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年

第2章 七年

◎吃人不吐骨頭的柔弱女人。◎

藍祁将蕭無憂送回雲中城王宮,派人搜查了她的寝殿,收走了一切尖銳鋒利的東西,又厲聲吩咐侍衛,好生看守,不許公主再踏出寝殿半步。

蕭無憂登了一趟摘星樓,早已身困體罰,足下發軟,這廂擁着貂裘靠在胡床上半阖着眼休憩。

自半月前,溫孤儀領軍而來,突厥便将蕭無憂軟禁于雲中城。再明顯不過的意思,大邺兵甲欲過雲中城,橫掃北境草原,且先得從公主屍體踏過。

她眯着眼,看四下忙活叮囑的男人,不知怎麽便癡癡笑了起來。

男人聞她笑聲,眉宇壓了壓,只端來一碗藥,捏起她下颚。

蕭無憂蹙眉睜開眼,細聞,又輕笑了兩聲。

是軟筋散。

她很熟悉這個味道。

她的第二任丈夫珈利可汗是個瘋子,床笫間喜歡嘗試各種花樣。做夫妻的兩年裏,給她喂過各種藥,其中喂得最多的便是逍遙散和軟筋散。

“您比您父汗和侄子,要心細缜密許多。”蕭無憂撐起身,接過碗盞。

碧澄澄的一碗,是在排除了一切外在因素後,從內防她輕生。用下這藥,她便連咬舌自盡,撞柱而亡的力氣都沒了。

蕭無憂低眉吹涼藥液,正要仰頭飲盡,卻驀然被人奪了碗盞。

藍祁沉默起身,換來一碗不算濃郁的參湯,徑直給蕭無憂灌下。

如此養着她元氣,又不至于虛不受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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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汗不怕孤自戕?”縱是和親而來,屈居人下,她亦從未自稱妾,只做孤。

“本王想通了,你若有這念頭,方才大好的機會,早跳下去了。”藍祁丢開碗盞,給她順着胸口。

反而若灌的是那碗軟筋散,蕭無憂這幅被掏空的身子怕是敗得更厲害。

“可汗不僅心細,還聰慧過人。”蕭無憂将嘴角一點藥漬蹭在他灰鼠皮錦袍上,蹭了會實在乏得厲害,索性靠在他肩頭喘息。

藍祁撫過她後腦,将她推開些,盯住她。

病虛脫相的人,細看還是可以辨出昔年的風姿玉容,尤其是一雙眼睛,即便已經沒有了七年前的神采和光亮,但該有的桀骜和淩厲,是半點沒少。

“公主殿下謬贊了。若父汗和珈利能聽本王一言,我突厥內部,也不至于七年便連換兩任可汗,兵力內耗至此。”

藍祁的手滑至她後頸,将她發根扯得緊了些,迫使她仰起頭,“論心細聰慧,殿下面前,本王實不敢受。”

“可汗弄疼孤了。”蕭無憂受力順着他掌心靠去,用後腦摩挲他掌心。

乖順得如雄獅掌中的白兔。

藍祁掃她一眼,面上浮起惱意,只松開手。

眼下大軍壓境,他沒有功夫和她東拉西扯。

一想到突厥如今四分五裂之局勢,再看面前這看似柔弱無骨、實乃吃人不吐骨頭的女人,不由背生冷汗。

“若無這國仇家恨,我們或許真能做夫妻,或者盟友也不錯。”藍祁理正神思,起身欲走,走了一步又回頭,“不若殿下出城勸一勸,止息兵戈。”

蕭無憂靠回榻上,貂裘風毛攏着她一張素白小臉,她畏寒縮在裏頭,聞言咯咯直笑,笑聲清脆天真。

笑得有些喘,緩了緩方道,“孤昔年和親,便是緩兵之計。今日再用,豈不荒唐!”

“……白贊您聰慧了,也是個傻子!”

藍祁的面色白一陣,青一陣。

“可汗且趕緊回大青山,看看各部增援的軍隊是否都出發了!”天家公主眯着雙眼,且笑且喘。

男人隐怒,拂袖離去。

然直到藍祁背影消失,蕭無憂的笑意都不曾散去。

她原就是極愛笑的。

“殿下——”夕陽斂去最後一縷霞光,琥珀煎了藥過來喚她,喚了兩聲都不見人醒來。湊近方見她睡着了。

侍女擱下碗盞,給她掖好被角。

卻被從錦被伸出的手摟住了臂膀。

蕭無憂半睡半醒,呢喃道,“容孤再想想,怎樣把你送出去!”

*

蕭無憂醒來,已是第三日晌午。

琥珀說,她登高耗神,引發宿疾,連夜起高燒,昏睡了兩日,幸虧俟利發大人趕來救治及時。

俟利發。

蕭無憂唇齒滾過,只更衣挽發,出了寝殿。

“殿下氣色不錯。”俟利發在偏殿處理文書,見蕭無憂遂起身行禮,只是望向她的一瞬還是驚了驚。

“病虛大限之人,大人便不要苛求儀容了。”蕭無憂揀了張椅子坐下,容秋日陽光渡滿周身,看着地上陰影撥弄發髻上的兩枚珠釵。

突厥辮發繁瑣,今日她挽了個堕馬髻,是漢家娘子最尋常的發髻,心血來潮還點了眉心朱砂繪芙蓉花钿。

俟利發已盡花甲,是藍祁座下的謀士,藍祁能在此番政變中贏得如此輕松,其功不可沒,年初甚至被賜予阿史那姓。

蕭無憂頭一回見到他,還是初來突厥的時候,那會她水土不服,又被老可汗傷了身子,下|體出血淋漓不盡,眼看命懸一線,是俟利發救了她。

他的醫術和謀略一樣好,可惜出身低微,早年又毀了容貌,面上潰爛需終日用藥,周身便彌散着異味,不得老可汗喜歡,郁郁不得志多年。

是藍祁愛才,收入帳下。

蕭無憂掃過他腰間寬革下的一柄二寸短刀,刀柄上嵌着一顆拇指大小的紅寶石,溢彩流光。據說那寶石是藍祁當年請他出山的聘禮。

蕭無憂的神情有些哀怨,不由嘆了口氣。

“殿下何故發悲音?”俟利發頓筆擡首,慈和道,“若是為着身子,且不必憂心。臣在,自護您無虞。”

保住永安公主的命,方可保突厥,這是俟利發一開始便主張的策略。

是故這些年,每每她瀕臨死亡,都被他救回。

蕭無憂對他又恨又感激。

譬如此番他來雲中城王宮,自是為看守蕭無憂。防她輕生,更防大邺的暗子潛入将人帶走。

“孤無恙,突厥方能盤活。大人口中的無虞,左右是數得到頭的日子,大抵是保孤到爾處援軍彙聚,可對?”

蕭無憂側首,持着玉杵懶懶按揉太陽穴,望向伏案閱卷的老人,“可是孤想活,你能保孤活到你這般壽數嗎?”

俟利發垂下眼睑閱卷,沒有答話。

蕭無憂将玉杵換到一邊繼續揉着,“孤嘆氣,是遺憾有生之年沒法将大人和藍祁可汗一并除了,實乃我大邺之患!”

俟利發終于又擱下筆,擡眸笑了笑,“殿下不虛此生了,短短七年,突厥兩任可汗都折在您手中,去歲內亂更是直接葬送了我突厥兩萬好兒郎。”

“不愧是昭武女帝的子孫。”俟利發禀掌握拳,在虛空拱手以示敬意。

“先祖有訓,我朝是不容女子和親的。他日地下見列祖列宗,孤不知是恥還是榮!若是能除了大人,如此見祖宗,孤底氣也能足些。”蕭無憂回身逆光望向前方,嘆息。

“臣聞殿下先祖,也曾同外邦回纥聯姻,陽關城迎親之日一舉滅了整個回纥宗親,彼時昭武女帝不過雙九年華,一戰成名。”

“殿下十五和親,比先人更年少,自是家國之榮耀。縱是取不了臣性命,也無需妄自菲薄!”

蕭無憂挑眉颔首,“多謝大人寬慰。”

昭武女帝當年是招婿,和親的是外邦王子。洛陽城中公主府內,明兵暗子環繞。如何是自己可以比之的!

蕭無憂擱下玉杵,從衣襟內裏捧出那枚青竹玉佩,對着光照細細瞧着。

溫孤儀步步推進陣營,自是存了派遣暗子救她出去的心思。彼此都能看懂,只是蕭無憂未曾想到藍祁寧可舍棄讓俟利發前往各部游說出兵,也要讓他親來看守。

俟利發守在此處,基本切斷了她最後的生機。

*

然不知是天可憐見,還是老虎打盹,三日後的晚間,混入雲中城多日的暗子,終于潛入了這座王宮,彼時正值俟利發臉傷發作,用藥睡沉的時刻。

蕭無憂和暗子首領對過信物,帶上琥珀離去。

用的陽謀,走的明路。

暗子一行十二人,頂替了一炷香前才換防的護衛隊,加上兩個喬裝的女人,便正好是護衛隊十四人的編制。

從公主寝殿到雲中城外郭門,有七裏路,步行需半個時辰左右。

十四人的隊伍分兩列,一列七人,蕭無憂和琥珀并肩走在第四位,是最中間的位置。

出寝殿,過宮門,穿過梭梭樹林,已是大半路程過去。

“殿下再堅持片刻!”梭梭樹林口,趁着給丈地外另一隊東西走向的護衛隊讓路的間隙,身後的首領悄聲叮囑。

“孤無妨!”蕭無憂控制發顫的手足,總覺這夜順利得太過。

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湖面上。

再過金水橋,繞過一條甬道,便到雲中城外郭城門,算來只剩不足三裏路。

那處護衛隊走過,一行人便繼續朝南走去。

蕭無憂走出梭梭樹林,走向金水橋,身後人兩兩并肩走出。

往前走一步,便多兩人出林子。

蕭無憂的身後有三組人,但她只走了兩步路,能看清金水橋的全貌,但應當是踏不上去了。

“關城門!全城全員一級戒備!”數個傳令官策馬傳話,各處衛隊抽刀出鞘。

黑夜中,火把與刀影交錯,明晃晃一片。

是俟利發發現人不見了。

“各衛隊內部互查,就近兩隊交換互查。”

傳令官第二句話落下,将将朝東行走的衛隊便迅速朝這處走來。

“殿下莫慌,将軍算到這個局勢,如有萬一,且一定記得寝殿中的軟甲。”

暗子首領出聲提醒,看着迎面走來預備交換檢查的護衛隊,知曉避無可避,遂作了一個動手的手勢。

這晚來接蕭無憂的,都是溫孤儀座下的精銳暗子。

只是碰到了俟利發,棋逢對手。

十二人分了兩撥,六人留下纏鬥,六人護送她離去。

外郭城門外自然還有接應的人,只要出了城門,任務便算完成了。

已經過了金水橋,蕭無憂身邊只剩了三個暗子。穿過甬道,再行兩裏,便到城門。蕭無憂一直往前跑,不敢回頭浪費他人用命換給她的時間。

然而拐道口,她終于撐不住,一個踉跄跌倒。起身時發現,護着她的暗子只剩下一人。

“殿下,快!”那人匆忙扶起她。

只是她起身,這人卻倒下了。

一支重弩從他後背射入,前胸出來。

“快走……”他用最後的力氣将蕭無憂往前推去。

蕭無憂沒有回頭,爬起來繼續跑。

她半邊身子被方才那個暗子的鮮血噴濺,一只眼睛沾了血跡,黏黏糊糊,但她還是隐約看見了城門。

城門已經關閉。

門口禁軍持刀列陣。

還剩一裏,她出不去了。

十月秋高風怒號,她站在蒼茫夜色中,回首看今夜來接她的人,鮮血未凉,但呼吸已斷。她當年和親,本就是為了大邺百姓。

随她而來的宮人,欲救她出去的将士,卻是一個接一個倒下去。

城外十萬兵甲千裏而來,只因顧她性命,便只能這般僵持,僵持到突厥援軍到來,各部重新彙聚。

屆時兩軍交戰,當是要折損她大邺更多兒郎。

蕭無憂看遠處舉着火把的追兵,轉身前方是侍衛手中寒芒畢現的兵刃。

這廂撞上去,一切就都結束了。

她殉國,大邺兵甲掃平北境,驅除敵寇。

蕭無憂合上眼。

卻覺身子一輕,雙足驟然離地,睜眼的一瞬方發現自己被人摟住,躍在虛空。

“得罪了,殿下。”男人帶着一副面具,黑夜中看不出容貌,只一手勒緊她腰身,一手彈出暗器。

片刻間,城門口的侍衛倒下一半。

“閣下何人?”蕭無憂聽出是長安口音,卻觀身手暗器,不似軍中人。

“大邺人。”男人吐出三字,抱着她越過剩餘守衛點足落地。

纏在腰間的長鞭如蛇竄出,竟直接劈開了城門。奈何就近的衛隊來得極快,四面更是弓兵壓陣。

“殿下先走!”蟒鞭收回的瞬間,掃除了通往城門的障礙。

蕭無憂距離城門僅剩三丈。

然,一記熟悉的裂帛聲傳入耳際,蕭無憂心口驟縮,回頭掃過。

果然,又是重弩。

索性沒傷到那人要害,只是從他左臂劃過,扯下一塊淋漓血肉。

他卻尤似沒有痛覺,左掌中彎刀蹿出,鋒刃如電,寒芒勁掃間,十餘弓兵封喉斷腕。于此同時另一手蟒鞭勾上射來的弓箭,淩空掃向對面的兵甲。

得一間隙,掠向蕭無憂,欲帶之出城。

眼看他身後弓兵又一次搭箭,以這人功夫,獻了一條命為她贏得出城的片刻功夫,自有勝算。

然蕭無憂腦海中想起“軟甲”二字,她還有後路,與其她一人生還,或許她可以搏出更大的贏面,甚至還能完成計劃外的事。

瞬間的衡量,她便做出了決定,只在他落地的一瞬,将人整個拽到了身後。

“給孤住手,不許放箭!”

她上前一步,把身後人護的更嚴實。

這樣的舉動,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環伺的兵甲逼近一步,弓兵按住箭矢。

“孤的命,你們要不起!”蕭無憂呵退他們,目光落在點點火把移來的方向。

只手中聚力,抽開腰間匕首。

“殿下!”身後陌生男人一把扣住她肩膀,恐她做傻事。

“聽一聲鄉音,足矣。”蕭無憂回首,竟是将一截青絲塞入男人手中。

“若孤有命回朝,您執此發見孤,孤許你一願。若孤身死異鄉,望君葬此發于大邺故土,亦算蕭無憂歸家。”

“君之恩,孤來世再報。”

話畢,蕭無憂橫刀于頸,轉身沖正好到此的俟利發道,“孤不走,大人且容孤侍女與這位俠士離開。”

“殿下——”被侍衛押着的琥珀頻頻搖首。

“還需勞您,護孤阿妹一程,且當是護孤。”蕭無憂話語低沉,不似商量,只是托付。

身後男人尚未出聲,前面高官亦未應聲。

她緊握匕首,一步步背離近在咫尺的故土,重返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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