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第五章
科茲開始極度畏光、神經質、在戰場上自毀一樣沖殺。
他建立了處刑室,将頒布的戒律鑄在旗艦的王座上,活生生地徒手撕碎違背戒律的子嗣,用他們的血染紅戒律上每一個單詞。
他在進行一場大的戰鬥之前會舉行處刑儀式,在所有戰士面前将違反戒律的午夜領主、俘虜的異形、違令的凡人用最殘酷的方式處死,然後滴着血,微笑又滿足的殺入戰場。
漸漸的,沒有任何人——包括午夜領主們都不敢靠近戰鬥中的科茲。
科茲又變回午夜幽魂。他會在戰場游蕩,或者團坐在戰場中央他造成的屍山上,除非等他自己平靜下來,不然他會攻擊任何出現在他視線中的活物。
科茲越來越殘酷,被他所殺的人死狀越來越凄慘,開始有傳言,說科茲吸血吃人,有人輕聲說道:“康拉德·科茲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不,他不是,科拉克斯知道。
科茲确确實實有自毀傾向,這來自于他性格中的雙重性。
科茲有極其強烈的施虐欲,但是也有連科拉克斯都不能企及的天賦的正義感。
所以在與科拉克斯相遇之前,他确實為了懲罰罪惡而施行殘虐的手段,但他也确實從這種殘酷中獲得了快感,而從施虐中獲得快感這件事,更确實地形成了科茲的精神內耗——他不能允許自己在虐殺惡人的時候有快感,因為這代表着他所有的殘殺并非為了維護正義,而是為了自身的快樂。
這一層內耗疊加“預知”能力,讓他精神瀕臨崩潰,自毀的閘口已然松開——但他被科拉克斯找到了。
保護和愛科拉克斯、被科拉克斯保護和愛,是午夜幽魂誕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毀滅、施虐之外的溫柔之物。
在意識到愛之前,他們已經深愛對方了。
科拉克斯本身,成為了科茲最大、最有效的精神穩定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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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他和科拉克斯都被賦予了一個明确的拯救任務——解放呂凱厄斯。
不再是徒勞的揮刀、不再是殺掉一個奴隸主站起來一百個奴隸主、不再是毫無意義的殺戮了——
科茲親眼看到自己的每次揮刃都讓呂凱厄斯變好、有人得救。
他不再是午夜彷徨幽魂了。
這是他被賦予的第二個精神穩定器。
他幾乎看起來像是個正常人了。
——直到冉丹戰争開始。
科拉克斯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
——冉丹戰争——
科拉克斯開始接觸午夜領主,但是有難度,蝙蝠們對他充滿尊敬但守口如瓶。
而且,科茲躲着他。
自從那天相遇之後,科茲就幹脆躲回他的旗艦,沒有科茲的邀請,他可沒法登上夜幕號。
科拉克斯換了個角度,他開始試着追尋冉丹戰争裏科茲做了什麽。
科茲在過去七年的經歷是一團迷霧,科拉克斯本以為冉丹戰争是他的線索,但他錯了,當他沿着冉丹戰争追尋下去的時候,他立刻碰到了一堵無形高牆——
他權限之內所有資料沒有關于冉丹戰争的确切記錄。
除了知道第一軍團和原體萊昂·莊森參戰,他只能查到還有兩個原體以及總共十一個軍團參與冉丹戰争,具體都有誰,一概欠奉。
第一軍團、第八軍團、第十九軍團——他只知道這些軍團參戰了,但另外八個軍團都有誰在暗鴉守衛的記錄裏都查不到。
不,不是其他軍團的信息都查不到,而是,他連暗鴉守衛的參戰記錄都找不到!
這不對。科拉克斯想,這太奇怪了——這場戰争現在還沒結束啊!只是擊潰了冉丹主力而已,怎麽所有記錄都消失了?
科拉克斯飛速翻閱軍團的陣亡記錄,冉丹戰争期間陣亡的鴉衛除了陣亡時間、原因,沒有其他任何記錄。
沒有陣亡戰役、沒有陣亡地點——他的子嗣像是死在了虛無之中。
科拉克斯只覺得胃部似乎有個黑洞,把他的內髒攥成一團。
然後,記錄之外,沒有人“記得”冉丹戰争。
不不,冉丹戰争之名、帝皇禦駕出征、永夜之戰徹底擊潰敵軍這種事跡大家耳熟能詳,可是當科拉克斯問到戰争細節的時候,無數鴉衛中的戰争親歷者沒人記得。
——沒·有·任·何·一·個·人·記·得——
——而·且·所·有·人·對·這·種·遺·忘·都·理·所·當·然——
每一個人,每一個,都理所當然的遺忘了冉丹這個才剛剛發生過的殘酷血戰,他們哀悼身邊犧牲的兄弟,卻忘記他們是因何而死、死在哪裏。
科拉克斯也試着調查別的軍團,大家的反應都與暗鴉守衛一模一樣——記得冉丹戰争,但不記得所有內容,且絲毫不覺得這份遺忘哪裏不對。
就像是,有人操縱了所有參與這場戰争的人的腦子。
——科拉克斯毛骨悚然。
那麽,誰能做到呢?不,應該說,除了“他”之外,還有誰可以做到?
科拉克斯小心翼翼地思考,試圖把所有事情連在一起。
拜原體堪比計算機的腦子所賜,科拉克斯記得他谒見帝皇那天所有的對話與細節,他仔細梳理過之後,得出了某些推測。
接下來,他需要一個人來證實這些推測。
——康拉德·科茲。
而他要見科茲,只可能在泰拉。
結束長達數月的亞空間航行之後,帝皇幻夢號降落在泰拉——人類起源之地。
長達整整兩天的冗長儀式裏,對科拉克斯來說有意義的只有與所有被尋回的兄弟們見面。
科茲只在歡迎宴會上露了一面就匆匆離開,直到第三天,科拉克斯才找到一個獨處的機會,潛入泰拉皇宮內屬于科茲的宮殿。
他所有技能裏只有一樣可以讓科茲望塵莫及,就是潛行。
科茲的潛行本質上是一種微小而不自知“預知”,憑借卡死對方的觀測死角完成,但科拉克斯的不一樣,他的潛行能力已經超越靈能,進入了某種讓人不安的領域。
當科拉克斯進入潛行狀态的時候,他會讓對方“看不到”。
他人就在對方面前,但對方就是“看不到”他——那與其說是種技能,不如說更像是一種扭曲對方認知、不可知的能力。
科拉克斯潛入科茲的宮殿,而在靠近核心區域的時候,空氣中某種詭異的波動像是靜電一樣在他皮膚上帶起一陣輕微的戰栗。
……守衛的蝙蝠崽子們狀态不對。
科拉克斯敏銳的察覺到這一點。他嗅到驚慌、擔憂、難過、忐忑各種氣味,就像是……強行忍耐“預知”發作的科茲。
然後大量的午夜領主聚集在宮殿外圍,戒備森嚴,但核心區沒有人。科拉克斯皺了皺眉,站在核心區——科茲寝宮——的門口。
前面是一個“領域”,他能感受到某種巨大的壓力在寝宮內盤旋,就像是一團被壓縮、鎖定在這裏的雷雲。
他停了一秒,踏入——
在他進入寝宮的一瞬間,就像是越過了某種不可見的護盾,空氣中讓他不适的詭異波動猛地化作無形的鞭子狂暴地抽向他!
他沒穿動力甲,這一記直接把他身上的防彈鏈甲抽碎,有塊碎片嵌進他臉上,他舔了舔淌下來的血,算是明白為什麽這裏沒有盡忠職守的蝙蝠崽子了。
倒是方便他了。
科茲靈能失控而已,他很會應付的。
科茲失控的靈能宛若一個巨大的漩渦,将一切試圖靠近的生物撕碎,科拉克斯熟稔地潛入中心——科茲的寝室。
大門已經沒了,在看清的一瞬間,科拉克斯猛地瞪大眼——
跟個廢墟沒兩樣的房間正中,科茲□□蜷縮,他像是極冷一樣渾身發抖,失控到實體化的幽藍色靈能環繞他尖嘯,而他的身體正在肉眼可見的崩潰!
他的身體在異常快速的溶解和再生,變異、腐爛、淌下血和膿,露出骨頭,骨頭上面再重新覆蓋肌肉,随即再消融——
這個重複過程不知道已經持續了多久;應該很久了,久到基因底層編碼都産生異變——科拉克斯親眼看到他腿上長出了個耳朵,然後掉在膿水裏。
科茲精神上産生了嚴重的問題,讓他靈能失控,嚴重到影響□□。
科拉克斯深吸一口氣,他用指尖把臉上那塊碎片和已經愈合到快把它包起來的肉挖掉,肉塊掉在科茲的血裏,他走過去,任憑暴走的靈能把他撕得血肉模糊。
渡鴉之主像是完全不疼,他屈膝半跪在科茲面前,縱容幽藍色的靈能撕開他的頸動脈。
滾熱的血噴在科茲臉上,從他大睜的眼睛裏淌下來,科拉克斯如同在拯救星他與科茲共同渡過的那三千多個日日夜夜,捧住他的面孔,将血抹在午夜之主菲薄而蒼白、幹裂的唇上。
科拉克斯沒說話,他只是輕輕側首,吻了上去。
靈能風暴在渡鴉之主吻上的瞬間,劇烈地抽上他的面孔,科拉克斯沒動,任憑失控靈能削掉自己一塊頰肉,連着科茲的一小片耳垂墜在地上。
他反反複複,小貓一樣輕輕舔舐自己伴侶正在消解的嘴唇,他的血、科茲的血混在一起,滾在他舌尖,靈能尖嘯,他身上傷口見骨,他卻像是完全沒有知覺一樣,一心一意親吻科茲。
終于,科茲嘴唇微微張開,他柔軟的舌尖探進去,刷過齒列,輕柔劃過牙龈。
他溫柔地叩開了科茲的齒關,叼住他舌尖,愛撫舌面,然後科拉克斯咬破自己的舌頭,血淌進科茲嘴裏,喉咽神經被刺激,科茲麻木地咽下去。
渡鴉的血滑入胃袋的時候,科茲動了。他雙眼依舊沒有焦距,一眨不眨,他像是倒下去一樣,整個人往科拉克斯的方向滑落,被血液粘得一團一團的長發劃過科拉克斯暴露在外的牙龈。
失控的靈能終于停止了。
科茲像個電池用盡的人偶,倒在伴侶的懷中。
他終于閉上了眼。
科拉克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停止崩解、恢複如初的嘴唇,他抱起科茲,找了個勉強還算幹淨的地方,把血肉模糊的伴侶放好,他也躺下去,全身覆蓋在科茲身上,肌膚相觸的部分崩解神奇的停止了,科拉克斯頓了頓,摸上他眼皮,眼皮的崩解随即停止,然後他覆上嘴唇,數個蜻蜓點水一般的吻落下,嘴唇離開的時候,眼皮已經恢複成完好的蒼白肌膚。
“……”科拉克斯看了一會兒,又吻了他眼皮一下,輕輕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我想吻他。他想。科茲丢棄了他,又隔絕了七年光陰,可他還是想吻他。
渡鴉之主的下一個親吻落在科茲亂七八糟的頭發上。
科茲吻起來是血味兒的。
新鮮的血、幹涸的血、腐爛的血——他像是血肉鑄成的屍白人偶,不祥又慘厲。
人偶破碎了、他淌出血露出肉,渡鴉落在他森白的骨頭上,沒有啄食內髒,而是展開羽翼庇護他,用親吻和肌膚相觸,重新讓他血肉生發。
科拉克斯嘴唇、牙齒、舌尖、口腔裏全是科茲血肉的味道,從面孔開始,到他露出氣管的頸子、幾乎能看到心髒破敗的胸腔,他一點一點用吻修複他。
科茲在他的嘴唇下一寸寸完好,像是人偶被重新賦予生命。
在他親吻下穩定下來的□□蒼白、沒有瑕疵、所有科拉克斯熟悉的不熟悉的舊傷都沒了,渡鴉之主的內心深處因此泛起了一股隐秘的喜悅。
他重塑了科茲。
他甚至于有些沉迷親吻科茲這件事。
他已經七年沒有碰觸過科茲了。整整七年。
他記得七年前他與科茲渡過的一夜,他記得科茲的味道、他咬住科茲頭發時的觸感、他嵌入自己身體內部的形狀、他的力道、他涼而柔軟的肌膚——
科茲喜歡抱着他,他八歲就長得和大人一樣,能撒嬌的地方只有科茲的臂彎,然後他長大一點,就是他抱住科茲,像個兄長也像個小母親,滿懷愛憐地保護科茲。
他與科茲糾纏得太深太深了,簡直如同一個神祇的兩面,以至于當福格瑞姆告訴他他們是兄弟的時候,他沒有任何驚訝與罪惡感。他甚至于覺得有些開心:血緣将他們的關系進一步加固了。
皮膚上泛起了一層古怪的輕柔瘙癢,他捧起科茲的左手,輕輕把拇指咬在齒尖。
就在此時,科茲醒了。
他睜開眼,眼珠在眼眶裏輪了輪,過了一會兒,漸漸有了焦距,他先定定看了一會兒還咬着他指頭的科拉克斯,無所謂似的向左右看了片刻,才重又看回科拉克斯,低低笑了一聲。
揣度了一下他現在的精神狀态,科拉克斯不動聲色地換了個指頭銜住。
科茲的指頭纖長,這麽微微彎曲着已經碰到他的喉嚨,科茲恍惚一下,科拉克斯眯起眼睛,在他食指根部用力咬了下去——
他這一口用了力,深可見骨,血立刻淌下來,科茲卻露出了一個近似于滿足的笑容,他虛虛撫向科拉克斯的臉,低沉的聲音放得很輕,絲綢一般優雅流暢,“……小鳥,你獎勵我做什麽?”
然後他的聲音弱下去,單詞在喉嚨裏咕哝,科拉克斯聽不太清,他知道,科茲還沒徹底清醒,他處于無法分辨幻覺和現實的階段,他沒松口,只是撒嬌一樣把面孔挨近,科茲輕柔地撩起他垂下遮住面孔的長發——
他猛地僵住,然後慘叫!
——他看到了科拉克斯臉上正在痊愈,但還隐約能看到牙龈的傷口。
然後他的慘叫消失跟出現的一樣突兀,尾聲像是被人剁掉一樣戛然而止,他看着科拉克斯臉上的傷,再看自己被咬住的指頭,科拉克斯盯着他,慢慢松開牙齒,撥開頭發,把臉上的傷徹底展示給他看,科茲小小地慘哼一聲,科拉克斯複又捧住他面孔,垂下的長發落在科茲臉上。
他貼得極近,氣息缱绻相融,他在科茲的嘴唇上說,“看着我,康拉德·科茲。”
科茲猛地瞪大眼,瞳孔放大,然後收縮,他眼睛裏僅剩的一點白色鞏膜消失了,他看上去像是科拉克斯肮髒血腥蒼白的倒影。
“看着我。”科拉克斯再次命令。
兩雙完全漆黑的眸子終于對上焦距,科茲劇烈痙攣,他驚慌地本能掙紮,但是他當他發現伏在他身上的科拉克斯完全沒用力,他一動就會掉下去的時候,驀地靜止,但渾身上下止不住的細細顫抖。
“看着我。”科拉克斯冷硬地再次宣告,頓了頓,“康。”
七年來第一次有人這麽稱呼他,康,只有科拉克斯會這麽叫他。
子嗣叫他父親、大人;帝皇叫他兒子;納斯圖裏叫他康納;康,只有他的小鳥會坐在他臂彎上摟住他頸子,小聲這麽叫他,親昵、柔軟、充滿愛意。
他開始窒息一樣急速地喘,科拉克斯沒理,筆直看着他,又叫了他一聲,“徹底清醒了麽?”
科茲哆嗦着點點頭,科拉克斯也點點頭,“可以說話了麽?”
他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科拉克斯松開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往下望着:“能動麽?”
科茲點點頭,環視四周,伸手擲出一塊家具殘片,打中了什麽機關,幾秒鐘之後,角落輸送管道送來一個金匣。
裏面是兩套原體尺寸的衣服,科拉克斯過去看了一眼就扔回去,他向半坐起來的科茲走去,簡單回複他的疑惑,“現在用不着。”
他随手摳出一塊嵌進傷口裏的布片,伸手把科茲拉起來,科茲茫然地被他帶到屋裏唯一完好的窗臺前,科拉克斯用力,讓他背對窗戶坐上去,科茲緊張得腳趾都微微蜷縮——他完全不知道科拉克斯想做什麽。
他本來就比科拉克斯略高一點,坐在窗臺上就高了一頭,科拉克斯擡頭看他,雪白面孔上沒什麽表情,語氣也極其平靜,“可以好好談一談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