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獵人

獵人

現實這個林洌說過的話,夢裏那個林洌向來是不埋單的。

林洌明明說過自己不會死,就算死也會拉上蕭雨淇一起,然而林洌當晚在蕭雨淇的夢裏就食言了。

親手害死了林洌,仍被迫獨活的蕭雨淇,從滿目瘡痍的世界裏一點一點地回流。可能是在夢裏繃得太緊太久,蕭雨淇躺在床上,全身的肌肉全麻痹了,感覺不到手,感覺不到腳。隔着眼簾的光亮白亮白的,已經過了清晨時段,室內流動的空氣仍是微涼。也有可能是她一臉的淚,所以臉上覺得冰涼。

蕭雨淇嘗試動了動手指,碰到一小片溫暖的皮膚。意識終于完全歸位,她睜開眼睛,看見熟悉的天花板上,一片波光流動。如果是林洌看見了這片波光,她會說那是馬路上的車子反射了陽光,透過玻璃窗折射進來的光影。但現在是蕭雨淇看見的這片波光,所以這是海面上的水光粼粼,她沉在海底,身邊的人也沉在海底。她們很安全。

蕭雨淇的手指沒有移開,仍輕輕地觸碰着那片暖暖的皮膚。她安靜地看着天花板,受狂喜和慶幸的輪番卷席,臉上未幹的淚痕又濕了。蕭雨淇此刻非常高興。眼淚自顧自的流,跟她無關。

床頭的手機震動了一下,隔了幾秒又震了,再隔幾秒又震了。蕭雨淇轉頭一看,手機還在震着,是林洌的手機。這麽多連續的信息,可能有急事。蕭雨淇拿過手機,輕輕拍一拍林洌。

林洌睜了一點點眼,看見蕭雨淇。可能最近擦眼淚擦成慣性了,迷迷糊糊地還是伸手輕輕幫蕭雨淇抹去了臉上的淚。然後胳膊一攬,把蕭雨淇抱住,眼睛又閉起來了。

蕭雨淇推了推她,“有人找你,你看看手機。”

林洌沒好氣地接過手機,眼睛都沒睜。過了幾秒,她噴出一口氣,半睜着眼把手機按亮,掃開消息通知,是趙芸的好幾條語音微信。趙芸找她向來沒急事,也向來沒好事,林洌閉着眼,按下語音轉文字。打算再睡十幾秒。

***

雖然蕭雨淇和林洌這兩天過得醉生夢死,上天下地,死去活來,仿佛輪回了三生三世,游遍了十裏桃林,但其實,距離她們上一堂素描課,才過了兩天不到。在恍如隔世的上一堂素描課上,林洌和蕭雨淇各自示範了小羽毛的不同畫法,林洌和小男生同學小小地鬥了個嘴。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後來蕭雨淇湊在林洌身邊太近了,她那天又發着燒,結果一下沒控制好,血眼就顯了出來,還好即刻被林洌極快的反應給遮擋過去了。而比這更為重要的是,當時好幾個學生舉着手機拍了視頻。

那段視頻随即流出,因為題材涉及全校男生的白月光女神,很快就被瘋傳開來。等視頻傳到趙芸的某個群裏的時候,不同的八卦版本已經甚嚣塵上,連CP名字都有了,好像叫雙神戀什麽的。最主要的兩個版本,一個說學神在追女神,另一個說她們倆早就在一起了。嚴格說來,兩個版本都不甚正确。

整個B大,唯一人間清醒的知情人士,只有趙芸一人。

視頻裏蕭雨淇站起來的時候暈了一下,明顯是不舒服,林洌這王八蛋居然順勢就掐着人家,惡狠狠地威脅了句“別動!”然後林洌将嬌弱虛弱十分柔弱的蕭雨淇一把從地上直接抽了起來,怼到了角落,按在一張椅子上。也看不清林洌對人家做了什麽,反正林洌轉身的時候,蕭雨淇已經被整得趴在桌子上起不來了。據說後來整堂課,蕭雨淇就沒能再站起來過。

後來還有人追發了另一組照片,是當天素描課後不久,林洌架着不省人事的蕭雨淇出了美術樓,直接拖上計程車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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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芸看完視頻照片,人都傻了,背後一陣陰涼。群裏的花癡白癡無知群衆一疊聲的都在啊啊啊腦補三千字的香豔劇情。只有理智的趙芸一個人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林洌,不會殺人了吧?

她迅速問了一圈,才發現整個學校那麽多人,在當天那堂素描課後,沒有一個人再見過蕭雨淇。當然也沒人見過林洌。

***

林洌閉着眼,一手抱着蕭雨淇,一手沒好氣地按下語音轉文字。她向來不聽趙芸的語音,只看轉文字後的關鍵字猜個大概。反正趙芸找她,從來沒什麽急事,也從來沒什麽好事。

結果林洌的手指今天難得不好用,按偏了。趙芸的聲音在安靜的卧室裏如炸彈般響起來:

“林洌!你清醒點!你讨厭蕭雨淇也不能這麽搞她啊!”

林洌一激靈,整個人醒了,趕緊想按停語音。她手指一動,旁邊一只溫柔素白的手把她的手,連帶手機,一下牢牢按住了。林洌驚恐地擡眼,蕭雨淇如神祗一般完美的容顏近在咫尺,毫無波瀾,眼睛還安靜地閉着,像溫柔地睡着了。如果不是那只控制着電話的手已經快把林洌的手掐碎了的話。

趙芸的聲音繼續回蕩在歲月靜好的卧室上空:

“不就是你看上的男神喜歡她嗎?至于嗎?!”

“你搞定了蕭雨淇也不代表男神就喜歡你了呀!”

“現在大家還以為你喜歡蕭雨淇在追她呢,還沒人知道你從去年開始就密謀要搞她呢。”

“你千方百計要塞進素描課也是為了這個吧?”

“你趕緊放過蕭雨淇吧,不然你要被全校追殺了。”

趙芸的聲音終于從房間裏消失了,趙芸這個人應該也快從世上消失了。

***

林洌拉着蕭雨淇來來回回地解釋了很久,才把趙芸給自己挖的巨坑給勉強填平了。這件事說起來簡單,其實全是趙芸自己的誤會,但就因為這麽一面倒的全是跟林洌無關的誤會,解釋起來反而像個現編的故事。

反正林學霸騙蕭雨淇,也不是第一次了。

蕭雨淇睜着一雙大眼睛盯着林洌說得口幹舌燥,也沒說信,也沒說不信。林洌越說越急,越解釋心裏越沒底。這時候若說少了,就怕日後誤會越滾越大;但這時候若說多了,又顯得就着一件小事喋喋不休,反而欲蓋彌彰,此地無銀。

最後蕭雨淇都不忍心了,拍了拍林洌的手,笑了笑,“行了,知道了。”

林洌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被趙芸這麽一鬧,兩個人快10點了才起床。林洌已經兩天沒回家了,得在下午素描課上課前回家一趟,換件衣服。

蕭雨淇手機一劃,看見了劉會長的信息,即刻利落地起床,邊刷牙洗漱邊回複會長。會長很快就發了一家咖啡店的地址過來,居然就是上次林洌和蕭雨淇去的那一家。

這家咖啡店,看來有點東西。

“林洌,”蕭雨淇在浴室換完衣服出來,對還賴在床上的林洌說,“我要出去一趟,我把鑰匙留給你吧。我可能下午直接去上課了,你自己吃…”

“你去哪?”林洌一掀被子,跨下床三兩步走到蕭雨淇面前,兩手扶在她雙臂上。

蕭雨淇笑了,“這麽緊張幹嘛?我去見個朋友,聊一聊。”

林洌不信。蕭雨淇除了遠在香港的周映桐,根本沒有能出門“聊一聊”的朋友,“什麽朋友?”

蕭雨淇皺着眉想要怎麽開口。林洌忽然覺得自己管得太多了,她遲疑地說,“呃那個,我不是不讓你去,我也沒有權利不讓你去…不是,我的意思是…”

蕭雨淇連忙解釋道,“我知道。林洌,我不想騙你,但我不想說,至少現在不想說。”她笑了笑,“你放心,我們素描課見。”

林洌沉默了一下,說,“雨淇,會危險嗎?”

蕭雨淇笑了,“光天化日,見個人說句話,怎麽會危險呢?”

林洌抱過蕭雨淇,臉窩在她頸側,說,“這幾天我真是怕了,現在你走到哪我都想跟着去。就怕一個眼錯不見你就出事了。”

其實林洌真是多慮了,蕭雨淇去見會長确實沒危險,她倒是可以擔心一下自己。

蕭雨淇在她耳邊笑,手在她背後輕輕撫着,“我約了去上次我們去的那家咖啡店,你要我給你帶點什麽喝的嗎?”

林洌有點驚奇,上次她們去的時候,蕭雨淇剛剛發現了林洌獵人的身份,當日還鬧得挺僵的。她還以為蕭雨淇會對那家店有陰影呢。

“他們家有杯咖啡,叫‘過濾靈魂’,還蠻好喝的。”林洌說,“你可以試試。不用給我帶喝的了,我中午約個朋友,她欠我點東西。”趙芸欠林洌那點東西,可能是一條命。

蕭雨淇沉默了一下,天人掙紮了一番,還是忍不住問,“什麽朋友?”

林洌的所有朋友,蕭雨淇一個都不認識。林洌正想着要怎麽說清楚,蕭雨淇又遲疑地問,“是…那個男神嗎?”

看來趙芸的一條命,嗯,不夠還。

林洌又拉着蕭雨淇從時間的起點開始解釋了一通,蕭雨淇不能讓會長等,急着要走。林洌趕着去索命,飛速收拾好自己,小尾巴似的也跟着她出了門。

這邊蕭雨淇的車一起步,那邊趙芸就收到了林死神的病危通知。

***

吸血鬼聯盟的會長劉晴,瘦而精幹,穿着一件亮面的皮西裝外套,稍一動,映得臉上都流光溢彩。外套裏穿了一件熒光青綠色V領,領口開得挺大的。一頭亞麻色的短發,在室內還帶着大大的墨鏡。非常的,自在獨行。

蕭雨淇一推門,看見她就坐在上次林洌坐的那個位置,瞬間有點恍惚。

會長正在捏着咖啡杯抿着,見蕭雨淇走近,優雅又利落地單手摘了墨鏡,深邃的眼睛從上往下掃了一眼蕭雨淇,皺了皺眉。

漂亮,甜美清純的那種漂亮。幹淨,少女的那種幹淨。瘦,太瘦。皮膚很白,但臉色微暗。手上有傷,繃帶包了好幾層。

造孽。

蕭雨淇被劉晴掃了那麽一眼,瞬間覺得自己被X光照了一遍,五髒六腑都無所遁形。

劉晴放下咖啡杯,兩指捏着眼鏡,往對面的座位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禮貌之中透着絕對的威嚴。

蕭雨淇坐下,說,“劉會長,您好。”

“雨淇,可以這麽叫你吧?我是劉晴。”她笑了笑,“別這麽見外,這世上叫我一聲劉會長的,通常都是我的敵人。你不介意,叫我阿姨就好。”

蕭雨淇有點驚訝于這位會長生活裏的血雨腥風,略尴尬地笑笑。對方這麽年輕,她實在叫不出一句阿姨,只好說,“劉晴姐,這次冒昧麻煩你出來見我,是想跟你問一些關于吸血鬼…”

會長嚴厲地瞪了蕭雨淇一眼,蕭雨淇瞬間禁了聲。緊接着服務生走了過來,遞給蕭雨淇菜單。蕭雨淇開口,習慣性地想點卡布奇諾,想起林洌推薦的咖啡,改口點了一杯無糖的“過濾靈魂”。劉晴擡了擡眉。

不怒自威的劉會長瞪了蕭雨淇一眼後,低頭慢悠悠地啜着咖啡,蕭雨淇沒敢講話。服務生走遠了,劉晴才開口道,“我算是看出來你是怎麽惹上這些麻煩的了。”

蕭雨淇愣了愣,“什麽麻煩?”

劉晴朝遠處咖啡吧臺的方向擡了擡下巴,“在一個公衆地方,背對這麽大的自由活動空間,完全不回頭觀察四周,就敢開口提。想死?”

蕭雨淇這才聽明白了,會長這是在說自己剛才沒看見服務生過來,就開口提了“吸血鬼”三個字。

劉晴又開口,“所以你才會這麽容易地踏進一個這麽明顯的陷阱,我在說你跟你那個小獵人的事。如果你有點自我保護意識,在第一次有可能被發現的時候就該想着怎麽去封她的口,而不是任由着她在自己身邊晃悠,居然還能利用那個來放倒你。你想要的話,給她來一棍,抽一管帶回家,倒進高腳杯裏搖着喝。幹幹淨淨的,不好?”

蕭雨淇目瞪口呆,服務生送來了她的咖啡,她呆呆的擡頭道了謝。劉會長又優雅而沉默地細細啜着自己的咖啡。

“那個,劉晴姐。”蕭雨淇解釋道,“她,那個同學,也是我學生啊。這,不行的。”

會長對蕭雨淇露出一個半是憐憫半是揶揄的笑容,她眼睛掃過蕭雨淇身後,身體往前傾,湊近了壓低聲音道,“那吸學生的血就行了?被學生害得上了瘾,人都差點廢了就行了?”

蕭雨淇一下子冷了臉,她往後一靠,陰沉地說,“她沒有害我。你沒有見過她,她身上都是傷,深深淺淺的,我全都難辭其咎。誰害了誰實在不好說。”

會長輕輕一皺眉,一瞬間蕭雨淇還以為自己看見了她有點心疼的表情。但她很快又半笑不笑的,說,“看來你還挺喜歡這小混蛋的。難怪能上瘾。”

劉會長仿佛天然對林洌有很重的敵意。蕭雨淇沉了沉氣,把自己的情緒全都收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淡淡的,說,“劉晴姐,我感激你出來見我。我确實染上了血…”會長挑了挑眉,盯着她。蕭雨淇轉頭往後看了看,又轉回來繼續說,“我确實染上了血瘾,但跟我的同學無關。我和她是朋友,現在她也在努力地幫我戒瘾。”

劉晴拿起咖啡杯,朝蕭雨淇舉了舉,示意她繼續說。

“我這次麻煩你出來,是因為聽說你知道很多關于吸…”會長又挑了挑眉,無奈地看着蕭雨淇。蕭雨淇嘆了口氣,敷衍地轉身掃了一眼再轉回來,“聽說你知道很多關于吸血鬼的事情,所以想問問你知不知道什麽方法,可以快速戒了吸血鬼對獵人的血瘾的。”

劉晴點點頭,指了指蕭雨淇手上纏着的繃帶,“怎麽回事?”

蕭雨淇沉默了一下,“我實在沒忍住,不想傷她。”

劉晴嘆了口氣,說,“雨淇,我這次來,是要跟你說很重要的事。不過你既然這麽重視你對她的瘾,我們可以先聊清楚這個。我想周醫生已經跟你說過了,你們,是不會對獵人的血産生生理性上瘾的。”

蕭雨淇說,“是,她說沒有這個先例。”

劉晴點點頭,“我确實遇過一些朋友是有血瘾的,但那在比較純血的人身上才會出現,而且不會是只針對某一個人的。”她繼續解釋道,“你想想,如果你們會對獵人上瘾,那就代表獵人很可能會被你們不惜任何代價地抓來供血,那我們的這個生理機制就完全不是保護,而是致命弱點了。到時候誰是獵人都不好說了。”

蕭雨淇愣住了,望着劉晴。劉會長剛才是不是說…“我們”的這個生理機制?

“會長你是,獵人?”

劉晴坦然地點點頭,沒有要遮掩的意思。

蕭雨淇想收起自己吃驚的表情,但眼睛還是睜得很大,“獵人…”不是吸血鬼的天敵嗎?蕭雨淇瞄了一眼自己的逃生路線,怕劉晴像林洌上一次那樣,把她的出路堵死。她捏住了包包,身體往外側着,臉微微後仰,眼珠升起淡淡的紅。“你真是,會長嗎?”

劉晴往蕭雨淇身後瞟了一眼,說,“你要跑,也先把墨鏡戴上。”她把自己桌上的太陽眼鏡一推,眼鏡滑到蕭雨淇的咖啡杯旁。

蕭雨淇瞄了眼那太陽眼鏡,緊繃的身體放松了一點點。“我有太陽眼鏡。”她還是微微後仰着,想把那眼鏡推還給劉晴,又不是很敢碰。她盯着劉晴,嘗試表現出一點淡定,說,“你們獵人,都挺喜歡叫人帶太陽眼鏡,也都挺喜歡坐這個位置的。”

劉晴忍不住笑了,指了指蕭雨淇身後,說,“就憑你那麽随意,不得一個人坐在這裏幫你看着嗎?”

這是,守護者的位置。

蕭雨淇想起林洌,但不敢被劉晴帶偏,開口問,“你,真的是吸血鬼聯盟的會長嗎?”她沒回頭看身後。

劉晴嘆了口氣,“是,聯盟就是我一手創立的。”

“為什麽?我們,不是天敵嗎?”

劉晴笑了,“為什麽一定是天敵呢?獵人為什麽獵殺吸血鬼,你知道嗎?”

“不知道。”

劉晴嗤笑一聲,“你們啊,就是不用腦子,一用腦子就把事情想得太複雜。獵人殺吸血鬼,是因為吸血鬼害人。吸血鬼殺了人,獵人緊跟着去殺他們。罪犯和警察的關系,就是這麽簡單。”

“那為什麽現在,你…”

“你殺過人嗎?”

“當然沒有。”

“在那個小獵人之前傷過其他人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麽問警察為什麽不抓你?”

蕭雨淇頓住,想了想才說,“我總以為,流傳了這麽久了。總該有些基因是擺脫不了的。”

“雨淇,血眼那些東西,确實是擺脫不了。但你要怎麽活這一輩子,不是由基因決定的。”劉晴揮了揮手,說,“我不打算今天在這裏跟你詳談我的信仰。還是說回你關心的上瘾問題吧。你不會,不可能會對獵人産生生理性的上瘾,不過,心瘾也不好戒。”劉晴頓了一下,“你說她身上有傷,是你直接吸的嗎?”

蕭雨淇抿了抿唇,說,“有一些是。”

“在哪裏?”

“脖子,手。”蕭雨淇想了想,“手臂。”

“我是說,你們當時在什麽地方?”

“哦,在學校…上課的畫室,還有圖書館。”

劉晴皺着眉,臉色很陰沉,仿佛積存了巨大的怒氣。她慢慢地深呼吸幾下,舉起咖啡杯,表示她暫時不想說話。

蕭雨淇被她的氣場壓着,也不太敢說話了。這時才捧起那杯“過濾靈魂”,抿了一口。

她點的是無糖的,一定跟林洌喜歡的甜甜奶奶的版本不一樣。但這咖啡的底蘊本身就帶着一種巧克力的甜絲絲的氣味,混合在清苦的咖啡香裏,那絲甜味就顯得有點天真。雖然還是帶苦的,但苦也苦得仿佛有了意義,成了一片襯托出那點少年初心的暗黑背景,更顯得那絲淡淡的巧克力味道彌足珍貴。過濾後的靈魂,現實世界裏的理型。唯一的善。

蕭雨淇的血眼已經退下去了。她低頭微微笑了笑。

劉晴看着蕭雨淇,搖了搖頭,說,“上周周醫生很急地找過我,跟我确認獵人的事情。如果我當時就知道你,我不會拖到現在。”

蕭雨淇從咖啡中擡頭,“拖,什麽?”

劉晴友好地笑了笑,“你是上周才知道對方是獵人的嗎?”

蕭雨淇點點頭,“對。”

“然後你就失控了?”

“算是吧。之前也失控過,沒有這次這麽嚴重。”

“什麽時候?什麽情景?”

“在圖書館,她……”蕭雨淇有點不好意思,“她不小心割到舌頭了,流了血。”

“舌頭,”劉晴淡定地說,“所以你明白了嗎?”

蕭雨淇沒明白劉晴要自己明白的是什麽。

劉晴慢騰騰地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見蕭雨淇皺着眉,一臉不解地看着自己。她嘆了口氣,無奈地用盡了自己畢生的耐心,說,“第一次,你失控所以你們親了,是吧?第二次,你們分手所以你失控了,是吧?這是血瘾?”

蕭雨淇的臉唰一下紅了,急忙道,“不是分手,我們,不是,可是…”

劉晴簡直恨鐵不成鋼,說,“雨淇,你昨晚沒吸她吧?”

“沒有沒有,”蕭雨淇連忙擺擺手。

“她昨晚不在家,在你那兒吧?”劉晴問。

蕭雨淇臉紅着點了點頭,然後忽然警覺地盯着劉晴。這個會長,知道得有點太多了。

劉晴看蕭雨淇神色不對,“怎麽了?她昨晚不在你那兒?”

蕭雨淇冷着臉問,“劉會長,你怎麽知道她昨晚不在家?”

劉晴說過,能叫她一聲“劉會長”的,通常是她的敵人。看來蕭雨淇一下戒備起來,把她放到危險人物區裏了。

劉晴嘆了口氣,“雨淇,你別急。我本來覺得說出來,有些事情你不好開口,我很難了解準确情況。但我不是有意瞞你。”她頓了頓,仿佛忽然憋了一胸口的急于宣洩的怒氣,“我對林洌怎麽會有惡意呢,雖然我現在就很想揍死她。”

她又咬牙切齒地笑了笑,一字一頓道,“雨淇,我林洌她媽。”

她的表情實在是狠戾了些,導致蕭雨淇一時沒搞清楚她是在說一個客觀事實,還是單純在罵林洌。

***

劉晴她,确實是林洌媽媽。蕭雨淇整個人呆住了,劉晴以為她不信,還翻出了林洌和自己的聊天記錄,把手機抛到蕭雨淇面前。蕭雨淇哪裏敢看獵人母女間的私話,急忙把手機推回去。但她無意掃到了她們最後的幾句話,林洌好像對劉晴說,她要進聯盟。

蕭雨淇好一會兒才消化過來,理解了她現在正在跟林洌的媽媽在讨論如何盡快不再吸她女兒血的這個事情。蕭雨淇非常誠心誠意且羞愧萬分地說,“劉晴姐,”話一出口,才發現輩份不對了。現在改口叫阿姨也晚了,只好硬着頭皮說,“我實在是很抱歉。我想您剛下飛機,還沒來得及看見林洌。她身上,有幾處傷。我吸過她幾次血,是之前的事了。後來就沒有了,以後也不會的。”

劉晴嘆了口氣,說,“我不是來向你興師問罪的,我回來是要幫你的。她昨晚不在家,所以昨晚你感覺怎麽樣?”

蕭雨淇對着林洌的媽媽,簡直手腳不知道要擺哪裏。一時腦抽了,急忙撇清道,“昨晚?我們昨晚沒有!”

劉晴失笑,明顯沒有要八卦這倆白癡孩子昨晚幹了什麽的心思。她擡頭看了看蕭雨淇背後,低聲道,“你說什麽呢?你不是說昨晚沒吸她血嗎?可她不就在旁邊嗎,你昨晚沒失控?這血源就在身邊你睡得着?”

蕭雨淇恨不得地上能馬上開個洞讓自己鑽進去,臉紅得都要燒起來了。她原地自燃了一會兒才小小聲地說,“我昨晚吃了退燒藥,可能是藥效吧。”

劉晴生平最大的煩惱,是和笨蛋說話,她沒耐心;劉晴生平最大的發現,是這世上幾乎人人都是笨蛋。林洌是個只會耍小聰明的笨蛋,林洌她爸是個只在自己想聰明的事上聰明的笨蛋,而蕭雨淇則是個把腦容量全用在了保護林洌上,一點沒給自己留的笨蛋。

劉晴反問,“退燒藥就能睡着?你黑眼圈那麽深,怎麽平常不吃退燒藥?藥效對你們來說這麽有用?”

蕭雨淇整個人愣住了,是啊,她可是吞整瓶安眠藥都能醒着的人啊。

“林洌在那,你就安心了,所以就睡着了,沒說錯吧?”劉晴沒好氣地拿起咖啡杯,又砰地放下了,“要理清楚還不簡單?你讓林洌給你抽一管血放家裏,然後讓她滾蛋幾天。你看看獨處的時候,她的血頂不頂用?你要是覺得這也舒舒服服,以後光喝這個不見她人,日子也過得挺有滋有味的,那麽就是血瘾了。”

蕭雨淇靜靜地扶着咖啡杯,沒說話。她一路往回走,觀望着自己的淪陷,一步一步地撿起沿路的蛛絲馬跡。

“雨淇,”劉晴說,“你之所以覺得上瘾是這麽大的一件事,是因為你以為,只要解決了上瘾,你們就再無障礙了,是嗎?”

蕭雨淇擡頭,看着劉晴,想說不是。

劉晴嘆了口氣,說,“雨淇,你要知道,你們是很危險的。所以不要這麽毫無防備地和人相處。我打聽過了,你生活得很簡單,朋友不多,這是你的性格使然。也多虧了這樣,你才活了這麽久,連我們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我,很危險?”蕭雨淇問。

劉晴說,“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幻想着各種超自然生物,在幻想裏,都是很具浪漫色彩的。但要是在現實生活中出現一個試試?你想想每次人類以為自己找到外星人了,他們會做什麽?”

蕭雨淇的臉白了些。

“解刨。”劉晴淡淡地說,“可能有人對幻想吸血鬼和狼人感興趣,但絕對沒有人對一個真實的會咬人的吸血鬼或狼人抱有天生的善意。女巫會被燒死,因為她們掌握了一些普通人不能理解、無法企及的能力。吸血鬼呢?解刨,研究,屠殺,都有可能,只要讓他們對人類沒威脅。”

劉晴接着說,“聽明白了嗎?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後你自己要小心,一輩子都要小心。”劉晴從包包裏拿出一支小小的透明膠筒,像一管針筒,但頂端是平的,沒有針頭。

蕭雨淇說,“林洌的過敏針?她到底對什麽過敏?”

劉晴皺了皺眉,什麽亂七八糟的。她擡眼往蕭雨淇身後掃了一眼,低聲說,“什麽過敏針,這是吸血鬼原液。從吸血鬼唾液裏提取的。你見林洌帶過?”

“嗯,我…”蕭雨淇也往身後瞧了一眼,才轉回來說,“我很抱歉。是之前吸她血的時候,我看她總拿在手裏。”

“哼,還算她有點良心。”劉晴繼續解釋道,“這個針筆,你這樣拿在手裏,把底下這一端對着別人,用力紮下去,原液就會打進他身體。他會忘記這段記憶。千萬別想着自己去咬他,你的唾液帶着你自己的DNA,一查就查得出來。”劉晴把針筆遞給蕭雨淇,“拿着吧。”

蕭雨淇接過針筆,唇抿成一條線,眼睛微微地紅了。

她問過林洌,那支針是不是要用來對付吸血鬼的。林洌說不是。當時她沒敢信。

她問過林洌,她的獵人父母都怎麽看吸血鬼。林洌說自己父母是好人,讓她別怕。當時她也沒敢信。

她忽然想起來,第一次在畫室吸林洌血的時候,她伏在林洌的手臂上,林洌抱着她,一直在輕輕顫着。林洌在害怕,但原來怕的不是蕭雨淇。

林洌總是帶着這管針,在蕭雨淇吸血的時候緊緊地握着這管針。她是在以防萬一,如果有任何人看見了蕭雨淇當時的樣子,林洌能以它,來保護蕭雨淇。

在林洌機關算盡地要她步步淪陷的那些日子裏,林洌同時也小心翼翼地護過她。

劉晴搖搖頭,“林洌太任性,算我白教了。我作為她的媽媽,很對不起你。國內從未有吸血鬼被發現過,機構都疏忽了。所以你們倆這麽鬧騰,居然還能安然無恙。”她說,“但這只是偶然的幸運。你考慮一下,進聯盟吧。”

蕭雨淇說,“進聯盟是什麽意思?林洌,是不是也要進聯盟?”

劉晴沉默了一下,“雨淇,林洌進聯盟,跟你進聯盟不一樣。她進聯盟,應該是想做你的線,但她不行。”

吸血鬼聯盟,雖然名為聯盟,但成員間各自是不認識的。全部人的信息只掌握在會長夫婦手裏。會長以下是由平常人擔任的“線”,他們占據世界各地的各種職位和角色,每條線,只負責一個吸血鬼。萬一有吸血鬼暴露了,順藤摸瓜往上一扯,只能扯出來一個平常人。

連林洌都看不到聯盟裏其他人的資料。這是對所有吸血鬼的保護,也是對林洌的保護。

蕭雨淇問,“那我進聯盟,是要做什麽?”

劉晴溫和地笑了笑,“錄入資料,做個小手術,方便我們必要時找得到你。”

***

蕭雨淇沒打算進聯盟。她一出咖啡店就給林洌發了信息。她本來瞞着林洌,只是想盡快自己搞定血瘾的事。一來她怕會長對林洌不利。二來也怕林洌知道了,舍不得自己戒瘾戒得太激進,那自己戒起瘾來可能就有很多掣肘。現在既然會長居然是林洌媽媽,那她們見過面的事情,由蕭雨淇自己坦白,絕對比林洌從她媽媽口中得知要好得多。

當天下午,林洌沒有出現在素描課上。直到素描課結束,林洌也沒有回蕭雨淇的信息。

蕭雨淇想了想,站在美術樓下,直接給劉晴打電話。電話響了很久,差一點要轉留言信箱的時候,接通了。

“蕭助教。”一把中年男人的聲音,很低沉。才說了三個字,慢慢地,像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似的。

蕭雨淇靜默兩秒,“林洌爸爸,”她說,“我方便找一下林洌嗎?”打劉晴的電話,找林洌。

電話那頭輕輕一笑,“她也正好有事要問你。你要是有空,我讓她媽媽給你發個地址。”

“好,謝謝。”

林洌的家比蕭雨淇家要遠一些,叫了計程車還是在路上花了将近20分鐘。開門的是劉晴,還穿着上午那套很搶眼的衣服。蕭雨淇小聲說着“打擾了”,微微躬身走進門,劉晴随即在她身後把門關上了。

蕭雨淇一擡頭,看見客廳中央跪着的林洌,臉上一片紅腫,嘴角滲出一點血來。林洌看着她,想說話,馬上疼得抽了一口氣。

蕭雨淇兩步跨了過去,一手擋着林洌,站着審視坐在沙發正中央的男人。看不出身高,但應該和林洌差不多。普通身型,聯手的話,不至于完全被鉗制。她瞄了眼劉晴,對方剛關好門,正走過來。那門鎖,一擰就行,看上去不難開。

身後的林洌忽然用力一拉蕭雨淇,拉得蕭雨淇不得不轉身彎腰看她。林洌用舌頭頂着自己一邊臉,說,“你來幹什麽…”話沒說完,赫然發現蕭雨淇的血眼紅得幾近透明了,立刻掙紮着站起來,把蕭雨淇拉到自己身邊,邊撫着蕭雨淇的手臂邊安慰說,“我自己打的,是我自己打的。”

蕭雨淇不理她,轉身對着沙發上的男人,說,“林洌爸爸,我作為林洌的老師,對于很多事情責無旁貸。不是她的責任。”

林爸爸沉默地看着她,又慢慢地看了眼林洌,說,“林洌,你又多做錯了一件事。自己說吧。”

林洌說,“我在雨淇身邊這麽久,沒有跟她說清楚她的處境,讓她不知道要保護自己。”

蕭雨淇皺了皺眉,顯然有點疑惑。

林爸爸開口,“說清楚一點。”

林洌站在蕭雨淇旁邊,一手放在她背後輕輕撫着,“雨淇情緒激動的時候不知道要隐藏自己吸血鬼的樣子,是我的錯。”

林爸爸點點頭,看了眼林洌。林洌伸手狠狠地“啪”地就給自己刮了一耳光。蕭雨淇要拉都來不及,轉身呆呆地看着林洌,伸手要摸她的臉,手伸到一半卻不敢碰,眼淚一下子在眼眶裏蓄滿了,連林洌受傷的臉都模糊了。

林爸爸站起來,蕭雨淇一個激靈,立刻轉身把林洌撥到身後,尖牙咬着下唇,血紅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

“林洌爸爸,”她含着淚,面上沉沉的,聲音很冷靜,“這不是一個只有獵人和吸血鬼的世界,這個世界還有法律,還有警察,還有輿論。弱勢的人,也是有很多強勢的手段的。”

林爸爸笑了,“說得好。”他看了眼蕭雨淇身後的林洌,眼神轉回蕭雨淇身上,說,“正因為如此,你才護不住她。林洌,她也護不住你。”

林洌被擋在蕭雨淇身後,她輕輕掃着蕭雨淇的手臂,聊作安撫。其實蕭雨淇是遮不住林洌的,他們獵人一家都長得高。蕭雨淇在林洌和她爸爸之間,倒真的顯得有點像小小的獵物。

而她們面前的男人,微微俯首,帶着一絲悲憫,和絕對的威嚴,仿如上帝。“林洌的事說完了,”他看着蕭雨淇。

“現在,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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