“哦,偶爾我也會想做好事嘛。”
“你知道你送出去的東西都是……”
“停,我不想知道。”林立刻打斷,“我要後悔了,就回去打劫你的實驗室。”
“你敢?”
“呵,本來就是我的。怎麽?還是很讨厭我?讨厭得想要幹掉我。”
“沒錯。”
“那怎麽不直接把我扔在這裏?”林馬上抓到了重點。
“哼,你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格在深淵遲早會被收拾得連骨頭都不剩。”哈爾倒是沒炸毛,直接話鋒一轉,毫不客氣地嘲諷道,“看在你還算有趣的份上,暫時留着你的命。”
“哦,這是在擔心我麽?”林笑了,“謝謝啊。不過我連骨頭都沒有,就不勞您擔心了。”
巫妖恨恨地剜了她一眼,眼中綠色的火焰明滅不定:“不知好歹的家夥。”
(……不知好歹。)
忽然有個聲音在她腦海裏悄悄重複了一遍,遙遠得仿佛來自天邊。
林一愣,當即使勁搖搖頭,可等再要仔細去聽,卻什麽也聽不到了。
剛才那小小的一聲,彷如幻覺。
“我一直這樣的啊,你才知道麽?”
林忽略那一點奇怪的感覺,聳了聳肩。
是啊,可不是麽,不知好歹。
當初要是她是知道好歹的家夥,也不至于掉到這個地方來。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
不管有什麽事,都等以後——以後的以後,等到再也走不下去的時候再說吧。
moveatur a mortalium]
她輕喝一聲,抖抖身子重新化作一團堅實的泥巴,觸須一伸纏上馬的脊椎,再一拉就躍了上去。
披着兔子皮毛的巫妖順勢輕盈地躍到泥巴的腦袋上,毫不避諱。
沒有血肉,唯有骨骼和靈魂的重量,讓巫妖在這個世界上行走的時候毫無負擔,背起來也格外輕松。
林晃晃腦袋,不顧巫妖的尖叫,伸出觸須撓了撓它的角,又順着那皮毛使勁摸了一把,果真油光水滑——讓她恨不能把所有觸須都埋進去,把這身皮毛弄得亂七八糟的,然後再慢慢捋順。
“你想幹什麽?”
巫妖大約是被坑的次數着實太多,變得格外敏感。
“哦,沒什麽,走吧。”泥巴收回蠢蠢欲動的心思,“我們回灰血森林吧。”
……
遙遠的魔導之城,斯維爾托,地下魔法公會。深夜。
多恩猛地自超導臺上坐起,捂着胸口呼呼喘氣。
背部仿佛還有痛覺殘留,那一紮透心涼的感覺猶未散去,仿佛已糾結于血肉當中。
錯覺錯覺錯覺……
他告訴自己。他帶了阿瓦達的,帶的,所以他沒有受傷,沒有流血,沒有死去——他還活着,他,多恩,還活着,作為這次的唯一生還者。
身下冰涼的臺子提醒他,恭喜他已經回到了這個世界。
“醒了?”一旁的法師甕聲甕氣地問道,他罩在厚厚的袍子裏,臉完全看不見,只有說話的時候會有一點白起洇出, “剛轉移完畢,你的阿瓦達已經徹底壞了——你知道的吧?”
說着指了指旁邊臺子上的人形。
“是……”該死的。
背後又是一陣冰涼的幻覺。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這裏有成色不錯的可以給你,可以打折呵呵……”
“不用了。”多恩翻身而下,掀開加絨的皮甲,把阿瓦達上的東西飛速拆了下來帶塞裏面裝好——他只想盡快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
然而剛走沒幾步,他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麽,腳步一頓,才想起來,原本相互交付後背的理查德已經不在了。
“另一個家夥在哪裏?”
“就在隔壁。”
“那我帶走了。”
“好的,請在協議上簽個字就好。”
灰袍的矮個法師甚至都不需要問為什麽不用轉移——一般這種都是将靈魂遺失在了另一邊。
多恩胡亂簽了,背着理查德就走了出去。
魔法師居住的地方總是陰影重重,這也本該是盜賊最喜歡的環境。然而今天的多恩卻只想盡快回到有光的地方去——有光的地方。
他不愛用燈,卻鐘愛蠟燭——只有豆大的一點光,卻能照亮整個屋子,不用太亮。反正屋子裏已經有魔法暖爐了,可以弄得很暖很亮。
他必須趕快回去,回到那個有暖爐有蠟燭的屋子去,先好好睡上一覺,睡到大天亮,然後再起來處理理查德,接着他就可以好好清點這次的報酬——不會虧的,理查德的,那個該死的怪物的,如今都已經是他的了。
省着點的話,至少有兩三年可以不用工作了。
多恩摸了摸腰上袋子裏硬邦邦的魔石,這種天氣裏,涼得像是冰一樣,哪怕隔着袋子都覺得咬手。
沒想到那個該死的家夥,最後出手居然是一把魔石,實在是大方。
多恩想。
理查德可以先放放。
得趕緊處理掉這些石頭,然後抱着大堆大堆的金幣睡覺——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毫無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