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錯位(下)

第一次時間靜止結束的時候, 所有人都發現那個叫珍娜的女法師和她的一個随從不見了。

滿地的骸蛛也像是感受到了什麽一般,不再一昧地往前沖, 開始慢慢地退了回去。

“呀,怎麽回事?珍娜呢?”

第一個問出聲的薇薇安。

她明明記得剛才法師一直在她身邊, 被她保護得很好來着——那個叫珍娜的法師甚至在某個時刻下意識地稱贊了一句, 說薇薇安似乎深得聖光眷戀,防禦類的術法用得很漂亮。

但是怎麽一轉眼就不見了?

她甚至都沒有女法師消失的記憶,就像是記憶中硬生生地被剪掉了一截。

她的隊長沒有回答她。

舍維爾同樣無法理解眼前這種不合常理的現象。從薇薇安的反應來看, 應該不是某種暗影系的術法,不然她一定會有所察覺。

他轉頭看向呼倫, 法師沖他微微搖了搖頭, 表示這是六階也無法理解的現象。

直覺上的,金弓并沒有因為危機的突然解除而感到狂喜, 相反的,他嗅到了一絲潛伏其下的危機。就像是暴風到來前那一刻的豔陽,那種夢幻般的寧靜往往只是一種幻象。

但不管怎麽說,現在骸蛛群已經褪了個一幹二淨——外部的危機解除了。

而最棘手的女法師和她那個藏在陰影中的随從不見了。

不管怎麽看都是利好的消息。

——意味着終于可以動手了。

脆弱的臨時合作在瞬間土崩瓦解。

比舍維爾動作還快的是盜賊維克。

他顯然非常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 當即收緊渾身上下的肌肉, 從兩位戰士的包夾中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下腰,閃過他們劈來的劍鋒, 仰臉穿了過去。

而就在他的頭幾近貼地的剎那, 他看到了魚人戰士腳下似乎有什麽卷軸一樣的東西。

盜賊的天性讓他順手就摸了過來, 悄無聲息的。

可沒想到他的手剛剛摸上, 卻有人和他同樣迅速, 也抓到了那個卷軸上,擡眼,正是那個其貌不揚但是力氣大得驚人的戰士。

對面一個使勁,維克差點被拽得一個踉跄向前摔去。

五面骰子摸到手裏的東西被人給搶了回去?

維克想也沒想就用盡全力往回一拽——然後便聽“嘶啦”一響。

他心裏一個咯噔,直覺意識到不好。

也就是這微微一愣,他的脖子直接被撲上來的戰士死死絞住——同一時間,狂戰士終于反應過來要撲上來,舍維爾的箭也已經飛至。

可也就是在這個瞬間,時間再度發生了變化。

所有的人保持着最後一瞬的動作,不再動彈。又一次地,他們同時被封凍在靜止的時間之中。

然而卷軸撕裂後産生的空間傳送術法卻沒有因此而終止。它直接在凝固的空氣中撕開了一道漆黑的口子,将手握卷軸的最近兩人直接吸了進去,然後飛快地合上。

于是當時間再度流動之時,金弓的隊伍發現,叫烏拉的戰士和盜賊一起消失不見了——一同消失的還有他們心心念念的“法師之血”。

狂怒在一瞬間攫住了舍維爾的心神——然而來自血脈的冷酷還有屬于傳奇冒險者的意志,讓他還是在陷入狂暴的一刻找回了理智。

“薇薇安!視界術!”

他幾乎是用吼的喊出了命令。

少女立刻遵照吩咐施法,但不出意料的,找不到任何法術扭曲的痕跡。

兩次。

他想,雖然中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顯然有某個他們暫時無法理解的存在正在他們的周圍動作。

可他們甚至連對方在哪裏、做了什麽也不知道。

原本周圍最最普通的空氣、地面、石子——所有最常見的一切都像是在瞬間變成了噬人的怪物,透着常人難以理解的恐懼——或許不僅是常人,對金弓來說也一樣。

出師不利,到手的東西在眼前莫名消失。

舍維爾憤怒極了——而在這憤怒之下,他能感受到一絲隐隐的、連他也不願意承認的恐懼。

“舍維爾,”薇薇安猶豫着開了口,“我們要不要回去看看?”

“想都別想。”舍維爾不耐煩地打斷了牧師的好心,“薇薇安,你太關注那個法師了,她——”

他還想說什麽,然而下一秒眼角卻瞥到了這輩子在夢裏都沒有見過、也無法理解的景象:在遺跡深處,所有的東西都在開始變白——或者說是褪色。

牆垣、樹木、蛛絲、殘骸……所有的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雪一樣潔白的顏色,就像是在一瞬間,所擁有的生機被抽取的一幹二淨。

與此同時,從遺跡最高點的白色塔牆開始,所有可見之物都在緩慢地坍塌,如同不堪承重的沙砌建築,就這樣緩緩散落成沙,堆砌成一座又一座大大小小的白色沙丘。

隔着遙遠的距離,都能感覺到那轟然炸開的魔力——以及随之而來的死寂。

“——”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幹燥而溫暖的風自沙丘深處吹來,喚回了衆人的理智。

——那是什麽?

舍維爾只感覺到了一陣不可言說的寒冷。

“別發呆!過來!”巴弗滅一聲怒吼,拉回了他的神智。

不,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

眼前景物的白化和湮滅并沒有就此停止,而是在侵蝕了遺跡中心之後,如同暈在了水中的顏料一般,以不可阻擋的趨勢朝着四周的景物繼續蔓延,并且速度越來越快。那些潔白的沙子如同活物一般,在散落推進的過程中,将所有碰觸到的東西都變成了同樣的顏色。

“聖盾!快!”

舍維爾的聲音都變了。

他同巴弗滅還有呼倫一起沖向了薇薇安,躲在牧師雙手張開的護盾之中。

幾乎就是在他們剛剛躲好的瞬間,那恐怖的白色沙潮便已經到了他們前方不遠處的高牆。

潔白的細沙溫柔地朝着他們的方向緩緩湧來,如同浪花親吻着沙灘,發出細細的聲響。

然而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那樣的吻一旦沾上便只有死亡。

“星界石。”還是呼倫法師将衆人的意識喚了回來,“趕快。”

舍維爾立刻取出了星界石,想要貼在頭上。

可下一秒,他若有所覺,轉頭對上了薇薇安看向他的目光。

拼盡全力雙手張開的牧師就這樣看着他,眼中再沒了往日的順從與崇拜。

裏面并沒有太多的表情,沒有驚訝,沒有怨恨,也沒有即将被背叛的憤怒。

她只是這樣看了一眼,就轉回頭去,繼續專注于加固手中的護盾——仿佛沒有任何期待。

這樣的神情悄然勾起記憶中的另一個身影——另一個性格和薇薇安一點也不像,但同樣堅定而信仰虔誠的人。

曾幾何時,那個人也是像這樣,毫不猶豫地擋在了他的面前,帶着他無法理解的堅定……

不過是瞬間的猶豫,白色的砂子就已經到了他們的面前。它們撞上護盾,悄然地将之逐漸溶解——牧師想也沒想就重新灌注法力,繼續加固。

可也因為這個動作,砂子逐漸開始堆積,慢慢就沒過了半截護盾,随時都可能坍塌。

“走吧。”薇薇安仿佛看穿了他的猶豫,平靜地說,“活下去吧——不過就是為了自己,這沒什麽好羞恥的。”

——不。

他想。

可身體的反應誠實得無法欺騙。

等金弓覺察的時候,星界石已經貼上了他的額頭,開始散發出柔和的光,只需要三個呼吸——他就能離開了。

——不管是誰,來阻止他吧。

他下意識地望向一旁,法師呼倫早就已經離開,巴弗滅卻沒有走——他們組隊的時間最久,顯然,他想到的事情,巴弗滅自然也會想到。

兩人相視一眼,感受到了同樣的絕望與掙紮。

白沙越積越高,壓力越來越重——牧師的臉色變得蒼白,手也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舍維爾咬牙。

必須得做決定了——

“咦?”

念頭剛起,耳邊卻傳來薇薇安的一聲驚呼,打斷了他的動作——金弓朝牧師的方向看去,卻突然發現白沙再沒有任何動靜,不再上漲——甚至開始緩緩褪去。

舍維爾這才發現,以他們身側不遠處為界限,白沙并不曾再前進一分一毫,邊線堆成了平整的弧形——而那個位置正是遺跡出口的位置。

很顯然,白沙侵蝕是有範圍的,而那個安全的位置就在他們不遠處。

——不用做決定了。

舍維爾突然就松了一口氣。

“後撤!”

他當即恢複了精神,大聲指揮着隊友。

然而牧師卻只是撤去了護盾,怔忡地看向遺跡中心:“那裏——是不是有什麽東西?”

她喃喃。

“先回來。”

金弓命令。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見,連綿的白沙正中有一個人在緩緩地站起。

“別過去——那裏很危險。”

他警告薇薇安。

然而牧師并沒有理他。

像是被攫住了心神一般,她連護盾也沒有張開,就這樣朝着遺跡中心慢慢地走了過去。

也是這個時候,舍維爾才發現,鞋面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沾了不少砂子,只需要跺跺腳,就能輕易擺脫,根本沒有什麽可怕的。

……

等薇薇安找到幸存者的時候,差點沒認出眼前的景象。

綿延的沙丘之中,整個世界都像是湮滅成了白色,荒涼而幹淨。

唯獨那個人的周圍殘骸堆積如山,黑的黑,白的白,就像是來不及被掩埋的孤島。

而身披殘破灰袍的她,在殘骸之間漫步着,看起來就像是身處兩種顏色之間的幽靈,有種輕飄到不真實的感覺。

“不在這裏,”她垂首掰開一根已經燒得焦黑的尖刺,将之在指尖一點點地碾碎,然後又轉到一邊半塊殘破不堪的甲殼。

“也不在這裏。”

甲殼粉碎。

“啊真讨厭,”她抱怨,“怎麽這麽難找啊?”

感覺到有人到來,少女轉過了身子。

而這一照面,薇薇安差點沒尖叫出來。

眼前的少女依舊是記憶中的樣子,但整個人的身上——所有目之可及的地方都布滿了細細的、暗紅色的爪痕。

深刻,尖銳,包含恨意——仿佛恨不能将這具身體扯爛。

意識到牧師的失神,少女微微一笑:“怎麽?吓到你了?”

“……”

“別怕。”她說,“一會兒就好了。”

“……”

“真的,不信你看。”

她說着在手臂上狠狠一抓,當即抓出三道尖細、深刻的暗紅傷痕,看着和身體上其他的傷口如出一轍。

“只要我願意,它們很快就會好的。”

說話間,她身上的傷口果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愈合了起來。

“看,”她沖薇薇安笑了起來,“多棒的身體啊,不管怎麽樣都不會受傷,不會疼——也不會變化。”

“……”

“啊,果然還是吓到你了嗎?”她收起有些戲谑的笑容,“抱歉,我并不像制造這樣的驚悚效果——只是不太習慣,所以先前做了點實驗。”

“……”

“真的,啊,也不完全是實驗吧,也就是一時有點失控而已。”

“……”

“哎哎,明明是我比較慘好嗎,同伴也找不到了,人也變不回去了——所以你為什麽要哭啊?”她無奈地笑了。

薇薇安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哭。

她只覺得難受極了——尤其是看到面前的女孩笑起來的時候,眼淚就控制不住落得更加厲害了。

不過一下子,眼前就模糊一片。

她張嘴想要說點什麽——可安慰的話剛到嘴邊,就變成了哽咽。

“別哭了,真的不疼。”

“……”

“我才想哭好嗎?可我眼睛發幹啊……”

“……”

“所以你們魔像都做得這麽精致的嗎?哭起來可真像啊……”

所有安慰的話都像是她無奈的自言自語。

可薇薇安不但沒有被安慰到,反而眼淚流得更兇了。

“我說,別哭了啊。”

薇薇安只覺得臉上一涼,接着便感覺到那冰涼的指尖按上了她的臉,将她的眼淚拭去,動作溫柔而細致。

薇薇安愣住了。

“對,就是這樣子。”女孩滿意地笑了,“乖孩子。”

“我……我不是……”薇薇安漲紅了臉。

“嗯?”

“我的身體也不是魔像!”她辯解,“眼淚是真的。”

“哦?這可真稀奇。”

“這不稀奇——”薇薇安堅持,“所有牧師,所有的,都只能用自己的身體下來。”

“為什麽?”

“因為——”

話音未落,一只箭矢已經飛至,噗地穿過女孩尚未來得及放下的手。

“離她遠點。”

同時到來的,還有金弓冰冷的威脅。

“舍維爾你幹什麽!”牧師不滿地沖金弓喊道。

“薇薇安,”金弓面色陰沉,“你沒感覺到嗎——法師之血的氣息已經轉移到她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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