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修)

第五章 (小修)

周氏一身輕的到了白雲觀前殿,就見溫德毓背着手,眉頭緊鎖的在殿外走來走去。

周氏道,“我這邊沒煩心的事了,只等和王家私下說定,我想還是先過明路,讓珠兒和王昀先訂婚,這樣就不擔心後面有什麽變故了。”

她說完見溫德毓一臉沉思,明顯她剛才說的,溫德毓沒聽進去,便問道,“老爺又什麽難事?”

溫德毓四下看看,周圍有道士走動,他眼神示意周氏先上馬車,等離了白雲觀,溫德毓才和周氏道,“我先前不知,首輔大人也在這白雲觀中靜養,有心想去拜見,卻又怕打擾他。”

沈宴秋現年才二十六,大雍這幾代下來,沈宴秋稱得上是最年輕的首輔,可見識過沈宴秋掌權手段的人,不會有誰敢輕視他,這朝堂之上,多的是人巴結這位身體不太好的首輔。

周氏驚愕道,“方才雪濃哭的厲害,不會吵到他吧……”

“我正要說這個,雪濃現在白雲觀中,沒準就能和沈首輔碰面,我跟人打聽過,沈首輔至今孑然一身,連夫人都沒有,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若是雪濃抓住了,那可真是飛上枝頭。”

溫德毓撫着胡須道,“雪濃出家這事暫且先不要往外說,若有人問起來,就說是雪濃有孝心,替我在香堂裏祭拜祈福些時日,等過陣子還是要把她接回府去。”

“老爺……若是雪濃惹怒了沈首輔,我們侯府也得跟着遭殃,”周氏遲疑道,畢竟雪濃方才哭的實在不像話,那哭聲她走遠了還能聽得到,擾了沈宴秋的清淨,別說什麽攀高枝了,到時候還得連累他們。

溫德毓略顯得意,“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麽?小丫頭哭一場,沈首輔這個大人物豈會計較,雪濃有十分的漂亮,只要她能在沈首輔面前露臉,便有可能,就是沈首輔不在意,那便不接她回府,遲些再放出她出家的消息,這又用不着太着急。”

周氏雖有異議,但尋思一番他說的不無道理,若雪濃真能攀上沈首輔,對三哥兒也有助力,“老爺說的是,可雪濃是死腦筋,是不是得提醒提醒她?”

溫德毓發笑,“提醒什麽?這事就在個随意,若能成,白撿一助力,成不了,也沒甚損失,沈首輔什麽人,真要在他面前賣弄,他豈會看不出來,雪濃太過刻意,反倒讓人瞧不上,沒得還要帶累家中名聲。”

周氏深以為然,雪濃不似溫雲珠活潑,出門在外也是悶不吭聲的多,本來就是木讷的性子,叫她學那些上不得臺面的狐媚手段,真有可能适得其反。

雪濃之于他們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孩子,若換做溫雲珠,周氏必然不願讓其接觸沈宴秋這樣的人物,溫雲珠是她的掌上明珠,沒可能讓其犯險。

溫德毓又交代溫氏,送些雪濃的梳洗用物去觀裏,這不用他說,溫氏也會辦,不僅送了這些,胭脂水粉也沒少雪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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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濃被關在香堂裏,先前在觀中陪着周氏來來回回逛,就算是春日裏,也見了不少風,再哭了一陣,到下午就逐漸起熱,她蜷縮在香堂後方靜室中的木床上,燒的迷迷糊糊,口中很渴,艱難喊了兩聲,沒有人應她。

守門的婆子們中午吃了飯,就回香堂旁邊空置的屋舍睡午覺,全然沒想過進去看看雪濃。

這兩個婆子在宣平侯府裏過慣了好日子,現今被派到這觀裏服侍雪濃,實在是份苦差事,雪濃的身份本就尴尬,做下人的,誰也不願意伺候這樣的主子,真沒轍攤上了她,便也都不把她當回事,只一個勁的怨怪她不中用,害的她們遭罪。

晚間趙婆子解了鎖進門去送飯,卻見那中午送進去的飯都沒吃,雪濃還睡着,便把飯放下,陰陽怪氣道,“姑娘還是把飯吃了吧,老爺夫人都走了,您就是絕食,也沒人看,何必自讨苦吃呢。”

她見雪濃沒動靜,心想着擺明了老爺夫人不要她了,任她在這觀中自生自滅,不想吃就随便她餓死,她們還能早點回府。

趙婆子遂帶上門又出去了,絲毫沒注意,那床上雪濃燒紅的臉。

趙婆子出去後,和錢婆子發了一頓牢騷,錢婆子倒好脾氣的勸她,“裏面畢竟是小姐,現是給故去的老夫人祈福,說不得哪天就回去了,咱也別太得罪了她,一日三餐伺候好就行了,旁的再別搭理。”

說着,她偷偷摸出一瓶酒來,“這酒是我托人從山下帶上來的,咱姐倆吃了,也好歇去。”

趙婆子發笑道,“老姐姐,這觀裏還有你相好呢?”

錢婆子老臉一紅,“我可沒你這般老風流。”

兩人邊拌着嘴,邊就着幾道齋菜,把一瓶酒全喝進肚中,春天好眠,酒足飯飽,兩個婆子便各自回房睡去。

上夜的時候,錢婆子趁趙婆子睡的死沉,悄悄從屋裏溜出來,趁着天黑瞧不見人,她從這香堂轉出門去,順着門前的照壁走了段路,正是觀中東邊的雲集園,雲集園的角門半開,錢婆子溜了進去,約莫再走了小半盞茶,才到一間山房裏。

房中有一中年道士,見她來了,便猴急的把她一把抱住,“可叫我好等,我原以為你來不了了,你伺候那嬌小姐也是遭罪,不若同我一處快活,管她死活呢?”

錢婆子道,“她原就是個養女,也不是老爺夫人的心肝肉,說是留她在觀中給老夫人祈福,我尋思大抵是丢在這觀中不管了,關房裏一陣尋死覓活,沒把園裏的貴人驚動吧?”

“貴人先前聽到些許哭鬧,是有問過,不過被我給搪塞了過去。”

那道士跟不少婦人厮混過,哪有清心寡欲的念頭,有些動了歪心思,只說,“你們老爺夫人真不打算要那小姐了?我之前在道場偶然瞧過一眼,真是個美人兒。”

錢婆子劈頭給了他一巴掌,醋勁上來聲音也大了,“你還肖想到她頭上,打量我是死的!”

道士把這想法藏心底,連忙一陣哄,吹了蠟燭,兩人便滾到炕上去。

恰時屋門被人從外踢開,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就有幾個人沖進來,先拿了他們。

道士見那門口站着的人,是常跟在貴人身邊伺候的小厮,名叫何故,一下就頹了,小聲求饒幾聲,何故笑道,“這婆子一進園子,就有人報到我面前,本來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管了,可你們動靜也太大,二爺都被你們吵醒了!”

說罷,叫人先把他們捆上,他自己去上房回話,把聽到的一字不落的承禀,須臾再出來,他對那道士道,“重玄道長,你給二爺念過幾天經,二爺說不必張揚從寬發落,你自己去順天府衙告罪,二爺就當沒這回事。”

白雲觀的道士個個都有官府度牒,有朝廷衙門的庇護,還能免地稅徭役,和一般的野道不同,白雲觀的道士在順天府這一帶德高望重,向來在人前超凡脫俗,但做白雲觀的道士也有規矩,既是出家人,便不能沾染紅塵是非,一旦貪戀紅塵,這便是壞了規矩,度牒還得被朝廷收回去,白雲觀也不會再留這人。

那重玄道士自不願擔罪,狡辯道,“貴人有所不知,道士跟和尚不同,雖同為出家人,我們卻能行這俗事,這在我們叫修行,為這修行,就是在身邊豢養爐鼎也不少見。”

何故一笑,還想着把那小姐占為己有當爐鼎呢,也不聽他這些歪理,命兩個護衛把他扭送進衙門,那道士下場自不必說。

地上已然吓傻的錢婆子一個勁的磕頭,何故遵從自家二爺的吩咐,把她直接送去了宣平侯府。

彼時溫德毓夫婦得知此事,一時心下忐忑驚恐,既見了來人,也是好聲好氣的招待,随後就當着人面發落了錢婆子,待人一走,兩人也睡不着覺了,思前想後,倒覺出個中門道了。

“首輔大人怕不是給雪濃出氣來的?先是雪濃不慎在他衣服上灑了水,也未見他苛責,而今雪濃在觀中,這還沒一天,那婆子就背着主子出去跟道士私通,若說出去,倒是叫雪濃難堪,首輔大人卻能這般貼心,晚上偷偷把人送府裏。”

夫婦倆越想越是這個理,驚喜之下,大晚上再挑個老實本分的婆子,把她和大丫鬟流月一起送入觀中。

流月進了香堂,入後方靜室,才發現雪濃已經燒的昏迷不醒,嘴裏斷斷續續要水喝。

流月趕忙先倒茶,茶早已冷了,還是喂她喝下去,那桌上的飯菜也涼透了,随後去把睡得鼾聲陣地響的趙婆子叫醒,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便指使她和另一個婆子趕緊去做事。

趙婆子怎麽也想不通,睡醒了怎麽就錢婆子不見了,來了個厲害的丫頭,還跟着個只會幹活的孫婆子,便是有一肚子想問的,也看得出來,府裏約莫還是對雪濃在意,也許不久就會再接回去,自不敢馬虎,和孫婆子去下房燒熱水,再做些新鮮的菜食備着。

雪濃被熱水擦洗後,勉強醒過來,一眼見流月趴在床前打瞌睡,流月見她醒了,自是高興,正要出去叫婆子端飯進來,雪濃卻把她拉住,啞着聲道,“你是來給我收後事的。”

她說的很肯定。

流月想解釋,雪濃搖搖頭,輕道,“我存了一些銀子,不是府裏給的,我跟着徽姑做繡活掙的一點體己,放在我房中的書櫃裏,鑰匙在我身上,共有二十五兩,你和媽媽各留五兩,剩餘的你幫我還給他們,我就不欠了……”

她流出兩行清淚,眼重新閉了回去。

流月叫她兩聲,不見醒轉,才知又暈厥了,身上也熱的吓人,慌忙讓婆子們出去請大夫。

可這大半夜裏,白雲觀的觀門都已關了,婆子們根本出不去,趙婆子主意大,記着東面的雲集園住着貴人,雪濃姑娘再這麽燒下去,性命難保,到時府裏問責,她們這些婆子也難逃其罪,不如過去求一求,或可一救。

趙婆子拽着孫婆子一起到雲集園前,敲開了門,當時便鼻涕眼淚一把的哭求起來,守門的小厮原是不想搭理,可這兩老婆子聲音太大,裏面被吵到,遣了人來問,便不好隐瞞,只得直說。

所幸裏面沒怪罪,真發了善心,遣大夫出來,随她們回香堂給雪濃看病,開了幾副治傷寒的藥,交代要仔細照顧,不能再受冷着寒,才離去。

流月看那大夫穿的衣服很是富貴,心想不是普通的大夫,便把婆子們一通盤問,才知是雲集園裏的大夫,又得知裏面住着何人,心下存着敬畏心,當先叫婆子們去煎藥,待喂雪濃把藥喝下,熱退了才放下心,暗自琢磨這等事,也要跟府裏那邊知會,畢竟是了不得的人物,不可輕視了。

雪濃這一病,直過了五天才将下床,原本清瘦的身體更單薄了,精神頭也沒從前好,變得不愛說話,流月把請大夫的事情跟她說過,她也沒有放心上,每日裏抄寫經文,放在祖母的香位前燒掉,再點上香,便無所事事了,時常跪在蒲團上發呆。

連流月都覺出她不對勁,從前在府裏,縱使受過薄待,她也只會一笑置之,哪像現在這般丢魂棄魄,流月也跟她說過,她在觀裏只是暫時的,溫德毓夫婦還會接她回去,這是流月來觀中,周氏話語裏的暗示,但這話也不能讓雪濃回心轉意,她依然沉寂一片。

二月的下旬,白雲觀中也逐漸春意盎然,恰是天氣好,在流月的央求下,雪濃踏出了香堂的門,跟着流月繞過影壁,沿着清幽小徑走到一處碧潭,潭中有錦鯉游水,山澗涓涓溪流湧入潭中,更不提随處可見的山花爛漫,尋常人見此情形都會心情極好。

雪濃定定凝視着潭水深處,那裏好像有極致的吸引力,她的腦海中仿佛有人聲,在催促着她跳下去,跳下去就兩不相欠了。

是時有人站在石橋上沖她們招手,雪濃一動不動。

流月卻注意到,那是個成年男子,她家姑娘還未出閣,不宜和外男相見,恐會壞了閨譽,便要拉着雪濃回去。

哪知那人徑自下了石橋,直奔雪濃這邊來,停在離她們幾步路的距離,十分有禮道,“這位小姐,我家二爺想見見你。”

流月從沒見過這麽恬不知恥的人,哪管什麽爺,便想叉腰上前就指着他的鼻子罵。

那人腰上挂着牌子,正和那次雪濃去王家,看見的馬車上挂着的牌子一摸一樣,都寫了一個沈字。

雪濃立時知曉他口中所說的二爺便是沈宴秋了,沈宴秋不僅是王昀的先生,前幾日于她還有救命之恩,雪濃推卻不了,按下流月,讓其帶路,流月縱有腹議,也只能跟着。

過了石橋,竟有座竹院,雪濃站在院外都能嗅到淡淡竹葉清香,入內随着那人繞過了一排排竹林,才見到一人在院中靜坐。

他的皮膚很白,白得透出幾分病态,顯出那精致眉眼裏的慵懶,這春日裏,他身上穿着很随意的便服,是件湖水色織金麒麟斓衫,膝頭還蓋着一條薄毯,一旁的小道在烹茶,桌上備着茶具點心,并一只天青梅花紋小罐,裏面放了滿滿的糖塊,一切都顯得極怡然自得,可等閑人不敢靠近,只覺他渾身威壓極重,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還有一種讓雪濃感到熟悉的親近感,她分明不認識他。

那人走到他身邊,恭敬的喊了聲二爺,他擡擡手,人就退下了。

雪濃躊躇着不敢上前。

小道煮好了茶,起身過來,邀她上座,她才亦步亦趨的來到茶幾前,仍舊不敢落座。

沈宴秋瞧着她,“小姑娘坐下吧,陪我喝杯茶。”

雪濃便低着頭坐到他對面的空座上,眸子瞧見他伸手端茶喝,指節修長如玉。

沈宴秋喝了口茶,沒有說話。

雪濃拘謹的揪着手中帕子,根本不知要怎麽應對他。

一時只有她自己處于尴尬的境地。

沈宴秋喝完了茶,才緩慢問道,“還認不認的我?”

雪濃心想縱使不認得,但當朝首輔的大名誰不知,便點點頭,說,“聽過大人。”

沈宴秋目光閃過異色,未幾跳開了話,又問,“想跳潭裏去?”

雪濃當即搖頭說沒有,解釋說是在賞潭中錦鯉,覺得好看,看愣神了。

沈宴秋沒有戳穿她,把茶杯放下,從梅花紋小罐裏揀了顆糖塊吃進嘴裏,“常有人譏諷蜉蝣憾樹,可蜉蝣比人有意思多了,小姑娘你知道蜉蝣有意思的地方在哪兒嗎?”

雪濃道,“蜉蝣朝生而暮死,盡其樂①……”

沈宴秋眯眼感受着那顆糖在口中慢慢化成了甜膩味,這時小道端了碗藥來,放在茶幾上,回說,“沈居士,您的學生過來了。”

他的學生那就是王昀了,雪濃也不願和王昀在此處相見,便要告辭。

沈宴秋道,“這罐糖帶回去吧,覺得苦了,吃一顆糖,就甜了。”

雪濃呆呆的看着他,驀地伸手抱起那罐糖,匆促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眼他的腿膝,小聲對他說,“作為回禮,我送您一副護膝吧。”

“你家裏人沒有教你,不能送太過親密的禮給陌生外男?”沈宴秋問道。

雪濃腼腆起來,眼尾那顆胭脂痣紅豔的讓人無法忽視,她點點頭,回答他,“不是特意為您做的,本來是做給我弟弟,他不要了。”

沈宴秋想起她弟弟是誰,微眯了眯眼,随即發笑,“你弟弟不要的東西,你送給我?”

雪濃頓覺自己說錯了話,手足無措道,“并、并非是他不要才送您,我是覺得您需要護膝……”

沈宴秋眸靜了靜,又笑起來,他有許久沒聽過別人談及這點隐秘了,沒想到今天遇到的少女會毫不避諱的說出來,也沒想到這年頭還有小孩兒說話如此誠實,倒不忍拿起官場那套做派,給她臉色看了。

雪濃唯恐再多話觸怒他,抱着糖罐走了。

回去後,雪濃就從自己行李中翻出那副溫子麟不要的護膝,叫流月去送,流月雖有錯愕,但還是老老實實送到雲集園裏,回來和雪濃說,湊巧的很,還跟王昀打了照面,只是王昀好像不認識她一般。

這天傍晚,觀中暮鼓敲響,堂內燭火昏黃,放神龛的香位上,香灰慢慢積聚成堆,雪濃盤坐在蒲團上,從罐中揀一顆糖吃了。

很甜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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