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情景
在進入土地的瞬間, 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像是從容器倒出的水, 滲入土地的縫隙中, 順着微小的罅隙一路蔓延擴散開去,不斷舒展,擴張成千絲萬縷。
她仿佛能聽到自己摩挲過每一粒砂礫時發出的聲音,聽到土地中的空氣被悄然擠出時帶來的聲響,輕微得如同大地的呼吸。
她感到自己的靈魂在不斷上升,一路蔓延到樹幹、樹枝、樹梢, 順着新長的樹芽和枝條抽出——然後融入了風中。
她變得無比輕盈, 穿行在密密麻麻的榕樹林間, 每一棵樹都是她的眼, 都是可供她歇息的枝桠。她能感受每一寸泥潭、湖面還有沼澤的溫度,能聽清所有蜥蜴、地鼠和飛蝠的交流。
她将森林中的一切都盡收眼底,自在得像是一只無形的飛鳥。她覺得自己像是在用翅膀丈量着屬于她的領地, 在這片廣袤之中, 無處不可去。
最後, 當她終于沖到了最高處的時候, 視野倏然開闊:頭頂是一片無垠的夜空,骨色的巨大月亮剛剛行至正中, 安靜地回應着她的注視。
在這個瞬間,世界倏然變得悠遠、沉靜而又溫暖,熟悉得如同時光的錯置。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某個更加遙遠的地方, 她也曾像這樣躺在一片毫無遮掩的夜空之下, 張開雙臂擁抱着相似的月色。
真美。
林想。
她就這樣和森林一起靜靜地沐浴着月光,許久也不願意收回心神,聽着風語、水聲,還有土地的低語——直到某些不和諧的聲音摻雜了進來。
“我警告你們趕緊放了偉大的烏拉拉!”
魚人的高聲嚎叫刺破了屬于灰血森林的沉寂與和諧。
然而這樣嚴肅的警告,落在伊格娜耳中卻是沒什麽意義的呱啦呱啦。
“它在說什麽?”伊格娜問道格。
後者正在給倒吊在樹上的魚人還有骨馬小心地加上束縛與沉默,防止它們通過使用術法突然逃脫——至于物理上的捆綁早就已經由斯塔圖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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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某種威脅。”兩次在魚人手裏吃虧以後,道格在随身攜帶的資料中,好不容易查到了一些極為簡單的魚人語,并同樣教授給了伊格娜。
“啪!”
伊格娜毫不猶豫地一鞭抽在了魚人身上。地龍筋的做的皮鞭抽飛了一小條鱗片,在它那略微泛白的腹部留下一道泛紅的印記。
“你敢打偉大的烏拉拉!你死定了!噗叽大人不會放過你的!”
魚人像是打開了機關一樣,發出極為刺耳的呼痛聲,呱啦呱啦如同夏天的青蛙。
“真髒。”伊格娜嫌惡地看着手中的鞭子,決定處理完這魚人之後就把鞭子給扔了。
不,現在不能讓這種事分散她的心神。
“你把我的徽章放在哪裏了!”伊格娜高聲喝問。
然而魚人只是叫,對她的質問毫無反應。
“魚人語裏面并沒有‘徽章’這個詞,”道格在她身邊小聲地提醒。
“那我該怎麽說?”
“你可以問它‘你偷走的寶石在哪裏’。”道格用魚人語給出了建議。
伊格娜眉頭一皺,太高了音量,沖着魚人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什麽寶石?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最重要的寶石!綠的!在劍上!”伊格娜用自己有限的詞彙大聲質問魚人。
“綠的!沒有!”魚人堅決否認。
“就是你拿!這劍!你的!”
“不是!我的!不是!我拿!”
“就是你……”伊格娜突然停住,意識到自己的回答和用詞仿佛被這條魚人帶到了溝裏面去——不知道為什麽,雖然這條魚人回答她的提問時,那對慘白的魚眼珠瞪着她只是轉,看着十分木讷,喊得也一聲比一聲嚎的凄厲,但伊格娜就是覺得,這條魚人在諷刺她——諷刺她不會說魚人語。
她腦子一熱,想也沒想,擡手就給魚人一嘴巴。
“伊格娜?”一旁的道格仿佛十分吃驚。連站在不遠處樹梢警戒的道格也轉頭看了他們一眼。
伊格娜厭惡地抹了抹那只新裝上的手——只有這種時候,她才會期待手的觸覺還是不要這麽敏銳才好。
“烤了吧,”她像是終于厭惡一般,扔下了鞭子,“以牙還牙,就像它們之前對待我們那樣,一點點地烤就好。畢竟這種愚蠢的、落後的生物不到最後時刻是不會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說完,伊格娜讓開位置,指示道格在魚人的身下地方堆好了柴,盯着魚人的眼睛說道:“燒完前,不說,死。”
法師對于拷問并沒有太多的心得,但這不妨礙她發揮自己有限的想象力。
第一次點燃的時候,柴火只是小小的一簇。吊在上面的魚人縮了縮腳,什麽都沒說。
伊格娜冷着臉,又用了一個炎爆術,這次火苗噌地一下竄高炸開,徑直燙到了魚人的尾巴,将上面藍色的鱗片燒焦了一小塊。并且因為火燒旺了許多的緣故,魚人已經開始抽搐般地在上面使勁蹬起了腿,嚎啕大叫。
“在這樣下去你真的會死。”
伊格娜一邊說着,一邊擡起手來做好施法姿勢,打算在給柴裏添把火。然而這一次,她剛一動作,卻感覺到整個手突然動不了了——就像是突然失去魔法聯絡的感覺。可這感覺不過是一瞬,馬上又恢複如初。
“不對。”幾乎是同一時間,斯塔圖的聲音突然從頭頂傳來,沉得像鐵。
道格立刻回到伊格娜身邊,張好聖盾。
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完成了漂浮術的施法,警惕地看着斯塔圖望着的方向。
空氣仿佛在一瞬間低了幾度。
半刻過去了,什麽也沒有出現——甚至沒有像上回那樣出現潮水般的魚人,森林安靜依舊。
“斯塔圖你看到了什麽?”伊格娜忍不住發問。
可斯塔圖什麽也沒說,只是皺眉望着魚人背後的方向。
那裏有什麽嗎?
伊格娜想也沒想,就一個火球術抛了出去。
“等——”
還沒等道格勸阻,那火球就已經落了地,炸得後面榕樹一片焦黑。
“哎?”伊格娜稍稍探了探頭,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這裏什麽都沒……”
話音剛落,就聽“砰”“彭”兩聲悶響,卻是魚人和骨馬不知道什麽時候落了地。
“怎麽回事?我明明沒感到魔法波動?”
“是螞蟻。”
道格回答得很快,手下動作也很快,當即毫不猶豫地用聖護壁将落下斯塔圖還有他們罩住。
伊格娜定睛看去,果然看到先前捆綁用的龍筋已經變得坑坑窪窪,稍微仔細一看,就能看到上面還殘留着無數拇指頭大小的螞蟻,在細細地啃噬着繩索,不一會兒就将繩索溶解殆盡。伊格娜揮手将這些讨厭的螞蟻燒得一片漆黑,并用了個簡單的束縛術,重新禁锢二者。
“……巨颚酸蟻。”道格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幹澀,“這裏居然有這種東西。”
要不是他們漂浮在空中,大概腳的位置已經被腐蝕完了。
顯然這還不是結束,從他們看清地上的酸蟻開始,森林突然就有了動靜,而且是大動靜:所有的蟲鼠蛇蟻如同水一般地從整個森林的縫隙間傾瀉出來,沖向他們的位置,如同海潮一般,一波接一波,饒是斯塔圖落地動作迅速,道格護壁張開得迅速,危機也沒有半分減輕。
不過是片刻,滿森林的蟲豸就将入侵者還有人質團團圍在了護壁當中,在護壁外沿鋪了黑漆漆的、厚厚的一層。
道格只看得暗自心驚,伊格娜卻在一旁不說話,慘白着臉,捏緊了雙手。
局面一時陷入僵持,顯然外面的鼠蟻暫時沖不進來,但他們也拿外面的家夥沒辦法。
可道格知道,這樣的情況不會持續太久。
果然當蟲蟻的潮水稍稍安靜一些後,他們周圍的榕樹開始動了起來。
開始的時候,那總是安靜地垂在空中的氣根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甚至根本不引人注意,可很快,他們周圍的所有氣根都像是從冬眠中醒過來的長蛇一般,朝着他們的位置,自半空中緩緩游動過來。
剛開始的時候,那些樹根還仿佛只是試探般地碰了碰他們的護壁,甚至有一些像是沒看到一般滑了過去,仿佛畏懼一般。
可還沒等他們稍松一口氣,那些樹根就像是不要命一般,開始狠狠抽打護壁。
鋪天蓋地的樹藤如同密集地落在罩子上,發出清晰的咔噠聲,像是冰雹砸在玻璃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眼看着聖護壁越來越薄,伊格娜卻忽然冷笑:“藏頭露尾的家夥,你以為我會怕你麽?”
——“只有這兩個家夥了嗎?一只只會叫的魚人,一只最低級的亡靈骷髅馬,這樣下去根本問不出來什麽。”
——“是的,上次我們碰見的那團奇怪的泥巴并沒有看見。其實仔細想想,雖然每次看似都是這條魚人出頭,但也許另有蹊跷——”
——“我們一直以來尋找的方向可能是錯的。假如我們把魚人形容為身體的話,那麽那個東西可能才是真正的大腦,不可能離得太遠……”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麽其實我有個建議……”
聖護壁終于破裂,無數的根須沖向他們所在的位置,而同一時間,法師的吟唱聲也響了起來:[Flammae omnia ah me mundare](火焰啊為我淨化一切。)
短短的一節咒語,用了甚至不到一瞬。
以法師為中心的大地迅速亮起一圈又一圈的符文,每亮起一圈,法師的周圍就多出一層耀眼的火焰之盾。當四圈符文陣閃爍完畢,所有的紅焰化為白焰,以法師為中心收束成漩渦,沖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