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凱風寒泉
第36章 凱風寒泉
澄心觀的小道士在汴水岸邊織起金色法網,阻攔邪物從龍息泉進入汴水。
法網甫成,兩邊的水面卻如鏡面一般平靜。
其中一個小道士打了個哈欠:
“師父讓我們在這兒守着,有什麽用?那綠妖受了重傷,游不了多遠了。”
另一個瞪了他一眼:“師父讓咱們守着,咱們就守着。”
話音丕落,龍息泉一側的水位驀地漲高了幾丈,大浪咆哮着向天空卷起,再回落時,分明是一頭海龍張大巨口的形狀。
小道士們吓得魂飛魄散:“師父哇啊啊啊啊啊……”
法網瞬間被大浪沖得潰散,化作殘片,随着水浪和其他的生命一起,彙入奔湧向東海的汴水。
大雨初霁,東方露出了一層疲倦的灰白,汴水中莫名湧起的潮水終于緩緩褪去,在江畔淺灘上留下大片的貝殼蝦蟹,還有四個大活人。
嚴衍直起身來,有些困擾地低頭,想把抱住他手臂的小女子撥開。手掌移到她面容之上,卻不自覺地停住了。
只見她眉頭深鎖,雙眸緊閉,濃密的眼睫還串着水珠,口中喃喃說着什麽。倒真像是一個柔弱無助的,做了噩夢的小姑娘。
嚴衍怔了一怔,醒悟自己居然發了會兒呆。良久,他搖頭揮去奇怪的想法,攤開一掌,放出斷妄司特有的煙火信號。
春花被煙火驚醒,毫無預兆地猛然坐起身來。
“哥哥!”
眼前是平靜的汴水,岸上沒有小海龍,沒有小綠,沒有樊霜,也沒有長孫石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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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息泉中發生的一切,他們在海龍腹中竟聽得如在眼前一般清晰。雖說小綠是将他們吞吃入腹的罪魁禍首,但春花覺得,他好像也不那麽讨厭。
只是,海龍一族再誕生一頭魇龍的希望,恐怕要斷絕了吧。
嚴衍扶她站起,兩人對視一眼,竟不知說什麽好。
早先的兩個潑皮凝固在一個互搏的姿勢,如兩條木雕的蛆蟲一般,趴在石灘上。大潮褪去,兩人愣愣地互視了片刻,驀地大叫:
“咱們出來了!”
“大哥,咱們活着出來了!”
兩人歡喜得擁抱着狂跳,跳了半晌,忽然定住了。
其中一人惘然地說:“咱們既然能活着出來,那二哥……”
另一人也呆住了,良久,忽地暴起掐住對方的脖子,口中狠狠道:
“什麽二哥!從來就沒有二哥!”
被掐之人雙目暴出,也伸手扣進大哥的眼珠,摳出兩道血水。兩人都不肯放手,慘呼聲此起彼伏,原本是劫後餘生的寂靜,卻似重回了十八層地獄。
春花遍體生寒,身子微微晃了晃,驚覺有人托住她腰肢。
嚴衍側身擋住她視線,低聲道:“不要看。”
當聞桑帶着捕快們趕到,将他們分開時,兩人已經徹底瘋癫,化為兩頭只知互相撕咬的野獸。
岸邊聚集了許多百姓圍觀,有認出那兩人的,高聲嚷起來:
“錢婆婆,那可是你兒子麽?”
一個白發老妪磕磕絆絆地來到跟前,望着瘋癫的兩人,不知所措地哭道:“阿大,阿三,這是怎麽了?阿二呢?怎不見阿二?”
她抓住人便問,衆人也只是搖頭,不知就裏。
聞桑啧啧道:“這錢婆婆,從前到處炫耀她有三個身強力壯的兒子,如今兩個瘋了,一個沒了,真是可憐啊。”
老妪來到春花面前,嚴衍想将她格開,卻見春花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可以應付。
錢婆婆充滿希冀地盯着她:“你知道我們阿二在哪兒,是不是?”
春花猶豫了一瞬,終是在錢婆婆的殷切注視中嘆了口氣。
“婆婆,你家阿二已經死了。”
錢婆婆愣住了。
春花繼續道:
“你家阿二和妖怪搏鬥,不幸身亡。你另外兩個兒子為了給他報仇,也都拼了性命,很是英勇呢。”
她摸遍了全身,竟然身無分文,于是摸出一個刻着自家名字的木牌,放進錢婆婆手裏。
“婆婆,你兩個兒子已經瘋癫,以後生活想必艱難。這是我的名牌,你拿着,去春花繡莊找個營生,可好?”
錢婆婆摸摸手裏的木牌,又看一看她,神色陰晴不定。
半晌,倏地将那木牌兜臉扔回給春花:
“你神經病啊?我有兒子,找什麽營生?”錢婆婆恨恨地剜了她一眼,扭身去抱她的兩個兒子去了。
“……”春花被砸得發懵,默默撿起掉在地上的名牌,揣起來也不是,不揣也不是。
她發了一會兒呆,擡頭正撞上嚴衍頗有興味的目光。
“春花老板,你這算不算又是——操縱他人的情感?”他唇角微微上揚,竟難得地給刻板的面容添了一絲暖意。
春花錯愕一陣,旋即自嘲笑道:“就算我……陋習難改吧。”
聞桑看了看自家大師伯溫和的眼神,只覺得日頭可能是打西邊兒出來了。
“咳咳,那個……兩位,鴛鴦湖的妖物已被澄心觀的霍善道尊降服了。旁人都以為你們已經不在人世,若見了,不知該如何歡喜呢,尤其是吳王世子,這幾日為了給您報仇,那可真是……”
春花有些尴尬地撣了撣袖口,向嚴衍行了一禮:“這次能大難不死,還要多謝嚴公子。今日就此告辭,改日必當重謝。”
見嚴衍沒有還禮的意思,她讪讪一笑:“聞捕快,可否麻煩你雇一頂小轎。”
“曉得!”聞桑脆生生地應了,剛邁出一步,便被嚴衍攔住:
“我送你回去。”
長孫石渠拖着沉重的步子,邁進長孫家府邸。
煙柔抱着衡兒,在門廊下等他。見他進來,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過來:
“可有消息麽?”
石渠疲倦地搖了搖頭。
陳葛說,龍息泉已被吳王府與澄心觀徹底封鎖,放出來的消息,只說兩頭妖怪已被道尊當場斬殺,而被妖怪吞噬的人,從此再無音訊。
龍息泉下與小綠的對話,大約是一場夢吧?醒來了,一切都是虛妄。再沒有妹妹,再沒有他從小放在心尖尖上疼大的妹妹了。
煙柔默了一默,半晌道:“少爺,當心身體,家裏還有許多事要您拿主意。”
石渠伸出手,摸了摸衡兒水嫩的小臉,頓覺肩上的擔子有千斤重。
“你照顧孩子也甚是辛苦,回房歇息去吧,一切有我。”
煙柔一怔,這位嬌氣的大少爺,從前是不會在意她辛苦與否的。他眼裏根本看不見她。
不由得哽咽了聲音,屈膝恭順道:“是。”
仙姿從內堂匆匆而來,神情緊張:“少爺,老太爺等了許久,非要你去見,恐怕是瞞不住了。”
石渠嘆了一聲,該來的總是要來。
一進內堂,長孫恕早已在上方端坐,龍頭拐杖、戒尺、荊條、馬鞭、條凳、香爐等各色家法均已備好,端看老太爺當下的心情,覺得哪一樣更趁手。
“小畜生,你回來做什麽?”老太爺見他是一個人回來,便沒有好話。
石渠噎了一噎,也不還嘴,自找了個離得不近不遠的位置跪好。
“爺爺,孫兒來領罰了。”
長孫恕将龍頭拐杖跺了三跺:“我問你,你妹妹呢?”
石渠垂着眸子,兀自道:“爺爺,孫兒從前不是東西。今後……今後一定勤學苦練,好好打理家業,好好掙錢,一切都聽您的,絕不違逆!”
“……”長孫恕瞪着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半晌,他霍然立起,嘶啞着嗓子吼道:“你說這麽多廢話做什麽?我只問你,你妹妹呢?我的小春花呢?你把她弄到哪裏去了?啊?”
泣聲再難掩蓋,石渠放聲恸哭,連連磕下頭去,額頭與地磚撞擊得咚咚直響。
“爺爺,孫兒會和春花一樣,好好奉養您的!”
長孫恕身子微晃,倒退了一步,仿佛明白了什麽。他雙手撐住龍頭拐杖,勉強保持神智,沒有讓巨大的悲痛侵襲意識。
“石渠啊……”老人氣若游絲地出聲。
石渠睜大了眼,這些年,長孫恕一直叫他孽障、小畜生、混蛋、敗家子,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他的名字了。
“石渠啊,你爹爹就是不聽我的話,走的太早。你娘呢,剛生下春花,就随你爹去了。你們兄妹倆,是爺爺活着唯一的盼頭。春花剛生下來的時候,一點氣息都沒有,爺爺我……就跪在這庭院裏頭,祈求滿天的神佛,給娃娃一點生機。你妹妹的命,是爺爺用自己的命求來的啊!”
“石渠啊,你妹妹……要是真出了什麽事,你也得一五一十地跟爺爺說,不能瞞着爺爺啊……”
老人捂住布滿歲月溝壑的臉,老淚縱橫。
石渠撲過去,抱住長孫恕的雙膝,大哭道:“爺爺,我說!春花她……她……”
庭院中,春花從廊柱後頭默默露了個頭出來,咳了一聲。
“爺爺,哥哥,你們這是……唱大戲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