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一株風信子【二更】
第17章 第一株風信子【二更】
霍深一愣。
箍在他背上的兩條手臂猛然僵住了。
庭院裏的風在這一刻停了下來,安靜得能聽到蟲鳴,一只白色胖鴿噗嚕噗嚕地跳到圍欄上,嘴裏銜着片紅楓葉,朝他們咕咕咕地叫。
霍深覺得那是自己心頭的擂鼓聲。
有那麽一瞬間,很短的零點幾秒,他有一股将所有事都對沈月島和盤托出的沖動。
告訴他自己是誰,告訴他自己經歷過什麽,告訴他當年那場讓阿勒“喪命”的車禍的真相,告訴他兩個人早已被推到一條看不見未來的路上,然後聽他撕心裂肺的大哭一場,再帶着他逃走,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島上。
可還不等他将這種沖動消滅下去,沈月島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別說了,我累了,想去睡覺,你別鬧了好不好。”
像是不在意他的答案,又或者後悔問出這個問題。
霍深無措地動了動唇,把已經蹿到喉間的沖動咽了下去:“嗯,不鬧你了,睡吧。”
“我想回去睡。”
“回哪?”
沈月島打着哈欠:“回——回我房間。”
“你房間?”霍深扯過一旁的軟墊把他裹了,像是在懷裏抱着白色的一團,“可你這半個月都是睡在我懷裏的,哪有什麽自己的房間。”
腿上的人已經熟睡,沒聽到他這句揶揄。
沈月島自生病以來精神一直不好,身子重,睡得沉,一閉上眼不等睡飽就不舍得睜開,所以他不知道這些天霍深都會在他熟睡後躺到他身邊,又在他醒來前将床鋪恢複原樣。
他只有被噩夢驚醒時才會發現身邊躺着一個人,可他那時根本分不清這是阿勒還是霍深。
他害怕一旦較真,就又要自己一個人了。
夢裏怕,現在也怕。
-
夜漸漸深了。
鴿子放下楓葉,叼了朵風信子重新飛走。
霍深披着月光起身,把沈月島抱回卧室。
剛吃的藥開始起效,他心底的煩躁逐漸被壓制成一潭死水。
他把人放到床上,走去浴室沖澡。
回來時床上人還維持原樣睡得很乖,眉心卻悄悄皺起兩道,像是有人在夢裏氣他。
霍深剛一躺下,他就自動靠過來,臉往他肩窩裏一埋:“隊長……”
他做夢時只會叫阿勒一個,霍深有時都會吃自己的醋,但還是會應:“嗯?”
“我們的風信子……好像開了……”
霍深又嗯一聲,沈月島眉頭皺得更深:“你是不是又搞破壞了,你總揪它們。”
這次霍深沒再作聲。
他看着沈月島因不滿微微撅起的唇,氣悶地嘀嘀咕咕,在夢裏都不忘冤枉他,猛地翻身把人罩在底下,幾乎是貼着那兩片薄薄的唇說:“那你陪着我,我就不弄花了,好嗎?”
沈月島舔舔他的唇,轉頭張了個哈,睡了。
“……”
霍深覺得自己又發病了。
他郁悶地坐起來,挪到床邊,望着窗外那盆被揪禿的花。
其實貝爾蒙特是沒有風信子的,這種嬌嫩的花種經不住草原上狂烈的大風摧殘。
他第一次見到風信子,還是很多年前,沈月島向他表白的時候。
十八歲的沈月島很是有些“詭計”,他看上阿勒的第一天,打聽到了他的事,就從外面弄來了風信子的種子,種在一棵柿子樹下,用圍欄圍起來,精心護養澆水照光,等開花的那天就把早已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小隊長叫過來,雙手捂着給他看。
“吶吶,我為你種了一朵花哦,是貝爾蒙特沒有的花,只屬于你一個人。”
“沒有父母親人不要緊的,沒有交心的朋友也不要緊,這朵花是屬于你一個人的,我也是屬于你一個人的。我的名字叫作島呢,媽媽說希望我能成為一座擡頭就能看到月亮的小島,能照耀我的愛人,也能庇護我的愛人,那你要不要到這座島上來啊?”
後來阿勒在那朵花旁邊蓋了房子,他把那裏當做自己的終點。
貝爾蒙特的人不論牧民還是獵手,都有自己的信仰。他們逐水草而居,追着獵物遷徙,卻信奉落葉歸根,肉身消亡時要葬在自己靈魂歸屬的地方。
家人就是他們的歸屬,他們凋零時要追尋的根。
阿勒沒有家人,他從幼時起就覺得自己是借住在這片草原上的住客,沒有固定居所,只有一頂帳篷和一匹小馬,他去哪裏打獵,就在哪裏生活,等肉身消亡就會變成沒人要的小鬼,整日飄蕩。
後來沈月島告訴他,這是一朵只屬于他的花,自己是屬于他的伽伽。那是第一次,阿勒感覺到自己的歸屬,他偷偷想——或許自己死後有了去的地方,不用像孤魂野鬼一樣游蕩在賀蘭山上。
可房子還沒蓋好,沈月島就走了。
他接到一通很急的電話,天不亮就坐上了離開的大巴,阿勒打不通他的電話,也不知道去哪裏找他,只能留在柿子樹旁守着脆弱的風信子花。
十多天後,沈月島終于回來了,但他變得很瘦很瘦,兩側臉頰上的肉凹陷進去貼着骨頭,殷紅的眼窩裏布滿血絲,一根一根地,幾乎将他整個人給割碎掉。
阿勒想到老額吉說的被勾走魂魄的人,大概就是這幅模樣。
他心疼得說不出話,輕輕問他:怎麽了,不要哭,我會幫你的,好不好?我都會幫你。
沈月島搖頭,什麽都不說,固執地撲上來吻住他,将他推進還沒蓋好的小房子裏要和他做。
阿勒腦子裏一片空白,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不是沒設想過和心愛的人的第一次,但在他的想象裏絕對不該是這樣。
沒有擁抱,沒有親昵,沒有任何準備,甚至連一張柔軟的床都沒有,只有滿臉是淚的沈月島絕望地抱着他喊:“哥,我要怎麽辦啊……我們要怎麽辦……我沒辦法了……”
阿勒摟着他,讓他停下,和他說不急,我們不着急做這個,小島,你流血了,先起來好不好,不該是這樣的,我把你弄疼了。
沈月島哭着搖頭,哽咽地抽抽兒,就像失去了所有親人絕望到極點的小動物一樣,喃喃地喊:“隊長,阿勒……我好愛你啊,你能不能,不要那麽快忘了我……”
之後的事痛苦到霍深無法再回憶,他起身走出房間,坐到陽臺上點了根煙。
煙霧升起,模糊了他的眼。
他摩挲着手臂上給沈月島割肉留下的傷疤,想起那場荒唐的情事結束時,沈月島也是這樣摸着那塊疤,手指拂動得很慢,眼神專注而眷戀,仿佛看一眼就少一眼。
可他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我要走了。”
阿勒怔怔地點頭,說我收拾下東西,起身卻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他發誓那是他這輩子最恐懼的時刻。
愛人的離開是有預兆的,他能感知到他的小伽伽正以一種挖肉剔骨的方式離他而去,卻無能為力,只能任由悲傷如同潮水般淹沒自己。
“我只放了一點點藥,會讓你睡一覺。”
沈月島将他放回床上,溫柔地撫摸他的臉,沒有哭腔,眼淚卻像融化的雪一樣一滴一滴地滑下來。
他說:“哥,你不能和我一起走了。”
“我姓沈,是曼約頓沈家的沈。他們殺了我的父母,帶走我三位叔叔關起來折磨,把我堂哥的女朋友抓去沉塘,我堂哥跪在地上磕頭求他們放過那個女孩兒,磕得臉上眼睛上全是血,但是沒人理他,他們看着我們大笑,然後我堂哥就瘋了,他也跳進了水裏。”
“就因為他們看不慣沈家壟斷曼約頓的房地産業,分一杯羹的方式不是聯手并進,而是毀掉原本的人,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沈月島深吸一口氣,捂住他的眼睛:“你和我走,下一個被沉塘的就是你。我廢物到連我爸媽都救不了,連我自己都護不住,還怎麽護住你……”
阿勒的意識漸漸模糊,眼皮沉重得阖在一起,他用力掐自己手臂,不讓自己睡着,拼命從嘴裏發出聲音:“不用你保護,我有弓箭還有馬,我會保護你。”
“保護我?”沈月島苦笑:“別傻了,他們手裏有車和槍,比你的弓和馬要快一百倍。你無權無勢,連英語都不會,你那套在那裏根本就行不通。”
他擦幹眼淚轉身離開,阿勒拼盡全力撲過去,雙腿還癱在床上,上身摔到地下,拽着沈月島的褲腳,用盡所有力氣去哀求:“我可以藏起來,我可以偷偷地陪在你身邊,保護你,求你了小島,別讓我見不到你,你走了,我連去哪找都不知道……”
沈月島像尊冰雕一樣被釘在原地,看着他的小隊長跪在腳邊,滿臉是淚,那麽傷心,那麽無助,卑微得一絲尊嚴都沒有,灰綠色的雙眼被痛苦浸泡。
那是他當成珍寶一樣全心全意愛着的人啊,怎麽就被自己欺負成了這樣……
沈月島太疼了,疼得想死,疼得沒法呼吸,像是有人活生生地把他的心給剖了出去,他後悔了一萬遍當初不該招惹阿勒,還對他許下那麽多讓人期待的誓言。他就應該一如初見時那樣驕傲、富足,作令人敬仰的自由的風,永遠奔跑在賀蘭山頂。
“起來吧,隊長。”沈月島把他抱起來,吻他的臉,吻他的額頭,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你是貝爾蒙特的勇士,受那麽多人敬佩,現在卻要藏起來,像只老鼠一樣,做我見不得光的愛人,朝不保夕地過一輩子?”
“阿勒,那是我的結局,不是你的。”
這是沈月島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從那以後,阿勒再也沒有見過他。
他消失得非常徹底,帶走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跡,後來阿勒一個人瘋瘋癫癫地守在沒有蓋好的小房子裏,暢想着沈月島曾經許給他的以後,有種被篡改了未來的恐懼。
再後來他也走了,“死”在了去找沈月島的路上,再回來時已經變成霍深。
風信子還在,大昆一直幫他照料,房子已經拆了,聽說有個曼約頓來的有錢人要在那修馬場。
霍深這才發現自己的前半生孑然一身,什麽都沒有。
小馬死了,房子拆了,沈月島在一個自己永遠追趕不上的地方受折磨。
他最後只帶走了那朵花。
指尖傳來一陣灼痛,猩紅的火光燎着手指,一根煙已經燒完了。
霍深恍惚地搖了搖頭,把煙碾滅。
他不再自虐般回憶這段或許只有他一個人記得的往事,腦子裏卻又浮現出沈月島剛才問出口又後悔的問題:喜歡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想,大概是第一株風信子開花的時候。
【作者有話說】
風信子的花語是——忘記過去的悲傷,開始嶄新的愛。
以前小島希望阿勒能這樣做,所以他給阿勒種了草原上第一株風信子。現在霍深希望他的小伽伽也能這樣做,所以他将那株風信子移栽了過來,現在已經開滿整片藍山。
——
明天休息,周五見寶貝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