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尾聲

那樣溫柔而又親昵的語氣,就像在安撫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是他一貫的語氣。

然而這熟悉的感覺卻讓厄運之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啊, 當然那塊石板, 我也是會要回來的。”

仿佛為了驗證她的預感, 哀嘆之主的另外一只頭非常及時地補上了一句,充滿惡意地。

“……”

“雖然我想要的根本不是那塊石板——其實如果你想要,我甚至可以雙手奉上。羅薇塔啊羅薇塔, 我給你的最寶貴的東西, 根本不是那個什麽無聊的候選者證明……”

“……”

“來, 羅薇塔,把我分享給你的血肉, 交出來吧, 所有的——你看, 我不在的時候, 你把你自己變成了什麽樣子……”

海獸一腳踩上了那座肉山一樣的東西,慢條斯理地将醜陋的部分一點一點撕離,動作溫柔得像是輕撫對方的秀發。

在驚天動地的哀嚎中, 大地不停地顫抖。

淺海邊的蟲豸紛紛逃出寄居之所, 滿地亂竄。一時之間海灘上仿佛湧起了一浪又一浪油黑色的暗潮,窸窸窣窣地朝着灰血之森直奔而去。

于是當林一行從哀嘆泥沼來到灰血森林邊緣的海岸時, 撲面而來的便是如有實質的腥味——血的氣息混着海邊潮濕的鹹味,帶着某種讓人喉嚨發緊的氣味, 甚至蓋過了厄運之母原先身上可怕的惡臭。

“噗……噗叽大人……”

魚人有些不安地望向身旁沉默的灰血之主。

他并不畏懼戰鬥與鮮血, 但卻從未見過這般場景——其中所蘊含的暴虐氣息, 很容易讓生物本能地心生警惕。

魚人趨害避利的本能讓他想要趕緊離開這個惡臭的、惡心的現場, 帶着他的勇士們遠遠地遁入密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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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噗叽大人沒有走。

從哀嘆泥沼裏爬出來的深淵之主褪去了先前法力游龍的外形,換上了更加适合叢林中行動的魚人戰士的模樣。

來到森林邊緣之後,灰血之主就這樣一直在一旁看着,既不離開,也不上去。

和普通魚人無二的眼珠子一直落在前方,不曾移開一瞬,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前方的惡臭,它似乎對面前這深淵生物看了也容易感到不适的場景無動于衷。

可這樣沒有反應的反應,卻恰恰讓烏拉拉多少安定下來一些。

“再等等。”回答烏拉拉的是巫妖哈爾,“應該快了。”

他的聲音中既沒有惶恐,也沒有不安,仿佛一切只是司空尋常。

——不能輸給咕嘟。

魚人想。

哪怕知道巫妖其實非常習慣這樣的場景——甚至善于制造這樣的景象,它也不想在這個潛在的競争者面前露出一絲一毫地膽怯。

再看一旁剛剛醒過來的、面容醜陋的夢魇,雖然面色不善,但除了偶爾嘀咕幾句“真惡心”之外,也沒有什麽特殊的反應。

就這樣,看了一圈的魚人從同伴的反應中汲取到了無限的安慰,終于多少安定了下來。

不過确實同巫妖估計的一樣,沒過多久,前方就徹底安靜下來。

哀嘆之主似乎已經完成了他的拆解工作,一只頭在一堆肉片中翻來找去,不知道在找什麽,另一只頭則轉向了他們的位置,微微晃了晃,像是颔首致敬。

也就是這個時候,林終于有了動作。

新任不久的灰血之主走出了森林,徑直朝着那只噩夢般的海獸走了過去。她并沒有刻意地避開腳下落了滿地的肉塊,只是視若無物地踩上,任憑四濺的汁液沾上身體。

而那些汁液顯然并非全然無害,落在她的身上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

然而當事人沒有任何反應,前方的哀嘆之主也沒有什麽表示——它只是看着灰血之主沉默地、面無表情地接近他。

而當二者終于面對面站定之時,灰血之主腳間的蹼已經差不多完全腐蝕,身上坑坑窪窪的,除了沒有血,看起來就像個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戰士。

“歡迎,歡迎,灰血之主。”哀嘆之主停下了另一只腦袋翻找的動作,“感謝您的耐心等候。”

林仰臉:“我不喜歡被俯視的感覺。”

“很抱歉只能在這樣的地方、用這樣的方式與您正式相見。”

利維坦垂下了兩只碩大的腦袋,垂落到她的面前,四只微微泛着紅光的眼珠直視着他,聲音誠懇而又溫和。

“我也不喜歡過度的客套——讓我們直接一點吧,利維坦,現在是你履行約定的時候了。”

她仰着頭,聲音中并沒有什麽太多的惱怒,如同只是提醒利維坦一件簡單的事實。

“你說的很對,”利維坦晃了晃腦袋,“不過我很好奇,您一個人過來的時候不害怕嗎?”

說話間,他擡起另一只腦袋,微微泛紅的黑眼珠咕嚕一轉,盯着灰血之主,仿佛帶着十分血腥的威脅,“比如假如我想賴賬,只要這一口下去,你就可以和你的灰血森林說再見了?”

“哦?”魚人形态的灰血之主擡起了手,朝着哀嘆之主張開,“你可以過來試試。”

話音未落,舉起的手臂驟然迸成一蓬巨大的枝條,憑空炸散開來,迅速交織成鮮紅色的、帶着棘刺的網,懸于哀嘆之主面前,罩住了他那只出言不遜的頭顱“別動,”她說,“我這一巴掌下去,你可能會死。”

“真是……無與倫比的美麗的姿态。”那只腦袋往後移了移,“也許您可以考慮用這樣的姿态,坐下來和我聊聊?”

灰血之主擡起了另一只手。

“啊,開個玩笑而已。”利維坦的另一腦袋一同往後移了移, “面對一個傷員,您并不需要這麽緊張。”

“呵。”

“那麽……現在請允許我正式自我介紹一下吧……吾乃利維坦·貝希摩斯,哀嘆泥沼的守護者,非常感謝您在我的生命最為絕望的時刻提供那樣無私的幫助。”

“作為對您慷慨援助的回報,請務必收下我獻給您的禮物。”

說完,他叼出一塊明顯顏色淺淡許多、卻同樣血淋淋的肉塊,放到林的面前。

這差不多有兩個魚人大小的、血絲滿布的肉塊在地上微微地抖動着,好像随時還可能活過來一樣。

“這是我血肉中的精華,亦是我力量來源的一部分。曾經我把它送給了我的前妻,如今我依照約定取回,敬獻于您——啊,雖然看着不太像,但它确實曾經屬于我,只是現在因為融合了我前妻的部分力量,所以看着不那麽純淨,但請放心,我已經盡可能将那些無用的雜質剔除——它非常珍貴,無論您是自用還是食用——都會有很大的裨益。”

林沒有動。

在來之前,哈爾特地給她簡單說了一下領主之間示好的禮儀,并表示如果真的要收服哀嘆之主,那麽欣然收下這樣的獻禮是必不可少的步驟。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但是真正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望着面前血淋淋的、來源明确、仿佛活着一樣的肉塊,她沉默了。

“您怎麽了?”哀嘆之主仿佛沒有預料到林的沉默——其中一只頭顱疑惑地睜大了泛紅的雙眼,而另一只則明顯地暗沉了下去。不能算是敵意,但疑惑和警惕之意卻是顯而易見。

林沒說話,而是收回了那只如荊棘交織的手,伸向哀嘆之主敬獻的禮物。

鮮紅色的“手”抓起了血淋淋的肉塊,看着既詭異,又和諧——沒有任何不妥當的地方。

她又擡起另一只手,那只手骨節粗大,只有四跟趾爪,靠着蹼相連——然而卻意外的順眼。

她用那只帶蹼的手摸了摸心髒的位置,那裏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無法确認是否有心髒的存在。

——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啊。

她想。

望着這兩只明顯不同——明顯只有深淵魔物才會有的肢體,面對自己對靈魂與血肉那無法抗拒喜愛,她突然就升起了這樣的疑惑:這個人——或者這個東西真的是她嗎?

在這個世界裏,她不斷地吞噬,不斷地變化,用魔物的形象去和魔物戰鬥——本以為不過是一場換裝游戲而已,只要投入就可以了。

可真的是這樣的嗎?

曾經屬于她的那個人類形象是如此的模糊,以至于她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甚至沒有一次想起或夢見過。

——就好像那個叫“林”的玩家從來不存在一般。

這一刻,她清晰地感到了一點猝不及防的無措,還有茫然。

就像是一個迷途的旅人站在昏夜與黎明之間,想要回顧來路,卻驀然發現,曾經的路早已湮沒在了茫茫的、無法追尋的黑暗之中,而前方依舊是一片昏昧的未知,不可預料的未來。

也就是在這一刻,新晉的灰血之主終于意識到,自己心中那隐隐約約的抗拒究竟是什麽。

這并非是對于血食的抗拒——她甚至可以清楚地聞到哀嘆之主禮物的誘人味道,可以清晰地想見唇齒切下的順滑感覺,以及那在口腔中彌散開來的醇香,如同乳酪一般。

這是某種源于“秩序”的抗拒——作為曾經來自于一個守序的世界的生物,她在目睹了最原始的殺戮還有最原始的血肉之後,無可避免生出了抗拒——對混亂與無序的抗拒。

而她正站在秩序與混亂的交界之上。

向前,便只有擁抱這混沌的世界;而回頭,則是也許再也無法擁有的安寧……

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結果不看還好,一看不由愣了一下。

——巫妖不知道什麽時候膨脹成了一大團,飛快地變換着形狀,長短扁圓看着十分奇怪的樣子。

剛開始看不明白,可看着看着,就看出了幾分意思來:她的領主之手正在死命地變成符文的樣子,給她“打手勢”報答案:(吃啊!)

(你XX吃啊!)

一旁烏拉拉和歐若博司也高舉着手,跟着巫妖一同比劃着——這兩個不知道啥時候挨在了一起,眼巴巴地朝她這邊張望着,仿佛十分擔心的樣子。

——完全看不清好麽。

她噗嗤一聲就笑了。

在海獸仿佛疑惑的目光之中,她轉過了頭來,刷拉收起了手中所有的棘刺,捧起手中的肉塊仰頭就吞了下去。

moveatur a mortalium.]

随着咒語的落下,最先産生變化的卻不是她本身,而是她身後的灰血森林。

整座森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上竄起——但灰血森林中生活着的生物們很快就發現,生長最明顯的并不是樹幹:靠近灰血之主的一側,無數暗紅色的樹枝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豎直漂浮起來,然後朝着灰血之主的方向湧去;幾乎是同一時間,匍匐于地上的根系也開始緩緩朝着同一個方向爬去。

它們如同受到了召喚的血管一般,自四面八方朝着它們的“心髒”湧去,湧入拔地而起的血紅色的軀幹之中,不斷地從中汲取力量,并将自身的力量反饋回去,使之變得愈發強大。

灰血之主自無盡之海邊拔地而起,如同一片熊熊燃燒着的荊棘火海。

巨大的海獸則低下了黝黑的頭顱,匍匐于地。

[Ab alto et gravi demum ]

(自深淵而始,于深淵而終……)

[Leviathan Behemoth, Daturus gladio unicu pact Secundum miles in ferebantur]

(利維坦·貝希摩斯,在古老盟約的見證下,賜封汝為第二騎士,為吾所驅使。)

[Gladius Domini concitetur velim imponas lust ira ad invictissimum robur]

(以此約為誓,願吾之欲望加諸汝身,予汝一往無前之力。)

[Nos sumus volens operatur omnia sub umbra interdixi finibus meis.]

(願陰影之下皆為吾之疆土。)

沉沉的聲音響起,如同灼熱的風吹向無盡之海的深處,于未知的虛空盡頭得到低沉的回響。

“利維坦為您效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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