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第二章

科拉克斯把科茲放入浴缸的時候,科茲醒了。

他沒動,科拉克斯俯身在他眼罩上安撫一吻,便盤膝坐在浴缸外給他洗頭。

洗發水是科拉克斯自己做的,他在呂凱厄斯的礦坑裏長大,吃百家飯,讨生活的時候學了不少奇怪手藝,其中就有用草木灰和堿水油脂做肥皂,是納斯圖裏的小姐妹教他的,他做得非常好,還非常無師自通地加入了帶香味能讓發質變好的化學提取物,靠這個紮紮實實吃過幾頓飽飯。

用指腹按着頭皮打着圈慢慢清理,科茲上戰場從來不戴頭盔,一頭的血和灰,太髒了,打不起泡,科拉克斯很有耐心的反複沖洗,第四次的時候,細白的泡沫終于從午夜之主的發絲間溢出來,現出他真正的發色。

科茲與他一樣都是黑發,但跟科拉克斯如同漆黑絲束一般柔順光亮的長發不同,科茲發質很糟,枯黃分叉,毫不潤澤,經常打結,就像現在,洗着洗着就糾結成一大團亂毛線球一般的結。

他耐心的用指尖梳開發結,讓它們柔順垂落,抹上精油——也是他自己做的,還小小的利用了一些原體的特權,奢侈地純粹用泰拉植物制成。

科拉克斯滿意地看着伴侶毛糙的頭發在他指尖下逐漸變得順滑光亮,他往前一點,讓科茲的頭枕在他腕上,在他的下颌和臉上打上泡沫,給他修面。幹完這些細致活兒,浴室的燈光完全消弭,徹底的黑暗中,他拿掉科茲的眼罩,在伴侶輕微抖動的眼皮上印下一個蜻蜓點水一般的吻。

他甚至心情頗好地哼了首歌,換了個姿勢,側坐在浴缸邊,給科茲按摩頭皮,指腹微微用力,一點一點揉開因為長期缺乏睡眠而僵硬結節的頭部筋膜。

科拉克斯聽到細微的,睫毛翕動的聲音,他伸出手,攏住科茲正要睜開的眼睛,柔聲說,康,睡吧,我在這裏,睡吧,我在呢。

他感覺到科茲的眼皮在他手掌下輕微的顫動,過了片刻,科茲呼吸變輕,他跨進浴缸,開始清洗科茲身上的污漬。

這個活兒他幹得非常熟練,從他把科茲帶回去那天起,拆洗科茲這件事就是他的任務。

并不能說科茲不愛幹淨,只能說……嗯,他的幹淨标準不是人類的。

這也不能怪他,跟科拉克斯不一樣,科茲降落在呂凱厄斯的無人區域,獨自在野外生活了整整十年,習慣無限趨近于野獸,簡言之就是讨厭沾水、痛恨洗頭、吹幹絕無可能。

被科拉克斯帶回去之後好點有限,能勉強自己洗澡,但要想仔仔細細從頭到腳洗得幹幹淨淨,只能上科拉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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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科拉克斯身邊,科茲就跟換了只蝙蝠一樣乖,經常洗着洗着就睡過去,跟他自己無比警惕快速洗澡的樣子簡直判若兩蝠——野生動物就是這樣,它們在清洗自己的時候最容易被攻擊、洗頭會遮蔽視線、吹幹妨礙視聽,所以科茲在這方面異常警覺,但有科拉克斯就不一樣了。

科茲知道,在科拉克斯身邊,沒有人能傷害他。

想到這裏,科拉克斯停下手,眯起眼睛,看向科茲,他的夜視視力不如科茲,只能勉強看到伴侶的輪廓,但是他能聽到伴侶心髒平和的搏動與輕緩的呼吸。

科茲睡着了。

科茲只有在他身邊,被他所碰觸才能睡着——在被他找到之前,科茲幾乎沒睡過覺,因為“預知”的能力。

科茲能看到且只能看到殘酷又血腥的“未來”,而且完全無法控制這個能力。

科茲試圖反抗過,他曾試着去拯救預言中會被殺害的奴隸,但他失敗了,“預知”殘酷地告誡科茲,他的一切努力都毫無用處,他無論是殺戮還是拯救,都不能撼動未來一分一毫,那些被他所洞察,在未來血淋淋的死于非命的無辜之人,他一個都救不了。

——他誰都救不了。但是他想救。

于是午夜幽魂在呂凱厄斯卷起腥風血雨,将一個一個暴□□隸主的屍體挂在尖塔之上——但是這是徒勞的。他知道。

他的精神就在這一次次徒勞中慢慢瀕于崩潰。

而與科拉克斯相遇,對科茲而言似乎代表某種神秘的溫柔允諾,保護科拉克斯、愛他這件事本身拉扯住了科茲岌岌可危的精神——他不能瘋,瘋了就沒法照顧科拉克斯了。

他的渡鴉尚且幼小,雖然被奴隸礦工們視為拯救者,然而他還沒成長到強大得足以保護自己和所愛的人,所以他必須保護科拉克斯。

然而他也被科拉克斯保護着。非常神奇,只要在科拉克斯身邊,被他的小鳥碰觸,科茲就不會看到“未來”。科茲只會,也只能在科拉克斯身邊入睡。

他們曾在呂凱厄斯漆黑的礦洞、漏雨的屋檐下相擁而眠,科拉克斯即便那麽幼小,也要努力伸開手腳,抱住科茲,保護他,讓他蜷在自己懷裏。

而那些養育了科拉克斯的人們,他們純粹的善意安撫了科茲因為目睹太多暴行而狂暴的部分,讓他重新從野獸變回人類。

科拉克斯與工人們改變了科茲,他殺戮之外的才能就像破開土壤的樹苗一般爆發。

除去驚人的戰鬥力,科茲展現了異常優秀的戰略和政治才能,因為他的加入,科拉克斯與工人們推翻暴政的進程被大大推進。

相遇的第四年,推翻貴族暴政的起義前夕,科茲的一生被突兀改變——

在某次潛入任務中,“預知”毫無預兆地在他面前展開,他“看”到從呂凱厄斯的發射井裏,核彈向基亞瓦爾傾瀉而出,無數人化為灰燼——

渾身顫抖無法行動的科茲被同伴們拼死帶出,他像得了熱病一樣蜷在房間地板上顫抖,牙齒咬穿嘴唇,尖銳的指甲把身上撓得皮開肉綻。

他抓住科拉克斯,已經是個青年姿态的少年跪在地上,把他的頭抱在懷裏,血沫從他嘴角淌下去,滴到科拉克斯灰色的工服上,他颠三倒四地嘶聲道:“基亞瓦爾、核彈、人、無辜……”

科拉克斯怔了一下,他調開視線,看向科茲抓着他、慘白而痙攣的手,再調回來,“……你看到了?”

“——!”科茲猛地睜大眼睛,他死死看着科拉克斯,科拉克斯沒說話,只用力抱着他。

“是你。”科茲顫抖得更厲害了,但吐出來的單詞卻異常穩定清晰。

要往基亞瓦爾投放核彈,逼迫技術行會投降的人就是科拉克斯,而且,他已經做出這個決定了。

科茲甚至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做——這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讓基亞瓦爾投降,流最少的血,即便代價是幾百萬無辜的生命被燒成灰燼。

科拉克斯沉默,科茲顫抖着凝視他,然後渡鴉移開了視線。

他聽到科茲對他說,科沃斯·科拉克斯,如果要流無罪人的鮮血才能達成你的目的,那你和基亞瓦爾、呂凱厄斯的奴隸主有什麽不同?

“……”科拉克斯沒有看他,科茲的聲音忽然變得虛弱,他用一種近于夢呓般的聲音輕輕喚他的昵稱。

“……小鳥……”科茲說,“想辦法,我和你一起想。”

“……那要是沒有其他辦法呢?”

科茲沒說話,他只是看他,優秀的夜視視力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科拉克斯的臉。

雪白的肌膚、漆黑的眼睛,鴉羽一般在陽光下黑得發藍的頭發、即便穿着簡陋工服也給人高貴感的面容,但科茲知道他渾身緊繃,咬着牙,兩顆心髒瘋狂擂動,他嗅到了緊張而慌張的味道。

他閉了下眼睛,捏緊科拉克斯的手。

科拉克斯的體溫很高,熟悉的溫度把科茲的情緒安撫下來,過了一會兒,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已經平靜下來。

他說,我們兩個,帶點跟咱們學了點兒本事的小崽子,去基亞瓦爾。

科茲忽然笑起來,森白的牙齒宛若野獸獠牙,他伸出手,輕盈地在自己脖子上一劃,“做足計劃,我們可以三天幹完,剝皮、放血、內髒掏出來讓他們自己叼着,放跑幾個也沒關系。”他伸手,溫和地用手背碰了碰科拉克斯的臉,“他們肯定吓得魂都沒了,你告訴他們,投降不殺,總會有膽小的,總會有覺得自己命硬的,把膽小的禮遇安撫,命硬的腦袋砍掉,基亞瓦爾會屈服的。”

科茲頓了頓:“……這些你一個人做不到。但有我,小鳥,你在任何格鬥方面都沒贏過我一次,我們兩個人做得到。”

科拉克斯孩子氣地猛烈反駁:“但我能融入黑暗。”

科茲又笑了,被自己的血沫嗆得咳嗽了幾聲,拇指親昵的在科拉克斯手背上打圈,“你就是黑暗,小鳥。”

科拉克斯又把頭扭過去了,片刻之後,他悶聲道:“……兩天。”

“好。”科茲從善如流。

科拉克斯轉回來,幹脆在他身邊躺下,科茲握住他的手腕,習慣性的摩挲他蒼白瘦削的腕上突出的腕骨,然後科拉克斯聽到科茲說,“這個計劃你一定想得到,為什麽放棄了?”

科拉克斯的氣息消失了。心跳、呼吸、味道全都沒了,他在科茲的視線裏明滅了一下,科茲非常确定,有一個瞬間,他手裏的觸感湮滅,就像是黑暗吞沒了科拉克斯一般。

他下意識地捏緊科拉克斯的手腕,渡鴉沉默良久之後,緩緩開口:“……234718人。”

他說,科茲所說的計劃他早就通盤推演過,他報出的數字就是推演中起義軍的死亡人數。

他不再說話,但科茲明白了他的意思。

與死亡這麽多兄弟姐妹相比,科拉克斯更願意讓基亞瓦爾流血。

他們兩個在政治才能這方面,跟外表看起來截然相反。

科拉克斯本質上是個反抗者。推翻暴政摧毀舊制度需要反抗者,但重新建立制度,需要政治家。而政治家的基本素質是妥協,這一點是科拉克斯從根本上缺乏的。

擁有政治天賦的人是精神正常的科茲。

擅長驅使恐懼的人,必定洞悉人性,而恐懼與交易是政治的一體兩面。

科茲沒說話,跟還是午夜幽魂時代給人沉默寡言的印象不同,科茲其實相當善辯,他知道自己可以說服科拉克斯,但是不行,這個事情必須科拉克斯自己想通。

他們不是侵略者、奴隸主,他們是反抗暴政,拯救人民的義軍,而基亞瓦爾上絕大多數都是平民,他們一樣被技術行會的貴族壓榨剝削,只要稅錢少交一個子兒他們就會被流放到呂凱厄斯,成為他們的同胞。這些人與呂凱厄斯星的人一般,醞釀反抗,期盼解放。然後要用這些人給殘暴的統治者殉葬?那他們與他們要推翻的肮髒權貴何異?

科茲聽到科拉克斯的心跳緩緩恢複,又過了一會兒,渡鴉充滿悔恨,但又莫名帶着委屈的聲音響起,他說,康,我錯了。

他把渡鴉抱入懷中,漆黑的眸子閃過微微一線幽藍冷光,科茲說,不會有這麽巨大的犧牲,小鳥,你小看了你自己,也小看了我。我們要重新制備計劃,流盡殘暴者烏黑的血。

他不自覺地露出了一個午夜幽魂才有的猙獰笑容。

當殺盡殺。

起義成功了。

科拉克斯與科茲主導的斬首行動向統治基亞瓦爾無惡不作的貴族展示了他們血腥的末路,而對他們其中為惡不多的予以寬赦,同情工人的則委以重用,在科拉克斯十五歲那一年,新的政權與制度被确立。

科茲的精神狀态就跟被什麽神丹妙藥點過一般迅速變好。

他第一次,改變了血腥的“未來”。

他看到的核彈襲擊沒有發生,幾百萬人的生命得到拯救,義軍的死亡人數也遠遠低于科拉克斯的預估,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的努力是有用的。

——因為有科拉克斯。有他的小渡鴉在,“命運”也罷、“預知”也好,他都能奮起反抗。

時間就這麽平穩的過去,建立新政權的第三年,也是他們相逢的第十年,呂凱厄斯星上第一座全科大學和面向全民的大型醫院落成,呂凱厄斯被正式更名為拯救星,他們從基亞瓦爾趕來參加慶祝的前夜,科拉克斯終于聽清了相遇那天,科茲一直在咕哝的那個單詞。

那是高哥特語,意為:“我的伴侶”。

當時是個深夜,科拉克斯從一個預算會議上下來,回他和科茲的卧室。

這陣子科茲有點兒不對勁兒,四個月前的某天是個難得的晴天,他們攤在高塔頂端曬太陽,陽光暖呼呼的,兩人昏昏欲睡,忽然科茲猛地坐起來,嘴唇顫抖、雙眼沒有焦距地望向天空,科拉克斯一把撲過去遮住他眼睛——科茲“預知”發作了,雖然最近幾年很少犯,但科拉克斯處理科茲的“預知”發作已經近乎本能,他覆在科茲身上,捧住他的臉,讓自己的影子完全包覆他,然後緩慢而輕柔地呼喚他的名字。

往常科茲很快就能恢複,但這次不一樣,在被科拉克斯碰觸到的一瞬間,科茲慘白面孔上像是被人在腦子裏揍了一拳一樣肌肉痙攣,他整個身體反弓,發出慘厲的嘶嚎!

他像是頭極度恐懼又憤怒的野獸,他倒着嗓子不斷慘叫,血從喉嚨滲出來,科拉克斯用盡全力把他按在懷裏,科茲踹他、咬他,生生撕下他肩膀上一塊肉——然後在嘗到科拉克斯肉味的一瞬間,科茲失去了意識。

他高燒了整整三天。

這是科茲第一次生病。所有藥物對他無效。科拉克斯從未生過病,但是他隐約地清楚,足以讓普通人幾個小時就失去生命的高熱并非來自某種病毒或細菌。

他束手無策,不眠不休地在科茲身邊照顧,三天後,科茲睜眼,沙啞地喚他小鳥,跟平常別無二致——只除了一樣。

科茲沒有告訴科拉克斯,他到底看到了什麽。

科拉克斯沒有逼問。科茲不想說,那就不說,他相信科茲,正如科茲相信他。

之後一切如常,但是某種微小的違和感,一直萦繞在科拉克斯心頭。

——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他很清楚,某種巨大的存在正在逼近,可他不知道那是什麽。

他就這麽微弱的心神不寧,直到今天。

最近幾天科茲忙得很,卧室就他一個人在用,多少有點不習慣,科拉克斯感嘆着推開門,忽然定住。

科茲無聲無息地站在門口——

下一秒,他被按倒在地,科茲騎在他身上,臉上極其少見地沒有任何表情。

——他還是感覺不到科茲的氣息,這證明……科茲在“狩獵”。

他抓得非常緊,科拉克斯嗅到手腕上輕微的血味,他沒說話——科茲不對勁兒。

與科茲相比,完全漆黑,連鞏膜都沒有一絲白色的眼睛寧靜地看着科茲,室內一片寂靜,科茲定定地看着科拉克斯。

他在思考。科拉克斯想,他沒有因為“預知”發狂。

科拉克斯看到科茲的喉結動了一下,他在無聲的說什麽,直覺告訴科拉克斯那非常重要,但是他沒動,他就這麽寧靜柔順地躺在他身下。

科茲仿佛是一座黑夜凝成的兇戾雕像,一動不動,良久之後,他的眼珠在眼眶裏輕微轉動。他保持着壓制科拉克斯,面孔向下的姿勢,眼珠卻往上看。

——他像是在看自己的腦子。

科茲專心致志地看了片刻,他的瞳孔飛快的在眼眶裏左右滑動,然後他看向科拉克斯的臉——不,不是他的臉。

他在往下看。透過科拉克斯往下看。

在這一瞬間,科拉克斯生平第一次毛骨悚然——他從沒見過現在這樣的科茲。

他似乎陷入了一種理性、冷靜的癫狂狀态。

科拉克斯的本能瘋狂吶喊:掙脫束縛!快逃!

但是科拉克斯控制住了,他在肌肉繃緊的前一瞬間放松,他低沉而溫和的喚他的名字:“科茲。”

科茲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科拉克斯頓了頓,他看着科茲,用更柔和,像是他幼時被科茲抱在懷中,摟着他的頸子,在科茲耳側私語一般的聲音;“康。”

科茲歪了歪頭。

他顯出了一種古怪的神色,莊重而沉凝,似乎在思考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他的眼珠——科拉克斯看到,他的眼珠在往上看。

——他在看着星空,科拉克斯無來由地知道,随即他手腕被猛地握緊,他聽到腕骨發出細微骨裂的聲音,然後,一個吻落了下來。

科拉克斯猛地瞪大眼睛。

那是一個血腥的吻。

他确定他和科茲都是初吻,科茲不會接吻,他鋸齒一般的牙劃破了他們的嘴唇。

血腥與疼痛之間,他聽到科茲在他唇齒間呢喃,他終于聽清了那個詞——“我的伴侶”。

科茲在說,我的伴侶。

科拉克斯明确地知道,血腥之吻落下的時候,科茲做出了某個極其重要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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