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夢醒
第4章 夢醒
◎蕭邺王朝三年前就亡了。◎
死不瞑目。
死前一念,不過是想讓自己好過些。
但是蕭無憂覺得死都死了,蒼天也不放過她,她怎還如此多思多慮多感受。
明暗交錯,混混沌沌裏,蕭無憂走在黃泉路上,先是覺得萬分恐懼。
她低頭垂目,不敢看周遭魂魄。
怕看到父母、宗親、手足。
溫孤儀那樣一箭,當是籌劃多年。
前後捋來,便能猜出七八分真相。
他原就不喜歡她,怎會願意尚公主?
入她宮門勸她和親的那回,他已經有五個月避她、躲她、不和她私下說一句話了。
只因十四歲那年的秋天,她說了喜歡他,給他造成了困擾。
他若尚公主,驸馬之身如何進內閣!
分明是斷了他的前程和抱負。
怎能不厭不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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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借突厥兵臨城下之際,他提出送她和親,為了穩住她,不惜許下白首之約,贈定情之物。
他當真了解她,克薩爾草原七年,多少次她是因為這個念想撐着走下去。
可是到頭來,換他一箭穿心。
他既敢這樣對她,會不會做出更出格的事?
蕭無憂出生那日,久旱的長安城下了一場甘霖,又因一顆眉間朱砂同昭武女帝一般無二,遂被譽為大邺的福星,滿月宴上便得封號“永安”。又有這和親的七年,分崩突厥,功在社稷。且昭武女帝後,公主與皇子一樣有上尊位的資格。
如此聲望和地位,他都敢殺之。
是故,他是不是存了更深的不臣之心?
他還掌着大邺最精銳的十萬兵甲!
蕭無憂怎能不怕不憂?
如此思緒中,她又開始悔恨。
溫孤儀是她帶回長安的。
她出生時雖有吉兆,然亦有高僧同她父皇言,道是她雖出身至貴,福澤天下,然自身之福卻稀薄,故命數亦薄,活不過七歲。若要破解此命格,唯有至方外清修。
方外清修,于蕭家皇室而言,有個極佳之處。
便是漠河以北的藥師谷。
其祖上曾得女帝之父知遇之恩,二人乃莫逆之交。後藥師谷為大邺國宗,世代守護蕭氏族人。
蕭無憂百日時被送入藥師谷,拜入蘇昔谷主門下。蘇昔谷主重疾纏身,一年之中清醒的日子只有三兩個月。
故而,蕭無憂是由其二弟子溫孤儀一手帶大,養到八歲,破開命格。
那一年,皇城中的長兄太子殿下親來藥師谷。
一則接回胞妹,二則請蘇昔谷主出山,教授國策。
彼時,蘇昔谷主已經下不了榻,更遑論千裏進京,只說由大弟子蘇眉代她下山。
蘇眉習得一手好醫術,的确得蘇昔谷主親傳。然于國策上,分明溫孤儀更勝一籌。
于是,蕭無憂力薦溫孤儀。私心亦舍不得和他分開。
她自睜眼識人,頭一個認識的是溫孤儀。
這七年,也只有溫孤儀。
蘇昔谷主原是不同意的,言溫孤儀道心不穩,不宜入紅塵。
然架不住蕭無憂百般要求,最後無奈颔首,只道,“願阿儀永修道心,不違先祖遺訓盟約,不為凡塵利益惑心,不讓殿下生恨言悔。”
如此,溫孤儀入長安,為皇子之師。
按輩分論,蕭無憂變成了太子師叔,天家兄妹差了輩,便有些荒唐。
小公主道,自個本就學業未成,尚需學習。
于是,手足還是手足,只是昔年師兄妹作了師徒。
那年向溫孤儀行弟子禮,一聲“師父”出口,蕭無憂多的是幼年相伴的親情之誼,未曾想到後來會生出男女之愛。
師徒名分既成,教授的又是天家子弟,溫孤儀便當真擺出一副為師模樣,盡心教導輔弼,和公主保持距離。
大抵是這重距離的拉開,又或者是為公主選婿的事排上日程,情窦初開的姑娘懵懂中發現自己的心意。
觀畫卷千幅,設花宴幾回,蕭無憂眼前都是他的影子。
幼年離家少年回,帝後未曾養之,對幺女多有歉疚。故而公主回宮後,便是無上榮寵,被養得肆意鮮活。
不要便拒,想要就争。
往東宮去的日子愈發頻繁,問道的時辰愈發延長。
太子敲她腦袋,“可要皇兄給你辟個院子住下?省的你日日兩頭跑!”
三哥湊上打趣,“這篇賦前個師父不是給你指點過了嗎?還問!”
六哥搖着扇子,“圍點打援之法,師父說了下月教授,你是沒事幹了?”
大皇姐扯過她廣袖,“是你約得和我去沁園泡湯泉,什麽時辰了,還得我來侯你?”
溫孤儀甚少回她的話。
多來回應其他人,“殿下所言甚是,今日課畢,臣先告退了。”
如今細想,那兩年看到了自己的心意,看到了他的躲避,情障迷眼,便沒有看到他旁的心思。
他從不願授官職、布衣之身入皇城,到接官印入東宮,到立府開堂養門客,再到東宮議事堂的位置從第六位坐到太子左側第一位。
朝堂之上官袍從青綠到朱色到緋紅……想必在她去往漠北的七年裏,又換了色澤。
當是紫袍加身,玉帶金魚符。
分明是愛極了權勢。
若是一朝娶她,人臣之頂的內閣如何還進的去!
蕭無憂思緒綿延,腦海中響起一些聲音,有人告訴她眼下是貞德三年……
貞德三年。
她到底還是鼓起勇氣擡頭,四下裏環顧,雖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但能确定這黃泉路上并沒有她的血親宗族……
三年,他們都沒有到來。
當是她多慮了。
溫孤儀只是私情負他,對蕭家皇朝依舊有赤子之心。
蕭家人都還在人世,大邺山河亦在,便很好。
年號更改,大抵是父皇為紀念那場勝仗而改。
如此她背井離鄉的七年便不是一場笑話。
如此,足矣。
恐懼散去,悔恨稍減,她放松了身子和意識,由明光牽引緩緩睜開了眼,當是赴往生。
“姑娘,你終于醒了!”面前侍女驚喜出聲。
蕭無憂定定看她,攏在錦被中的手用力掐了把大腿。
這侍女,她第二回 見了。
這屋中布置,稍遠處半舊不新的紫檀木雕花雙門立櫃,往近處一案四幾,靠窗坐榻邊一副兩尺高的五彩繡架,再剩床榻畔一張月牙凳,亦是蕭無憂第二回 見到。
“孤、我這廂睡多久了?”蕭無憂平靜地問。
“姑娘又昏睡了兩晝夜。”侍女扶她起身,給她塞了個軟枕靠着。
蕭無憂掐腿的手,換到腰上掐,伸出來接過藥盞,繼續面不改色道,“去把窗戶推開,我吹一會風。”
侍女頓了頓,過去打開一小半。
晌午陽光有些刺眼。
風吹來帶着春日泥土的花香。
藥入口是溫苦的味道。
腿和腰都疼。
蕭無憂将空盞擱置在一旁,确定自己沒死。确切的說,是自己魂魄歸來,借着另一個女子的軀體重生了。
兩日前,她已經醒過一次,只是神思混亂,病體不支,才問了侍女兩句話便又暈了過去。
所以先前那明暗混沌的地方,不是黃泉路,是一場舊夢而已。
她回憶兩日前的話語,和素日來在耳畔回蕩的斷斷續續的其他人的交談,将當下情形理出個大概。
這處是輔國公府,她這具身子的主人是輔國公盧文松小女兒盧瀾,盧七姑娘的。
這是個熟悉之處。
長安城的盧氏輔國公府,是蕭氏宗親中一個極特殊的存在。
百年前,昭武女帝南征北戰,除了原本祖上培養的親兵,武将中的後起之秀十中八/九都來自皇夫盧毓林的母家。
盧氏滿門忠烈,在女帝征伐的數十年間,盧氏子弟抛頭顱灑熱血,馬革裹屍埋骨他鄉。更有昭武二十年的一場戰争中,盧氏嫡系身先士卒全部獻身沙場。
女帝心中感愧,為保盧氏一脈的延續,遂将尚在襁褓中的一對龍鳳胎皆随皇夫盧姓,分封輔國公主,定國公,爵位世襲罔替。
只是定國公年少早夭,剩得輔國公主。
輔國公主育有兩子,長子盧煜,次子盧煥。
盧煜為情所困,同一外邦女子私奔,姑且不提。
故而眼下承爵的是次子盧煥,盧煥生獨子,便是這一代輔國公盧文松。
盧文松是個淡泊性子,志不在仕途,在詩詞歌賦。
如此妻妾多了些,子嗣便也繁盛。
有三子四女。
老國公爺對他很滿意,盧氏一脈本就凋零,這般開支散葉再好不過。且孫子輩甚有出息。
而對這盧瀾盧七姑娘,蕭無憂印象亦深。
她十二歲生辰時,國公夫人帶她們姊妹入宮赴宴,母後說盧七眉眼同她相似。
感嘆道,“見之可親。”
蕭無憂是個活潑性子,見母後喜愛盧七,便隔三差五派人接她入宮。
只是盧七怯懦乖順,又實在太小,兩人差了七八歲,沒能玩到一處。入了宮多來也是伴着皇後。
如此,召了幾回後,便也不再傳召。
蕭無憂感受着盧七逐漸散去的記憶,軟糯可人的一個姑娘,不知怎麽就惹上了鄭氏女。
二月二,春寒料峭的日子,被推入将将化冰的湖中,丢了一條命。
“姑娘可要再躺躺?”侍女琳琅阖了窗,過來給她掖了掖被子,“左右夫人和姨娘去大慈恩寺上香了,國公爺和世子今個都在府衙上值……”
“七姑娘可醒了?聖駕臨府來探視姑娘!”外頭護衛遞話進來,乳母常姑姑疾步來問。
一句話打斷琳琅的話語,也截斷蕭無憂對盧七的感知。
是父皇!
蕭無憂忍住心中歡喜,只掀被起身吩咐道,“趕緊給我更衣!”
“堂堂天子,來看我作甚?”寬衣的時辰裏,蕭無憂有些回過神,她如今是盧家女,一個小小女子,怎勞天子探視?
“自姑娘落水,陛下将你抱回,便一直關心着,每日都打發太醫來。”琳琅回道,“可能是昨個太醫回了陛下,您有轉醒的跡象,陛下方來的。”
蕭無憂擡手摸了摸自己面龐,盧七和她有幾分相似,大抵是父皇借之排遣哀思。
“那如今是貞德三年,好好的,陛下怎改了年號?”
這話落下,琳琅理衣襟的手猛地一僵,只垂着眼睑道,“新帝上位,自然改年號,姑娘連這都忘了。”
新帝?
蕭無憂心口皺縮,須臾也釋然了。父皇已過花甲,重病纏綿多年,這般去了也算解脫。
“我睡糊塗了。”蕭無憂穿好衣衫至妝臺前坐下,忍不住掩口咳了兩聲,“太子仁善,如今繼位,定是個英明的君主。”
“啪!”琳琅像是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臉煞白,手一抖玉梳跌在地上。
“怎麽了?”蕭無憂被扯到發絲,臺鏡開了一半又合上,不禁側首問道。
“姑娘哎,可不敢渾說……”常姑姑亦是一臉驚色,上來摸着她額頭,“這是真燒糊塗了?”
蕭無憂才要拂開她的手,再欲問話,只聽得一聲“陛下駕到——”
頓時,屋內外所有人俯身跪拜。
唯蕭無憂思親心切,只本能地站起身,提袍出去。
卻在踏出門檻的第一步,頓住了步伐。
迎面而來的——
玄金冕服,金玉帶,雙龍紐交冠,是九五之尊。
但那眉眼深邃,笑不盈眸的人,不是她溫潤如水的皇兄。
“他是新帝?”蕭無憂氣血翻湧。
“姑娘快跪下!”追來的琳琅用力扯着她袖角,暗示她行禮。
“他是大邺朝的新帝?”蕭無憂兀自喃喃,聲若游絲。
“姑娘,如今是大寧國了。”琳琅一咬牙将她按下身,帶着哭腔悄聲道,“蕭邺王朝三年前就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