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二天,于舟早早地就在樓下等着了,那時候是初夏,是于舟覺得最舒服的季節,陽光和煦,萬物可愛,小區裏的花草開得并不張揚,連蟬鳴都還沒就位。

于舟不喜歡一切攻勢太強的東西,植物的長勢如此,溫度的冷熱如此,待人接物的進退如此。

她那天特意穿了一條小裙子搭着高腰T,斜挎一個精致的小包。

其實她不是很喜歡穿小裙子,但聽說有網紅要去,就怕自己太慫。

在路邊站了會兒,遠遠地開來一輛黑色的帕拉梅拉,于舟心裏咯噔一跳,又淡淡一句:卧槽。

這一句感嘆得比較無力,說不好是被蘇唱震驚習慣了,還是于舟心裏本來就有預設——當然是瓊漿玉露才滋養得起蘇唱這樣的大小姐。那氣質,看着就不是一般人家裏出來的。

于舟開車門坐上副駕,蘇唱在摘墨鏡,低頭把疊好的墨鏡放到盒子裏,才擡臉對她淡淡一笑:“等很久了嗎?”

“沒有沒有沒有,我剛下來。”于舟客氣地說,見蘇唱單手把眼鏡盒的蓋子扣好,又習慣性地操心:“你還是戴上吧,現在中午,太陽挺晃眼睛的。”

然而蘇唱大概覺得跟于舟沒見幾次,戴着墨鏡聊天不太禮貌,只勾勾嘴角搖搖頭,眼睛稍眯幾下,就适應了光線。

路段的紅綠燈比較多,車輛緩慢前進,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兩句,又陷入沉默。

于舟這人有個毛病,不見面吧膽子要大一點,在網上,她覺得給蘇唱發發表情包,倆人也沒什麽隔閡,面基就不一樣。

“咳嗯。”于舟清了清嗓子。

蘇唱沒反應,摸一把方向盤。

“你這個車,是帕拉梅拉啊?”于舟揉揉鼻子,小聲說。

“嗯,對。”

“我在網上刷到過,你這車後面好像有尾翼,擡起來很帥的。”

“是嗎?”蘇唱笑了笑。

啊?她的車,她問“是嗎”?于舟又有點尴尬了,扭頭看一眼後排,好似眼神跟尾翼打個照面,就能言行大方一點。

這一眼卻落在了後排的抱枕上,她輕“嘶”一聲,擰起眉頭,望着蘇唱:“你的靠枕上,印的也是女帝吧?”

“你還說你不喜歡,周邊都有了。”于舟有點不理解了,喜歡個游戲角色是多見不得人的事情嗎?

蘇唱擡眸,自後視鏡裏掃一眼,輕聲說:“別人送的。”

啊?又是別人送的。

票也是,抱枕也是……

“長得好看,是省錢哈。”于舟往椅背上一靠,捋捋自己小包的包帶,低聲嘟囔。

“什麽?”

“沒什麽。話說,你為什麽要請我看電影啊?我是說,為什麽是我啊?”

蘇唱想了想:“我其實對這類電影就還好,今天正好有空。朋友也不多,送給別人,我不去的話,她們用不了。”

“那,我。咱倆。”就是說,也沒太熟。

蘇唱也沉默了,不知道該怎麽說。她其實是一個挺懶得跟別人打交道的人,說尖銳一點,她連跟自己的父母打的交道都不多,圈裏的朋友聊天僅止于工作,距離一旦拉近,她的耐心就欠奉了。

因此醫生跟她說,她應該多交朋友,多打開自己,保持心情愉悅,作息規律,否則還會再生病的時候,她一點也不意外。

意外的是在病房裏遇到的于舟。

該怎麽形容她呢?一開始像一顆聖誕樹,挂着五顏六色的塑料盆、水壺和卷紙。聖誕樹原本在打電話,看見蘇唱時愣住了,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她。

蘇唱沒有見過這樣的打量,有的人的目光是從上至下的審視,有的人的目光是由下往上的冒犯,有的是欣賞,有的是不屑……滿滿當當的情緒輸出。

但于舟望過來時,什麽都沒有,她的眼睛偏圓,黑瞳孔尤其大,看人的時候,似在接納。

接納蘇唱倒影在她的眼底,眨了三下眼,第一下是認知,第二下是包容,第三下是儲存。

總之讓蘇唱覺得很特別。

她曾以為這是于舟作為作者觀察世界的技能,就是無論好壞,先以視線描繪它,并不急着定義。但不是,只有于舟這樣,再也沒有第二個人這樣。

第一印象是特別,第二印象才是奇妙。

聖誕樹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背對着蘇唱把東西放下,安靜得出奇,午飯後蘇唱去茶水間,聽見她捂着話筒打電話,嗓音很雀躍:“我發現住院真的還行,我的被子上還有小花哎,不過也不是人人都有,我隔壁床就沒有。”

有一點小得意,像上帝給她頒了個獎。

嗯,聖誕樹成了小喜鵲。

第二天中午,小喜鵲又變作老阿姨,穿着寬寬大大的病號服,把蘇唱覺得難以下咽的盒飯嚼得很香,還不忘以過來人的語氣勸蘇唱:“你太瘦了,可得多吃,光喝水不行,等下暈在手術臺上。”

那語氣,仿佛盤腿就要上炕。

第三天,老阿姨化形林妹妹,哭哭啼啼地說:“操,我覺得好疼,你看到走廊上的那幾個人沒?引流管從肚子裏插下來啊,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這個。”

蘇唱終于忍不住開口:“可是,我們倆的手術,都用不上引流管。”

在于舟演完了一百個小劇場以後。

所以蘇唱時常覺得,于舟的名字起得很妙,于舟,宇宙,她有多重宇宙。

很久之後,蘇唱才發現于舟的特別之處在哪裏,別人也許是花,是草,是灌木叢林,但于舟是土地。她接納花,接納草,接納灌木與叢林,然後邀請它們在土地上投射下各種陰影。她時而享受花的陰影,時而享受樹的陰影,以此組成豐富而隐蔽的植被。

沉默的時間過于長,小宇宙開始轉動,于舟吸吸鼻子。

“你噴香水了?很好聞。”

“嗯。”蘇唱輕輕說。

“我也噴了,但我一般不喜歡跟別人講這個話題,我怕人家問我是什麽香水,我法文英文的說不好,”于舟自己打發自己,“唉,現在說這個,因為咱倆在車裏,真的有點尴尬。”

找不到話題了她。

蘇唱沒見過這麽坦誠的話題開啓方式,輕柔的笑聲和轉向燈一起響起來。

她一笑,于舟略微縮起來的雙肩就展開了,也跟着她眉眼彎彎地笑,話匣子捧出來,開始慢慢往外掏:“欸,你多大了?”

“二十五。”

“哇。”

“不像?”蘇唱看她一眼。

“不是,我想誇你挺年少有為的,但又發現我不知道你有為在哪裏。”

蘇唱一頓,這次笑意更長一點:“嗯,我是做幕後表演工作的。”

她當時沒說自己是配音演員,正如她一直沒說女帝的CV是自己,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想說。

于舟不是很明白幕後表演具體指的是什麽,她心裏勾勒出的形象很詭異,就是皮影戲後面戳棍子的藝術家。

但蘇唱怎麽看怎麽不像。

“那你是本地人嗎?”

蘇唱沒回答,只瞄她一眼,扶着方向盤沉吟。

“怎麽?”

“我在想,這些問題,在醫院住的那幾天,你怎麽沒問我?”

按常理說,這樣的對話,應該發生在初識的時候。

于舟低頭想了想,說:“我那時候,沒想跟你做朋友來着,就沒什麽了解的欲望,畢竟那是醫院啊,我那時候想着,咱倆都活着就行。”

“撲哧。”

她聽見了忍俊不禁的聲音,惹得她擡頭,撞進蘇唱含笑的側臉裏。

不是第一次見蘇唱笑,但第一次看她忍不住。很漂亮,眼神亮晶晶的,像有揉碎的珠光。

這副山水畫一下子就活了,水有了源頭,雲有了方向,微風拂過,山川的陰影緩慢游移。

一如此刻玻璃映照在蘇唱臉上的光暈。

于舟自己也覺得有點好笑,于是一邊樂一邊解釋:“真的,就是你不看電視劇的嗎?我特別怕在病房裏遇到一個病友,我們萍水相逢,短暫相交,然後發現對方可嚴重了,那我會哭死的。”

所以病房裏當然不能發展友誼,這個理論很正确。于舟覺得。

蘇唱認真地聽她說,點點頭,不知道算不算個認可。

但之後她說了一句沒什麽頭尾的話,她說:“你是我認識的人當中,第一個,話很多,但聽起來很舒服的人。”

這句話說得很低,卻又不乏誠懇。似乎終于找到答案,來解釋為什麽送票給于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