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遷蘭變鮑
第61章 遷蘭變鮑
樊霜冷笑:“那蘇玠着實油滑,連我也被他騙過了,還以為他……哼,他诓了我帶他來看臘祭,誰知卻潛入安樂壺,盜走了妖尊至寶!”
“尋梁兩家他們船茶錢當的大主顧都被你盤了去,生意雖還算平穩,卻再無往日風光。他們日日前來澄心觀哭訴,求妖尊除掉你這個心腹大患,妖尊卻不知為何,讓他們對你能避則避,一面又命我去尋蘇玠。”
“蘇玠這扁毛畜生狡詐得很,也不知把至寶藏在了何處,我們以返魂袖中春割了他相好菡萏的半魂,将他們二人來來回回審了數次,都不得答案。最後……”
樊霜眼中微微泛起紅意。
“我雖然恨他,但見他最後被拷問得奄奄一息,也實在可憐,便只好親手了結了他。”
她話中雖有恻隐,卻沒有半點悔意,
春花只覺一股熱流沖上了顱頂。
蘇玠不是人,她是知道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成為朋友。他身上有很多秘密,闖進臘祭以後看到了什麽,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最後一次見蘇玠,他摸遍全身,摸出幾兩碎銀子,塞在她手裏:“我有一樣東西,需得存在你這,托你照顧。”
她撇嘴:“這點銀子怕是不夠。”
蘇玠哈哈一笑:“不夠日後再補。”
他轉身要走,驀地又回過頭來:
“要是我死了,可就沒有錢補了哈。”
她記得自己翻了個白眼,狠狠地向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當時只道是玩笑,沒想到真有一天,真的落到要拼盡全力兌現承諾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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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矯捷清越的少年從梁上露出頭來:
“小春花,誰欺負你了?”
“不就是個臘祭麽?一群醜老頭子聚在一起,有什麽好看的?你要真這麽在意,我替你進去瞧瞧?”
她無所覺地碰了碰臉頰,這才發現頰上微濕。
“是你親手殺了他?”
樊霜意外地看她一眼:“我們老五之間原本就是弱受強食,不像你們凡人規矩多。老五若不危害凡人,互相争鬥,吞食妖力,斷妄司是不管的。”
嚴衍吃下玲珑百轉丹,調息良久,面上終于現出些血色,自覺胸中有暖流源源不斷湧入四肢百骸。于是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他側首看了看噙着淚花的春花,轉向樊霜,絲絲冷意自眸中射出。
樊霜一怔,下意識退了一步。
她張了張嘴,待要說什麽,石壁毫無預警地平移,隆隆地轉了起來,不久便露出一扇黑洞洞的拱門。
于是,她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們一眼。
“以前種種是非,待你們出了安樂壺,自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現下先出去再說。”
春花冷然望着她:“你既然一直為妖尊做事,又害了蘇玠,今日為何要救我們?”
樊霜微露踟躇,半晌道:“我有一件重逾性命的東西,寄放在了石渠公子處。護着你們,才能保那東西無虞。”
春花還要說什麽,樊霜不耐煩地皺起眉:“再磨蹭,誰也別想出去!”
春花伸出手指:“那是……一只狐貍?”
其餘兩人一愣,順着她所指看過去,果見一只長得極好看的小狐貍,氣喘籲籲地停在拱門之外。它像是從泥淖裏掙脫出來一般,渾身的毛亂糟糟的,沾滿灰塵,仔細看才看出通身是紅色,只有四爪和尾尖發白。
小狐貍瞪着樊霜,面露恐懼,再偏頭,看見樊霜背後的嚴衍和春花,烏漆漆的瞳孔驀地放大,尖吼了一聲,狂喜地向嚴衍撲過來。
嚴衍怎會讓它撲中,側身一閃,小狐貍便撞在了石壁上,聽聲音撞得不輕,嗚嗚咽咽地抱頭哭了起來。
春花先起了恻隐之心,過去将它抱起來:“這裏怎麽會有狐貍?”
樊霜道:“多半是妖尊抓來的老五。”
春花一愣。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老五的真身。
她湊近小狐貍濕漉漉的雙眼,仔細打量:“你是……可以變成人的嗎?”
小狐貍恨恨地沖她龇牙,那嫌棄的神情莫名有些熟悉,她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樊霜忽然叫了聲糟:
“它身上有禁制,無法變回人形。……它就是今天臘祭的祭品。”她冷冷掃了小狐貍一眼:“妖尊認得它身上的血氣,必親自來追。我們得把它留在這,否則會一同被妖尊發現!”
春花一怔,手中下意識松開,小狐貍被她閃了個屁股墩兒。
樊霜道:“它又不是你的同類!別管它了,快走!”
嚴衍注視着春花,點了點頭。
是了,老五的生死,他們斷妄司也是不管的。
春花被嚴衍拉着,踏出兩步,猛地頓足。
她轉頭看着那小狐貍。它似乎猜到了自己不受重視的命運,眼中再無戾氣,只是凄苦地望着她。
她拉住嚴衍:
“不知道這小狐貍變成人的時候叫什麽名字,做什麽為生,是不是還有個家要養活。”
嚴衍望着她:
“天道自有其常。你何必深想?”
春花道:“這些老五,他們也織布做飯,迎客算賬,養馬造車,他們雖不是人,但人世間的繁華,也有他們一分貢獻。他們的性命,怎麽就不重要呢?”
精于香道的蘭荪,會寫訟狀的羅子言,和氣迎客的熊掌櫃,她寶貝的護衛仙姿,還有蘇玠,玩世不恭但講義氣的蘇玠。
所謂人間的繁華,沒有了他們,還剩下什麽呢?
嚴衍觸及她的目光,神色有些複雜。
他心中向來存着天道律法和倫常,從無傾斜。人妖殊途,老五的世界自有規矩,從來就無需斷妄司插手。
但……
他嘆了一聲:“那就帶上它。”
樊霜回首看看他們,挑起眉:“你們兩個凡人,還真是奇怪。”
三人一狐加快了腳程,不多久便來到一條細長的甬洞之下。
樊霜道:“上方就是壺口,你們快上去。”
甬洞四壁滑不溜手,根本無攀爬着力之處,嚴衍四處探了探,直覺他要自己一個人躍上去或許還有可能,帶着春花,卻是萬萬不行。
春花看出他的顧慮,道:“你若能上去就先上去,垂了繩子下來綴我。”
嚴衍有一瞬間的猶豫,但旋即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他輕輕躍起,使出壁虎游牆的功夫,緣着洞壁向上攀爬。
約莫半柱香的時間,甬洞終于到頂。他攀住井沿,翻身躍出甬洞。
周遭寂靜如謎,嚴衍的雙目習慣了黑暗,接觸到上方透下來的微光,一時覺得有些刺目。待了頃刻,他才看清,自己身處一個殿宇之中,這甬道的出口就藏在一個巨大的神像背後。
殿中空寂無人,窗外有熹微日光透入,此時應是清晨。
嚴衍繞過神像,四處翻找,終于在神龛下找到了一段布幔,可以結成繩索。他不經意地擡起頭,望見那神像的面容,不由得呆住了。
神像面容瑩潤,神情溫和,眸中卻隐隐透出一股邪氣。
更重要的是,神像的相貌,竟與春花有□□分像。
神像的頭頂上,一張金箔匾額幽幽地亮着四個紅色大字:
招財進寶。
密密的玄旌法陣倏然在他身側張開,殿門豁然洞開,八名道人飛身而入,将嚴衍團團圍在中間,為首的正是澄心道尊霍善。
“道法無量!貧道在此恭候多時了。”
財神像的眼眸似乎妖異更盛,泛起了紫光。嚴衍耳中敏銳地捕捉到甬道中傳來女子的驚呼,他眸中倏然一冷。
顧不上隐瞞身份了。他雙手在身側結成手印,周身驀地青光大放,如暗夜中爆出萬丈煙霞。霞光刺破金色的玄旌法陣,神火一般沖向圍困他的八個道士。
豈料道士們卻像未蔔先知一般,同時回退,避過了青色神火。
澄心道尊慈悲無限地擡眸,嘆了一聲:“施主能破玄旌,能使掌中雷,果然是斷妄司天官談東樵到了。”
甬洞之下。
春花等了片刻,耳聽嚴衍已攀了上去,心中一寬。
樊霜道:“你這年輕郎君,會不會上去了就一走了之?”
春花一怔,而後道:“他要丢下我,早就丢下了。”
何況,她在嚴衍胸口捅了一刀,嚴衍也并未記恨他。
她看向樊霜,一時不知該恨她還是謝她。
“你……跟我們一起出去嗎?”
“出去,又能去哪兒呢?我回去,只說是被你們打暈了,妖尊即便要罰我,也不會要我的性命。”
樊霜苦笑一聲,忽地想起什麽,伸手撫上春花的手:
“我看你還算個有感情的凡人。你若……還記我一點恩情,回去之後,好好照顧石渠公子,讓他注意保暖,按時就寝,平日一定要吃得溫補些。”
“……”春花實在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倒也胡亂應下了。
小狐貍忽然躁動起來,掙紮着要從春花懷裏蹦出去,直往甬洞上爬。
一陣腥臊之氣不知從何處彌漫出來,随之而來的是無數小尖爪子爬過石壁的聲音,騷動的群鼠如浪濤一般填滿孔道,前赴後繼地湧過來。
“是妖尊!”
小狐貍絕望地攀着滑溜的石壁,身子卻停在原處,絲毫不見上移。
春花焦急地看着上方,忽見甬洞頂上青光大盛,心中驀地一慌。
從群鼠的洪流之後傳來妖尊沙啞陰冷的聲音:
“樊霜,你真以為我舍不得殺你麽?”
樊霜握緊了雙手,雙目發紅地瞪着洶湧而來的群鼠,她漫長的一生如電光一般在她腦中歷歷輪轉。東海水底的珊瑚林,自由的美人卓合,憨厚魯莽、死在澄心道尊手下的小綠,以及騙過她,也被她騙過的那些虛情假意的男子。
忽然冷笑:
“誰要當你的寵物!”
身着白紗的嬌豔美人蘧然褪去衣衫,化作了一條銀白修長的海龍。龍吻尖巧而美麗,輕輕托起春花和小狐貍,長嘯了一聲,如她最高貴的同族飛龍一般,直沖出甬洞,翺向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