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解圍
第二十二章:解圍
鄭玉霖出嫁的日子,難得豔陽高照,一掃此前連綿不絕的陰雨。
趙瑾瑜站在二層閣樓眺望街上的熱鬧,十裏紅妝,鑼鼓喧天。
“你不親自送?”
她抄着手,用肩膀頂了頂身旁之人。
“不了,出了相府的門,他便再也不是相府的人。”鄭玉澄冷淡開口。
在弟弟的大喜之日,這人非但沒留在相府招呼賓客,還穿着一身的素衣。
“用不着嘴硬,你若是真的惱了他,便不會給他鋪下如此寬敞的大道,現下京城人人都知你與弟弟決裂,笑話楚小姐沒扒上相府的大腿,诶,未來這大房和二房争産,也不知要落在誰手裏啊!”
趙瑾瑜說了一段喝茶時聽來的傳聞,繪聲繪色地演繹一番。
鄭玉澄斜了她一眼,便要轉身,又聽那人道。
“就算你前途險阻,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可若此刻再不去,山高路遠,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也未可知了。”
此話精準拿捏七寸,她暗暗咬牙,快步下樓,正要登上馬車。
一條編織精細,通體烏黑油亮的馬鞭從天而降。
又是一聲尖利的口哨聲,一匹長鬃飛揚,豐神俊朗的寶馬嘶鳴,掙開仆人手中的缰繩,跨步而來,穩穩停在她的面前。
“送你一程,莫遲了。”樓上那人笑得肆意。
豔陽下,像是給她鍍上了一層光,暖融融的。
鄭玉澄眼睛刺痛,狼狽低頭,道了聲謝,便駕馬而去。
庶弟為母親所愛之人而生,若不是母親執意納那人,父親也幹不出改變了她人生軌跡的糊塗事。
可每每面對那張無辜小臉,還有他過往的處處維護,誰也狠不下心對付一個什麽也不知道的孩子,他安安穩穩地父親身邊長大,也填補了父親無子的遺憾。
她從不曾讨厭過這個弟弟,甚至慶幸在那對相互折磨的妻夫間還有個同伴相依為命。
鄭玉澄漸漸停了馬,在一座山丘上,再前行一步,底下便是湍急的水流。
不遠處,紅色的車馬順着山道蜿蜒。
鄭玉澄靜靜地目送,到了最後,她還是克制住了心中翻湧的情感。
寒風撩起她的衣袍,亦吹開喜轎窗簾一角。
大紅喜轎悠悠輕晃,一顆毛茸茸的烏黑腦袋悄悄探出,眨巴着泛着淚花的大眼,只一瞥,便心有靈犀地瞧見山丘上立着的人。
“姐!”那人高興地将喜帕當做标志物伸出轎子搖晃。
随後便被一旁的媒人鎮壓,又被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
鄭玉澄不禁莞爾一笑,扯過缰繩,心中牽挂放下,馬兒嘶鳴,四蹄翻騰,朝着來時的路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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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玉霖出嫁不多時,日子便匆匆到了新春。
按照慣例,鳳帝需在除夕晚設宴款待大臣。
趙瑾瑜時隔月餘,再一次見着那人。
他瘦了不少,眉眼間的媚意消減了許多,像是被人用尺子規矩過,行走間都是一板一眼的。
連一向歡喜的大紅宮裝,都換成了端正的杏黃色,裏頭是一件比雪還白的內襯,束緊領口,一串雪白東珠當做領口點綴,便再無其他花哨的裝飾。
趙瑾瑜只覺得眼前一花,好似看到過去那個學她穿白的男子,分明不喜歡素色,卻為了虛無缥缈的情愛,一點點修剪自己的枝杈。
“咳,咳。”最高處的鳳帝突然出聲。
趙瑾瑜連忙收回目光,正巧撞上了鳳帝的深陷的眼眸。
“呼呼。”身邊的柳常侍給鳳帝喂了水,她才好些,喘勻了氣。
“瑾瑜為何一直盯着我家小子看,莫非是看上他了? ”
鳳帝氣還不太順,倒是能調侃趙瑾瑜了。
端坐在她一旁的鳳翊星聞言,凝眉瞧來。
他居于高處,趙瑾瑜同寧王一道,就坐在鳳帝下手的第一個位置,距離近,能看清他面上的變化。
毫無波瀾,平淡地似乎在看一個陌生人。
趙瑾瑜還沒被他用這般冷淡的眼神看過,一時間還有些不太适應。
愣怔地回望他,就連鳳帝的話都忘了回複。
寧王暗暗搖頭,接過話茬:“陛下,您就別擡愛她了,帝卿千金之軀,如何是她這等浪□□子能夠得着的?”
“臣只求着快些給她找門親事,只要對方不嫌棄她過去的荒唐事,臣便要燒香拜佛了。”
一個名滿京城,若說愛慕之人,能從內城排到外城的王女,在她親媽口中分文不值。
鳳帝只當是寧王謙辭。
便轉移了話題,又道:“瑾瑜年紀也不小了,不成家也該立業了,她從小便聰慧,可不能埋沒了她的才華。”
寧王點頭如搗蒜,附和道:“陛下遠見,臣已經将家中雜事,各類鋪子,田莊都交予她打理,現如今王府上上下下都離不得她,确實是臣的好女兒。”
鳳帝又是一噎,大材小用,當年才氣壓群芳,被稱做百年難遇的天才貴女倒成了個管家婆,可惜寧王倒是警覺,早早給女兒安排了差事,她倒是不好插手了。
瞧寧王的樣子,還洋洋得意給女兒安排了個好差事。
不過鳳帝也知道,這都是寧王在裝樣子。
既然四兩撥千斤将她的話頂了回來,鳳帝也不想再逼,寧王愛女成癡,逼太緊,難免會狗急跳牆。
鳳帝大笑兩聲,舉起酒杯:“有了寧王的教導,王女何愁不成才,以後也同寧王一般,是吾的得力幫手。”
她面上已爬上了皺紋,兩面的皮肉像是随時都要耷拉下來一般,皮笑肉不笑,莫名給人陰冷之感。
寧王拱手回敬。
“陛下,表演可要開始了?”一旁柳常侍躬身問道。
鳳帝揮了揮手。
一衆輕紗細腰的男子,踩着五彩斑斓的胡鞋,步履輕盈,在殿中圍成一個圈。
圈中所站之人懷抱琵琶半遮面,只露出一雙風情萬種的眼眸。
眼中水波潋滟,眼角上挑,斜入發鬓。
琵琶聲弦嘈嘈,又如同滾珠在玉盤中滑動,銀瓶乍破,珠玉飛迸。
那歌舞伎一身緋色的舞衣,其餘伴舞在舞動間,給他戴上了镂空繡以振翅蝴蝶的面紗,在密集的鼓點伴奏下快步旋轉,所到之處都留下一陣馥郁的濃香。
趙瑾瑜抽了抽鼻子,向後靠在椅背上,神色冷淡,才叫臺上那位表面冷淡實則要将手抓破的帝卿心情好些。
一曲閉,鳳帝難得情緒高漲,連連道:“賞、賞、賞!”
渾濁的眼球精光畢露,像是在打量一件物什,不停掃視那舞伎,身子半躺在鳳椅上,還需侍從的服侍,見色起意的念頭也毫不克制。
領舞面紗下的臉龐蒼白一片,若真進了宮,以鳳帝這身子,也知不過一二年便是殉葬的下場。
慌亂間,他在席間亂瞟,瞧見那位京城赫赫有名的皎皎明月。
翦水秋瞳,暗送秋波。
奈何落花有情,流水無意,那人竟一點也不看他,只垂着眼皮閉目養神。
他心中幽怨,常聽說王女是煙花巷柳的常客,他自認比那些粗脂俗粉勝過幾倍,那人卻一眼也不看他。
“還不領賞?”
柳常侍尖利的嗓音如同一記重錘,那領舞才發覺自己走神許久。
再擡頭,鳳帝神情極難看,配上她那重病的枯槁面色,就像是墳墓裏的活屍。
其身旁的帝卿則是居高臨下地睥睨他,眼神中是淡淡的審視和警惕。
領舞暗叫不好,唯唯諾諾磕頭謝恩。
鳳帝也不讓他站起,那領舞在炭火暖氣充足的大廳裏,硬生生吓得一身冷汗不住地發抖,在臺階下縮成小小的一團。
大殿中的氣氛凝結。
遠些的大臣沒能見到這些人的眉眼官司,只知道前一刻在笑的鳳帝,後一刻便拉下了臉,暗嘆鳳帝愈發喜怒無常,衆人具不敢言,生怕觸了鳳帝的黴頭,成了殺雞儆猴的那只雞。
然而也有人敢反其道而為之,竟拿着酒壺并酒杯,大大咧咧地站起身。
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
垂眸發愣的趙瑾瑜耳朵微動,聽到大殿中多了不少竊竊私語的嘈雜聲,也擡眸看去。
那人穿着一身绛紫朝服,繡以蟒紋,烏發以鑲碧鎏金冠高高束起垂于腦後,豐神俊朗,極幹練利索。
正是宗親女鳳翊月,亦是朝中呼聲最高的鳳帝後繼者。
然鳳帝一日沒有真的過繼,她便算不得名正言順。
不過就以鳳帝這般身體,朝中大臣心思浮動些的,早早就站好了隊,她的勢力最強,也最不容小觑。
“陛下。”鳳翊月先是虛空敬了鳳帝一杯酒,朗聲提議,“今日除夕,該是舉國同慶的好日子,不止是這些宮中歌舞伎獻藝,我看那些有才華能力的臣子們,也不應吝啬,好好給陛下展示一下我朝風采。”
鳳帝一聽這話,便來了興趣,将剛才的不愉快抛之腦後。
“哪位愛卿想要試上一試?”
衆大臣面面相觑,無人願意自貶身價,在除夕這樣重要的日子演一場猴戲。
大殿安靜極了,鳳帝又落入極尴尬的境地,神色已經不是難看可以形容,是風雨欲來的暴虐。
而提出這個建議的鳳翊月就成了衆矢之的。
鳳翊月并未緊張懼怕,反倒極淡定地引出了自己的目的。
“陛下,寧王女素有京城明月的美稱,又是英雄少年。京城我這輩的女郎,從小就被王女的美名壓了一頭,連結識的機會都甚少,感情生疏。不若讓王女給大家打個樣,好叫這宴會熱鬧熱鬧,也同我們熟絡熟絡。”
趙瑾瑜臉色微沉,在鳳帝沒有将鳳翊月打發出去,她便知道此前告狀的事情,遲早會叫鳳翊月報複回來。
這話不就是在點她?
還未登帝,便同寧王府叫板,這人真當王府是紙糊的嗎?
抱胸假寐的寧王,虎目微睜,維護道:“陛下,小女常常厮混,只會些坊間小曲,上不得臺面,只會污了陛下的耳朵。”
“只會小曲?”鳳翊月拉長尾音,“我可記得王女曽師從琴仙,青出于藍勝于藍,傳聞王女一曲,餘音可繞梁三日不散。”
“彎弓可射雕,武藝超群,就算不彈琴,在這表演個百步穿楊,也算讓大夥開眼了。”
她肆無忌憚地吹捧趙瑾瑜,橫豎為了看笑話,浪費些口舌也無妨。
鳳帝目光落在那個儀态翩翩的小輩身上,不得不感嘆寧王真是好運氣,有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兒,不像她早年就剩下一個兒子,再無其他孩子。
昔日好友,如今相互猜忌的敵人寧王,瞧着身子骨比她強健不知多少倍,若她死後,這鳳國還姓鳳嗎?
鳳帝眼前閃過舊日戰場那只重傷她腹部的羽箭,寧王就護在她身旁,她武藝如此高,為何擋不下?
是寧王,她收了力。她不曾以身擋箭,莫非是想讓自己死,早就有不臣之心?
鳳帝心中驚疑不定,往常的理智此刻搖搖欲墜,臀下的帝位像是針紮般,令她坐立難安。
此時的她腦中再無謀定後動,反而急切地想要壓寧王一頭。
态度極其強硬,冷哼道:“寧王女,不願嗎?”
寧王一怔,端詳鳳帝片刻。
鳳帝難得在她面前如此強硬,且面上的陰冷狠厲更甚平日。
但寧王可管不了許多,油盡燈枯的鳳帝對她而言,威懾力早就不如從前,再者女兒可是心愛之人同她血脈相連的寶貝,怎能讓別人欺壓?
她剛想暴起,誰知一旁的趙瑾瑜已經站起了身子。
“陛下下旨,臣女沒有不從的。”
鳳帝冷笑:“沒有不從?”
她深陷的眼珠不停在趙瑾瑜身上打轉,目光森然,像是盯上獵物的毒蛇,陰暗濕冷。
趙瑾瑜藏于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就在氣氛凝結快要滴出濃墨,幾方人你來我往相互博弈,試探已達頂點之時。
高臺上,那抹杏黃色的身影突然站起,以手掩口。
嫌棄道:“脂粉味太濃,你這舞伎還不快快退下,洗了你那身狐媚子味道?”
衆人這才驚覺,那舞伎已等候領賞多時。
“母皇,這大殿味道實在渾濁,我聽柳常侍說,請了京城有名的戲班子,外頭搭了棚子聽戲,要不,先開場吧,我已經等不及了。”
鳳翊星半是嗔怪,半是撒嬌地說道。
被嫉妒蒙蔽心神的鳳帝,經他一打岔,也漸漸回過神來,自是不想再提剛才之事,亦是笑眯眯地附和。
鳳帝的銮駕儀仗隊先行。
鳳翊星的帝卿儀仗緊跟其後。
那人就站在儀仗隊旁邊,像是等了許久,白皙的臉頰吹得燥紅一片。
她神色複雜,同他相望許久,只憋出兩個字“謝謝”。
鳳翊星冷冷撇過頭,踩着木質小凳,利索地坐上車轎,再不給她一點眼神。
等離遠了,他才洩了氣,忿忿地,又極輕地跺腳。
這女人,就不能多說些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