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車終抵宥華山,陳夕苑清楚地感受到了饑餓感。她的一日三餐向來準時,經年日久,身體都有記憶了。但她沒有催促。心急吃不到熱豆腐,這話她深信不疑。

她跟着顧紹卿下車,被他帶到了宥華山腳下。

陳夕苑仰望山脈,“要爬到山頂才能吃到午膳?這爬上去,就不是吃午膳了,吃晚膳差不多。”

話末,陳夕苑睨向顧紹卿,眼神莫名。

顧紹卿仍是一派淡定,“不是,半山。”

軟糯人兒的優雅冷靜又一次在破碎的邊緣徘徊,她好想晃晃顧紹卿的頭,看看裏面裝的到底是什麽。但是不能夠,顯得她這人特別的粗暴。

只能......

陳夕苑目光梭巡了一圈,找了塊光禿禿的大石,踱過去坐下。

這荒郊野外地,周圍除了顧紹卿也沒別人,她的動作仍是慢條斯理,姿儀萬千,仿佛一只不緊不慢地在融融春景中舞着的蝶。

“這午膳我不吃了。”

她不喜歡爬山。

他不知道她不怪他,但她怎麽樣都不會爬山的。顧紹卿站在原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終于确定小姑娘不是在鬧別扭,是真的不想上去,

“怎麽了?不喜歡爬山?”

他竟精準地猜到了症結。

陳夕苑沒吱聲。

顧紹卿頓時什麽都明白了,忽而又想到她這麽排斥爬山之前還幾度上山尋草藥為他制藥。霎時間,心間被各種情緒占滿,臌脹難當。不甚好受的感覺,但又同躁郁完全不同。

他走向她,稍稍折腰,黑眸似海,固執地将她困住,“不用爬山也能上去。”

陳夕苑不禁看他:“?”

“如何上去?”

冷豔一旦沒繃住,便如那冬雪見春,一寸寸消融,不可逆。不過,陳夕苑也不甚在意,早在她躲在牆角哭被顧紹卿聽到看到後,她就放棄在他面前凹什麽冷豔什麽世家貴女的範兒了。

“擡手,不要嚷。”

陳夕苑大概猜到了他要做什麽,幾乎沒想就拒絕了,“不要!”

顧紹卿:“這點路程,沒事。不要掙紮,就好。”

“擡手。”

“不想試試鳥兒在天空飛翔的感覺嗎?”

這是陳夕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碰到顧紹卿的溫柔,輕易被蠱惑。唯有一絲對他的在意還在抵抗,“真的沒事嗎?”

顧紹卿耐心似告罄,“陳夕苑,你怎麽那麽啰嗦?”

陳夕苑:“.....”

她這是啰嗦嗎?她這是關心他,這哥哥真不知道好歹。

吐槽幾句,心火燒得更旺了。

他都不怕傷口裂開,她怕什麽?橫豎也死不了。這個念頭湧出時,陳夕苑朝他敞開雙臂,嘴裏還在叫嚣,“等會兒疼了,你別怪我。”

顧紹卿懶得再理她,右臂橫過她的背脊,緊扣纖腰。纖白的手順勢,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肩骨上。隔着一層質地精良的衣料,顧紹卿觸到了和他完全不同的柔軟溫熱,手指輕顫,一根根往裏蜷。

“走了。”

開口時,這微弱的悸動已經碎在了他的呼吸吞吐間,随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借着微不足道的支點,巨石,樹丫,向外凸起的峭壁......迅速而穩妥地将陳夕苑帶往高處。雙腳懸空,越來越高,陳夕苑剛開始是怕的。原本虛虛搭在顧紹卿肩上的手拽住了衣料,折痕清晰。

顧紹卿自然是感覺到了,但他一句安撫的話沒有說。一是覺得安撫的話虛浮,無甚大作用。關鍵從來都是自己,熬過了,便能雲淡風輕。

二是,他自己也不是太好受。向上的這一程,風未斷過,她獨有的帶着些藥香的氣息不斷侵入他的鼻翼間,仿佛一根輕羽頑皮地撓着他的心神,沒什麽殺傷力,但所過之處,漣漪四起。

陡然間,一聲鳥叫吸引了陳夕苑的注意力,凝于指尖的力道松了些,頭也循聲扭了過去,“喜鵲。”

“未來定是有好事發生。”

随着顧紹卿不斷向上,喜鵲離她慢慢遠了,她的目光也沒舍得挪開。

顧紹卿有感于她的歡喜,以至于明明覺得她幼稚到不行,也沒舍得說半句煞風景的話。

他若有似無地嗯了聲。

陳夕苑的快樂得以持續,“它好漂亮啊,它有一根彩色的羽毛。”

提到彩色羽毛,顧紹卿想到了些事兒,他覺得就陳夕苑現在這興奮勁兒肯定想知道,于是道出,

“這只喜鵲叫多彩,落寒寺的主持養的。”

陳夕苑的目光這才回撤,飽含訝異,灑了顧紹卿一身,“落寒寺?我怎地沒聽過?我第一次聽聞有人養喜鵲,這主持真是位妙人兒。”

顧紹卿:“尋常的山尋常的寺廟,你不知道是正常的。” 帝國嫡長,即使養在宮廷外,她所接觸到的世界都同旁人不同。

“靈驗嗎?”

“不知道,我不信這個。”

“不信這個,你怎麽知道有這個寺廟,連主持養了只喜鵲這麽隐秘的事兒都知道?”

“......”

“嗯?”

“陳夕苑,你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聽到這話,陳夕苑下意識地望了下低凹處,又抓緊了他的衣服。過了一會兒,柔柔開口,“哥哥,我想去寺廟看看。”

顧紹卿睨她,似笑非笑,“那破廟在山頂上,你願意爬了?”

陳夕苑:“......” 容她再考慮看看。

顧紹卿帶着陳夕苑從樹尖兒掠向地面,數丈外,有一土磚平房。

房前,種了兩顆樹。如今,春意淺薄,根本到不了山中,樹枝光禿禿,偶見新葉混于其中,黃中點綠,還怪好看的。

平房的門原木材質,紋路粗糙清晰。

門上有匾,紫色的,镌刻有“多彩素食館” 幾個字。

又是多彩。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這素食館的老板和落寒寺的主持根本就是同一人呢?

屢見新奇,陳夕苑覺得有趣,但她沒再問,安靜地随着顧紹卿走近素食館。

“今兒不開張?”

雙扇的木門緊阖,也未有挂正在營業的匾牌,陳夕苑見狀,不由問了句。

顧紹卿以行動回複了她。大手貼向門板,輕輕松松一推,門開了。霎時間,食物香氣和說笑聲漫出,店裏的人聽到動靜看了過來。

“顧三。”

店老板并不是主持,是一位身型壯碩笑起來有酒窩的中年男子。此刻他正坐在一張木質方桌旁,對面坐了個瞎眼的老和尚。

看到顧紹卿,他熱絡熟稔地喚了聲,“多久沒來了?”

許是太熟悉了,老板并未起身相迎。

顧紹卿答曰:“四十二天。”

店老板朗笑,“你記得倒是清楚。”

“介意和和尚拼桌嘛?” 等兩個人近了方桌,店老板問。

若是顧紹卿一個人來,他不會多問。但今兒,他身邊站着位嬌滴滴的小姑娘,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她未見得肯。顧紹卿看了眼身旁的小人兒,詢問的意思。

陳夕苑朝着店老板笑了笑,“不介意。”

店老板招呼兩人坐,自個兒起了身,“我再去弄三個菜,現成的材料,很快。”

“你們和主持先聊聊。”

走了一段,他忽然又回了頭,“顧三,你過來幫忙,更快些。”

篤定輕松的語氣,明顯沒當顧紹卿是外人。更讓陳夕苑詫異的是,顧紹卿竟應下了。起身之前,他睨着陳夕苑,“這就是落寒寺的主持,多彩就是他養的。”

言語間,親自給她倒了杯茶,“山裏的茶,你先嘗嘗,我去去就來。”

尋常的叮囑冷淡的語氣,卻讓瞎眼的老和尚眉尖一挑。只是這幅度輕微來的快也去得快,兩個少年人并未察覺到。

陳夕苑乖順道好。

顧紹卿闊步去了後院,那裏有石砌的竈臺,三個泉眼泉水長年不絕。用它們做出的飯菜,哪怕全素,都比旁處有滋味。

堂內,只剩陳夕苑和瞎了眼的老和尚。

須臾沉寂,老和尚先一步開口,“明樂郡主,怎麽會随着顧三上山吃素?”

陳夕苑訝異輕怔,回過神,輕輕笑了聲,

“大師怎麽知道是我?”  他甚至看不見。

老和尚:“你身上的一味香,皇家才有的。”

以及,“除了你,我也想不出還有哪個姑娘能近顧三的身。”

陳夕苑聽完,對這老和尚心生佩服,同時生出了幾分好奇,“三哥他經常來這裏?他對這裏很熟悉,也很放松。”

讓顧紹卿願意融入,甚至處于一種放松的狀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老和尚:“不常,只除了......”

年少那一段。那時候,顧紹卿已經拜了姚寒江為師。姚寒江将他帶在身邊,很快發現了他的異樣。少年一連好幾日在夜裏練劍,直到有薄光刺破無邊暮霭才回房睡去。

姚寒江一問,才知道小小的少年成夜成夜地睡不着。也沒有想不好的事情,就是睡不着。

姚寒江怕他被熬死,四處尋名醫想找出改善之法。然而都沒有成功,初時,安眠的藥物還有些效用,漸漸地,他的身體對安眠藥物都産生了耐受力。

姚寒江沒了法子,只能加大他白天的訓練量,想着累極了他晚上總能睡了吧。他開始帶着少年跑山,一日,他們來到了宥華山。

“我留住他一段時間,教授他冥想之法。熟悉了之後,經由他的同意,對他進行催眠。”

他夜不能寐的秘密被發掘。

因年少的那次意外而生的,卻沒有一絲驚懼,只有恨,想毀滅一切的恨。

“那一夜,我為他開了一卦。”

落寒寺十年一卦,他給了那少年。

“坎卦。”

上卦是坎是水,下卦又是。

“他這一生每一步都兇險非常,只是這盡頭,以他的能力和心性來說,不是無間地獄就是無上王座。”

根本不會有中間地帶。

“小郡主,你可懂我的意思?”

陳夕苑沉默良久,“大師同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呢?”

少女的聲音已經不複柔和,不用真正瞧見,老和尚便能猜到小郡主當下的模樣,尊貴無匹,化不開的冷豔。

老和尚的唇角勾了勾,一抹極柔和的弧度,話也似刀,“等他成長起來,他會是泷若致命的隐患。”

“沒有一個君主能容得下他,而他,早已習慣以暴制暴。現在都這般了,那八年十年後呢?”

“這天下會如何?小郡主身為皇族,泷若嫡長,該想一想了。”

幽冷山間,瞎眼的老和尚終于說完。

陳夕苑心間現大波瀾,為顧紹卿抱不平,“泷若這麽大,怎麽就容不下一個顧家三郎?他甚至幫了官府。”

“那你四叔為何要殺他?” 短短的時間,顧紹卿被四皇子的人狙殺一事兒已經傳到人盡皆知,至少西地如此。

“郡主,老僧可以很肯定告知你,這只是一個開始。強極必辱這樣淺顯的道理,郡主是不懂,還是抗拒去懂?”

老和尚的這些話,似水平鋪開來,波瀾細微。

陳夕苑卻被戳中,心口發酸。

此間陷入沉默,良久後,陳夕苑才又開口,嗓音裏的冷神跡般的消失了,“只要我還活着,我便會拽着他,一定會有中間地帶的。”

老和尚遲延了十數息才有回應,“卦,乃天命,天命不可違吶。”

陳夕苑纖白的右手撫着寬袖輕紗,一下又一下,目光垂落紗上,雨霧一般的溫柔,還藏了幾分如山的篤定,“事在人為。懦弱者,方道萬般皆是命。”

那一瞬,老和尚只覺有暖風拂耳。

顧紹卿和店老板回來時,堂內氣氛早已回暖,仿佛那一段談不上愉快的對話不曾存在過。

菜上桌,店老板開始為陳夕苑介紹菜色,言語間,小得意難掩,“這道菜吶,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多彩吊鍋。”

“原因有二。一是我貼合了我這店名;二是小姑娘你看吶,這裏面的食材,一二三四......是不是七種顏色?”

他邊說邊用指尖指指點點,模樣甚是逗趣,陳夕苑不由輕笑出聲,“是。七彩吊鍋,妙極。”

話落,忽而又想起那只叫做多彩的喜鵲,好奇心到底是沒按耐住,她問老板,“我和三哥上山時,路遇一只喜鵲,它亦叫多彩。您這店也叫七彩,是巧合嗎?”

店老板不假思索,一秒都沒耽擱,“不是,我懶得想,照着老和尚來的。”

話末處,老和尚和顧紹卿幾乎同時開口,

“你還知道自己懶啊?”

異樣的默契,催得陳夕苑噗嗤笑出聲。

之後吃吃喝喝,氛圍無限向好。

飯後,在山裏逛了逛,兩人告辭離開。吃飽喝足,嬌人兒沒再鬧別扭,自個兒往山下走。就是那速度,在顧紹卿看來簡直慢到不能行。

走着走着,小姑娘就落下好長一截。他只能留在原地等,一次又一次。

第四次時,陳夕苑仰頭睨他,一臉認真地問,“你是不是在心裏罵我?嫌棄我慢?”

顧紹卿:“......”

既然知道,就不該問。

面上,一言不發,不說話就用不着昧着良心說瞎話。不料小東西的倔勁兒又犯了,那雙似盈了水的眸子鎖住他,一眨不眨,仿佛他不答她就一直這麽看他。

顧紹卿:“......沒有。” 昧着良心就昧着良心吧,橫豎良心擱他這也不值幾個錢。

而陳夕苑明顯被這個答案取悅,眼笑眉舒,“這麽好的三哥,我來守護。”

“哥哥,你信嗎?我能保護好你。”

深及記憶,顧紹卿篤定,沒人同他說過這個。

時至今日,他也不需要了。可是,當一個嬌柔得扛不住他一掌的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說要守護他時,他的心湖翻波,根本無法抑制。

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能端着自己最擅長的冷漠尖銳,“就你這細胳膊細腿,到底誰保護誰?”

陳夕苑沒什麽意外地擰起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我雖然細胳膊細腿,但我有腦子。”

言下之意,顧紹卿空有一身武藝,沒腦子。

顧紹卿氣極而笑,極短促的一聲,“就你有腦子,陳夕苑是個大聰明。”

小姑娘下颚一挑,振振有詞,“我肯定比你聰明一點。劍聖大人跟我說,你一冊史書要看一年,我幾日就能背完,一字不落。”

顧紹卿:“......”這老頭子到底背着他說了多少他的壞話。

不想接這茬,意欲敷衍過去,“行吧。”

含糊不清的答複卻讓小姑娘開心不已,彎着眉眼的樣子,甜得仿佛一塊融了角的糖,“那就這麽說了。”

顧紹卿不知道她在高興什麽,但他可以确定他是喜歡她高興的。倘若不是,他的嘴角為何執意上揚,就快要脫離他的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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