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這滿天煙花缤紛世界, 落在宋歸瀾眼裏也黯淡了顏色。

但他知道,眼前那人從相貌到打扮,和記憶中的模樣毫無差別。

似乎察覺到他的打量, 男人冷冽的目光淡淡掃過來。

宋歸瀾迅速收回目光, 和夏烈退到一旁,跪在地上俯首:“恭迎皇太子回宮!”

皇太子相貌端正, 身板卻過于幹瘦, 臉上顴骨微凸,皺起眉的樣子頗為淩厲,本來還想質問宋歸瀾放肆打量自己的罪名,這會兒見他們識眼色,臉色稍微松緩, 倒是不打算追究了。

他在書殿前停下,瞟了眼宋歸瀾身上披着的軍裝大氅:“裏面有人?”

“回皇太子殿下, 是邢上将。”侍衛長道。

“讓無關人都退下,我跟父皇二十幾年沒見,不希望有人打擾重逢。”皇太子垂眸睨着跪在地上的兩個人。

“是, 我先向陛下禀報您回宮的消息。”侍衛長語畢敲響書殿的門,站在外面恭敬的通報了一句。

不知是被冷風吹的,還是思慮過重,宋歸瀾隐約感覺有絲頭痛。

皇帝傳喚皇太子進去, 邢穆遠也沒有出來。

他跪在地上撫了撫額頭, 暫時沒那麽緊張了。

上一世,刺殺事件發生在皇帝的寝宮, 眼下地點不同, 沒有雲龍架上的寶劍,裏面還多了個邢穆遠, 皇太子應該不會選在這個時候暴露殺機。

只是他沒能慶幸多久,書殿的門倏然打開,皇帝壓抑着怒氣的聲音裹挾着精神力闖出來:“來人,送邢上将回府。”

宋歸瀾抖着身體抗下這波精神力沖擊,側頭看向書殿內,只見皇帝坐在精雕細刻的金案後,邢穆遠坐着輪椅背對外面,而皇太子則冷冷立在一側,用淡漠的聲音道:“夜深了,邢上将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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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忤逆陛下,有罪,應該徹夜在書殿外靜思己過。”

邢穆遠兀自說完這句話,操控輪椅出了書殿,對夏烈說:“你先送夫人回去休息。”

“是。”夏烈猶豫着從地上站起來,伸手去扶宋歸瀾。

“我不回去。”宋歸瀾順着他扶自己的力道站起來,走過去握住邢穆遠的手,“我跟你一起待在這。”

邢穆遠皺眉不悅:“你身體不好。”

宋歸瀾目光堅定:“我不想讓你一個人。”

獨自攬下這個黑夜,獨自阻止可能會發生的一切。他不想,不想讓邢穆遠孤軍奮戰。

邢穆遠握緊他的手,只能妥協。

皇帝從書殿內走出來,和皇太子極為相似的臉上滿是肅穆:“回寝宮。”

語罷,他來到兩人面前:“既然如此,你們就一起在這徹夜自省。”

語罷,他拂袖而去,身後跟着皇太子和侍衛大軍。

宋歸瀾握着邢穆遠的手猛然收緊。

皇帝要回寝宮……

邢穆遠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等到浩浩蕩蕩的侍衛大軍走得沒了人影,才帶着他追随過去:“跟在後面,随時觀察情況。”

“嗯!”

一路上,侍衛大軍按照列隊散開,只留下侍衛長和兩隊人,貼身護送皇帝和皇太子進了寝宮。

看到邢穆遠和宋歸瀾跟了過來,侍衛長皺緊眉,舉起佩劍攔在他們面前:“陛下寝宮,不容闖入,請邢上将退下,否則就真要論罪了。”

宋歸瀾掃了眼四周的守衛,雖然夠森嚴,但遠遠不及剛才的侍衛大軍造勢威嚴,而且門一閉,裏面發生了什麽也沒法第一時間發現。

他正擔心着,只見邢穆遠奪過侍衛長的佩劍,直接手起刀落,一個利落的鞘擊把人弄暈了。

“……”

一瞬間,周圍的侍衛摸佩劍的摸佩劍,掏配槍的掏配槍,警惕的提防着他們。

邢穆遠扔了手裏的佩劍,緩緩舉起雙手,示意自己身上沒有武器,然後操控輪椅從宮殿前的坡階上去,停在緊閉的寝殿門外。

侍衛們面面相觑,都不明白邢上将這是什麽意思,但也不敢真的動手,只是握緊武器防備他的下一步行動。

宋歸瀾沒敢跟上去,怕激起那些侍衛的敵意,在宮殿大門外徘徊不安。

邢穆遠釋放精神力感知了一會兒,聽到皇帝和皇太子在裏面交談,起初還很尋常,直到空氣中像是無形關了道閘門,把他的所有試探都擋了回來。

他神色一凜,果斷破門而入。

他這個舉動和造反沒什麽區別,幾乎是立刻,外面的侍衛吹響一聲哨,數十號人齊齊圍在了寝殿外。

宋歸瀾看不到裏面發生了什麽,只聽到有人喊了一聲保護陛下,然後一群侍衛沖進了寝殿。

頭頂還在盛放煙花,昭示着今夜的歡慶。

宋歸瀾甩下身上披着的衣氅,從昏倒在地的侍衛長身上摸出配槍,和夏烈一起走到圍堵的寝殿門口,隔着層層人頭看到一把染血的寶劍架在皇帝脖子上。

“都別動。”

冷冽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感情,身穿黛藍色服飾的男人舉劍逼退衆人:“退出去。”

鋒利的劍刃抵在皇帝脖間,立刻割出一道傷口。侍衛們舉着武器步步後退,宋歸瀾撥開擋在面前的人,這才看到裏面的全景。

……劍刃上的血不是皇帝的!

邢穆遠發覺異常,闖進去時皇太子劍已在手,他匆匆沖上去擋了一擊,仍是沒有把皇帝徹底救下來。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無色無味的藥劑,是精神力阻斷藥水!

宋歸瀾跑進去扶住邢穆遠肩膀,低頭打量他肩膀上的傷,偷偷把槍塞給他:“沒事嗎?”

邢穆遠微微颔首,接過槍藏在毛毯底下,另一只手迅速将他拉開。

一聲槍響。

宋歸瀾被邢穆遠護到身後,感覺右耳擦過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他腦袋懵了一瞬,耳中響起尖銳的鳴聲。

他低着頭捂緊耳朵,粘稠的液體淌滿了掌心。

如果不是邢穆遠拽開他,剛才那一槍擊中的就是他胸口。

皇太子右手執劍,左手持槍,威脅着在場的所有人。

他目光陰冷的盯着邢穆遠:“你反應倒是快,居然跟到這裏來了,該說不愧是我父皇養的一條好狗嗎。”

邢穆遠面色有些白,肩上的劍傷深至骨髓,殷紅的血液将軍裝染得更深了一層顏色。他冷眼注視對面:“都到這個地步了,收手吧。”

皇太子輕蔑的嗤了一聲:“都到這個地步了,我還有退路嗎?”

被他挾持于身前的皇帝平靜的嘆息:“初意,朕知道你對當年的事耿耿于懷,記恨在心,朕這些年想方設法的想把你救回來,也是心裏有愧疚。”

“愧疚?”皇太子眼神陰郁,“您的愧疚就是坐在高位上,享受着萬人之上的追捧,随口指使下面的人幾句就叫想方設法的救我?”

宋歸瀾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已經完全聽不到外界在說什麽了。

邢穆遠向站在門口的夏烈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進來把宋歸瀾帶出去。

夏烈繃緊神經,剛踏進裏面一步,皇太子立馬抵着皇帝的肩膀開出一槍。

“把門關上,誰都不準動一步!”

皇帝皺緊眉,臉色頓時又難看幾分,一身華服被血染紅了半截。

夏烈慢慢縮回伸出去的腿,重新退到寝殿外,侍衛們也不敢不從的把門合上,随即膽戰心驚的圍堵在外面,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裏面的動靜。

皇太子低低笑了幾聲,握着長劍的手一揮,割破了自己左臂的衣袖,露出瘦弱的胳膊。

他的肌膚白得不可思議,幾近呈現出灰色,而皮膚下面的血管更是根根粗黑,流淌着漆黑的血液。

“當初您用我換了半個絨花星球,之後更是棄我不顧,使用武力霸占了協約屬于輝耀的另一半領土,您不會以為,作為質子的我不會受到敵國半點報複吧?”

皇太子眼神頹然中帶着憎恨:“二十多年,我被囚禁在敵國皇宮,一日三餐混着毒,為了活下去卻不能不吃,如今我沒幾年好活了,您倒把我救回來,怎麽?讓我欣賞你培養出的接班人有多優秀嗎?優秀到孤身一人潛伏在敵國,甚至還想靠一己之力救我離開?真是可惜了……他現在估計屍體都腐爛了吧?”

皇帝表情沒變,眼神卻怔然片刻:“你……你說的是蘭草?”

蘭草……死了?

皇太子低頭瞥着他不敢置信的樣子,冷笑:“大概是吧,那孩子姿色和身手都不錯,脖子上挂着一顆平平無奇的水色珠子,但只有我知道,那是您留給繼承人的琉璃游龍珠,和您脖子上這枚炫光游龍珠是一對,只有被炫光珠照射,琉璃珠裏才會浮出游龍。”

他說着臉上浮現出扭曲的舒适:“所以啊……我絕對不會容許他活在這個世上,憑什麽我落到這個地步,而您卻能心安理得的培養下一任繼承人?我見他肩章上別着三朵花,又得知那個時間進宮面聖的軍官是白上将,所以當然要通知他的長官親手處理身邊的鼠蟻。”

皇帝用力作了幾個呼吸,胸膛劇烈起伏。

邢穆遠雙腿覆着毛毯,一只手藏在下面攥緊槍,目光冷厲的注視對面人:“原來是你害他暴露。”

皇太子不屑的嗤笑,抵在皇帝肩膀上的槍戳進傷口,用力擰轉:“反正我也沒多久活了,不如您把皇位讓給我坐坐,等我毒入心髒的那一天,您再接管帝國也不遲?”

“……”宋歸瀾的耳鳴逐漸減緩,捂着被子彈擦傷的耳朵站起身。

他們之前說的話,他聽到了不少,震驚之餘,更多的是恍然。

很多之前想不明白、看不透的事情,此刻都有了明确的答案。

難怪皇太子行為這麽癫狂,做出回國就刺殺父親的事,他心裏的仇恨和不甘,在他看來只有用一條條鮮活的人命才能抵償。

皇帝痛不欲生,槍口戳進傷裏轉動着,把血肉都旋了出來,他忍耐度極佳,只是皺緊眉沉聲罵:“逆子休想!你如果現在跪下認錯,朕還可以從輕發落,不要一錯再錯!”

“不要逼我!”皇太子握着槍的手又用力幾分,怒火朝天的吼道,“您只有兩個選擇,立傳位诏書!或是跟我一起踏進黃泉路!”

邢穆遠眸色漸深,藏在毛毯下的手握着槍舉起,對準情緒失控、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的人利落一槍。

沒有皇帝的命令,他自然不敢傷及皇太子性命。

子彈擊中執劍的右手,同時,宋歸瀾摸了摸無名指上的婚戒,将它脫下來捏在指間,暗暗發力投射出去,精準擊中皇太子的眼睛。

皇太子眼前一黑,痛苦的嚎叫了幾聲,憤怒的半眯着眼,擡臂對着四周胡亂開槍,子彈嵌入地面、門上、以及邢穆遠身下的輪椅。

輪胎輕嗤着洩了氣,好在他和宋歸瀾躲避及時,沒有受更多傷。

邢穆遠想趁機制服他,冒着亂飛的子彈撐着左腿站起來,猛地沖過去把皇太子撲倒在地上。

而皇太子萬般計算,倒地的同時把皇帝也拽了下去,三個人疊在一起。

皇太子狀态癫狂,一輪子彈打完了,便将長劍抛至左手,劍刃朝下狠狠刺向伏在自己身上的人。

邢穆遠悶哼一聲肩膀劇痛,卻因為行動不便,無法躲避他的襲擊,只能隔着個皇帝盡力去控制他的雙手。

宋歸瀾沖過去狠狠一腳踩住皇太子右手,随即俯身去奪他另一只手裏的劍。

幾番推拉搏鬥,倒在地上的三個人打了個滾,成了皇太子壓在上面,劍倒是到了宋歸瀾手裏。

他伸臂一遞,鋒利的長劍血色未幹,閃着寒凜的銀光抵在皇太子脖間:“起來。”

皇太子徹底陷入瘋魔,竟然毫不畏懼,雙手扣着鋒利的劍刃用力一擰,劍鋒倒轉,直指宋歸瀾喉間。

也是此時,皇帝終于有了反手的餘地,他狠狠一腳把身上的逆子踹開,才使得那把劍沒抵進宋歸瀾脖子。

皇太子猛地跌到一旁,眯着眼睛從地上摸起槍,利落上膛對準皇帝扣動扳機。

皇帝反應迅速的閃到旁邊躲避,子彈破開空氣,飛速射向剛從地上坐起來的邢穆遠。

宋歸瀾瞳孔微緊,大腦一片空白別無他想,往前撲倒将身體重重壓在邢穆遠身上。

“瀾瀾!”邢穆遠顧不得身體的疼痛,扶着他的肩膀睜大眼睛看着他。

聽到熟悉的稱呼,皇帝投過來驚疑的一眼。

宋歸瀾身體猛地劇顫一下,臉上驟然失了血色。

“……我沒事。”他壓在邢穆遠身上,抖着嘴唇安撫的笑了笑,手指摸到地上的長劍,撐着身體站起來,在皇太子下一槍開出來之前手起劍落,将他握着槍的手利落切斷。

皇太子抽搐着哀嚎一聲,血液從斷腕處流出來,綿綿不絕的淌了一地,而他躺在血泊中,已如斷牙之犬。

外面的侍衛破門而入,見勢團團将皇太子圍住。

夏烈跟在後面沖進來,卻腳步一頓:“夫人?!”

宋歸瀾雙腿有些發抖,他将劍鋒抵在地面,借力支撐才得以站住,垂眸撫了撫自己心口。

“……瀾瀾!”邢穆遠撐起身體,步伐踉跄的走過來,抖着手撫上他背後血淋淋的傷口。

宋歸瀾張了張唇,臉色越來越白。

“別說話。”邢穆遠緊繃着臉,将他攔腰抱起,邁開腿一步深一淺的跑出寝殿,邊跑邊喊,“宮裏的醫師呢?把醫師叫過來!”

夏烈快步跟在後面,慌亂得口不擇言:“醫師……不是,侍衛……已經有侍衛去叫醫師了!上将您沿路過去可能會碰到!”

邢穆遠從他的話裏找回點理智,腳步一轉前往醫師殿。

他步伐不穩,宋歸瀾被他抖得頭暈,忍不住伸手搭上他胳膊,慘白的唇抿出一絲笑意:“等醫師過來,我都快……都快暈了,你腿不方便,別……”

一口腥血湧上喉間,他皺眉将之咽回去,過于用力反而牽扯了胸口的傷。

撕裂感、鈍痛、敏銳的感官将這些尖銳的痛楚一一嘗受,宋歸瀾靠在他胸口,感受到身體的溫度随着血液在流逝。

邢穆遠固執的抱着他走在昏暗宮道上,手臂被血染濕,又被風吹涼……直到懷裏的人呼吸越來越輕,他聲音顫抖:“別睡,求你……”

宋歸瀾無能為力,他只能感受着邢穆遠身體的顫抖,聽着他劇烈的心跳。

嘴角溢出一絲鮮紅,意識漸漸模糊。

他閉上眼,從唇縫間吐出氣音:“可惜……”

可惜活了兩世,他還是沒能想起和邢穆遠的曾經,他們的初見……

他們不久前才心意相通,他确認自己喜歡上了邢穆遠。

邢穆遠頹然跪倒在地,黑夜中寂靜無聲,月亮隐入雲層,唯有兩旁的路燈映出他平靜的側臉。

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仿佛無悲無喜。

或許只有宋歸瀾才知道,失去意識前落在臉上的水滴是雨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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