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簡尋還沒提步前去開門, 樓道裏已傳來陳耀輝不耐煩的聲音。

“小.逼崽子,再不開門我他媽踹了!”

他蹙眉,竭力抑制着胸腔裏的憤怒和怨恨, 手腳霎時間發涼, 機械般擰開門把,外面驟然撲來一道蠻力, 險些把門板拍到他身上。

馮婉萍領着陳耀輝趾高氣昂地踏進來, 門“砰”一聲在後關緊。

一個多月不見, 陳耀輝剃了個寸頭,尤顯兇神惡煞,馮婉萍沒怎麽變, 還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讓人瞧不出真實年紀。

陳耀輝進門便敞着腿坐進了老舊漆木沙發裏,嘴裏叼着根煙, 吞雲吐霧如若無人。

馮婉萍敏銳地瞥了眼亮燈的廚房, 聞見了飯菜的香氣,踩着高跟鞋往那邊走, 大略瞧了眼。

她假惺惺笑道:“乖仔,這麽晚才吃飯?高三很辛苦,要多注意身體。”

她拎開餐桌前的椅子,把皮包一擱, 氣定神閑地望着簡尋。

老舊的電磁爐發出低沉的隆隆聲, 鍋蓋被水蒸氣擠壓得噗噗響, 飯菜香愈加濃郁, 可簡尋此刻絲毫感覺不到饑餓。

他冷眼睨着馮婉萍,兜開凳子坐在她對面。

馮婉萍從他的眉宇間瞧見了幾分簡烨偉的影子, 簡尋的模樣與她有九成相似,而唯獨那雙眸子像極了她那廢物亡夫。

冷峻、深邃, 眉骨斐然,有一絲歐羅巴的風韻。在亞洲,這樣的眉眼的确很出挑,當年她也是相中了簡烨偉這幅好皮相,所以才沒嫌棄他家貧失怙決定嫁他。

現在想來,真是腦子進了水,這世道只有錢才是硬道理。

她撇了撇嘴,不再多想,開門見山道:“你手裏還有多少錢,二中給了你多少獎學金?你現在還小,現金全放身邊不安全,先給媽媽,我替你存着。”

Advertisement

她頓了頓,見簡尋沒吱聲,繼續說:“你成績這麽好,肯定要考名牌大學,大學學費可不便宜,生活費也高,現在不存将來就後悔。”

簡尋冷眼看着她,“沒有。”

陳耀輝忽然唾了一口,“你他媽跟誰裝老大呢?老老實實把錢交出來。”

他擲了煙頭,猛地呼了口白煙,那煙熏火燎的嗆辣撲向簡尋,他厭惡地皺緊了眉心。

“之前跟你在酒樓偷情的那個闊佬呢?散了?”他忽而冷聲反問,“你跟誰不好,找只豬頭在這丢人現眼?”

簡尋冷嗤着掃量馮婉萍,絲毫沒有當她是長輩,又或母親。

馮婉萍臉色大變,陳耀輝陡然間怒目而視,揪着簡尋的衣領就把他從椅子上拽了起來,惡狠狠地說:“你他媽活膩了?當老子手裏沒真家夥?”

簡尋臉上毫無怯意,他撩唇冷笑,不斷刺激着陳耀輝:“你不知道啊?她這些年身邊的男人沒斷過,比你有錢,比你有勢,比你更有個人樣。你說,你們都沒工作,她哪來的錢?”

簡尋說着說着竟輕聲笑了起來,陰森而嘲諷,轉眸瞥着早已臉色宣白的馮婉萍,不屑道:“你沒錢,走老路傍大款算了,再不行就去賣啊。你現在找上我,難道,你想賣給你兒子?”

簡尋嗓音陰冷,冷白英俊的臉毫無血色,猶如阿鼻地獄的厲鬼,怨恨地盯着馮婉萍。

“我嫌你髒,我惡心。”

陳耀輝瞠目結舌地瞪着簡尋,手裏一顫,五指霎時如洩氣的皮球,力道蕩失。他在這一剎像見鬼那般,緊張地吞咽着,未曾見過有哪個毛頭小子會這樣诋毀、侮辱自己的母親。

鍋裏的水逐漸蒸發殆盡,電磁爐幹燒發出了刺耳的警報,割裂了這一室阒靜。

簡尋朝廚房瞥了眼,緩步走到電磁爐旁拔了插頭。電光火石間,他抄起案板上細長的水果刀,鋒刃朝着馮婉萍,大有魚死網破的決心。

“我以前就警告過你,如果我讀不成書,也不會讓你好過,你大可以試試。”

馮婉萍忽而尖叫:“簡尋,你跟你爸一樣,就是個瘋子!”

他步步逼近,冷觑着陳耀輝,最後視線回落到馮婉萍臉上,沉默着将他們逼逃了這間破敗的小屋。

刺鼻的煙味、劣質香水味,混雜若有似無的飯菜香,最後融彙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猛地灌進簡尋的鼻腔,他胃裏翻江倒海,那把刀脫力墜落。

簡尋撲到洗手間劇烈地幹嘔,一雙手青筋暴起,冬夜裏卻漫起層層疊疊的冷汗。

他頹喪地跪着,眼神驟然失焦,記憶好似抽離了當下陰暗潮濕的冬日,直飛去很久很久之前某個悶熱煩躁的夏夜。

應當是他即将要上小學那年,父母已開始無休無止地争吵,他半夜上廁所,隐隐聽見隔牆父母房裏傳來些微動靜。

母親痛苦又隐忍地低嗚着,父親則發出狂獸般的嘶吼。

他忍不住好奇,以為兩人争吵不止開始動手,擔心而害怕地悄悄站在半阖的卧室外朝裏看,卻瞧見了令那時的他無法理解的一幕。

馮婉萍的手腳被牢牢束縛在床欄,簡烨偉拿了條紗巾蒙住她的頭,不顧女人奮力掙紮,他的臉上露出詭異而滿足的神情。

簡尋從那時候開始意識到,他的家人都不正常。

-

簡尋回南禺那晚,司遙有問過他的行蹤,可他直到第二天也沒回複。

她只道他回家處理急事,恐怕又跟上次那樣沒空看消息,也不好奪命連環追問,顯得煩人。

她跟周慕臣的補習在兩天後結束,年二十九那晚,兩家随緣找了個由頭聚餐,司遙那天下午便留在周慕臣家。

張承宜和吳迪攢局要去看電影,四人組好久沒聚,司遙也難得放松,周慕臣沒再見着讓他心煩的簡尋,态度又開始熱切起來。

四人在下午約着看了部家庭輕喜劇,臨近晚飯,吳迪和張承宜在商場找東西吃,周慕臣帶着司遙去了附近的飯店跟長輩碰頭。

這回是普通家宴,只有雙方的家長,臨了周父又約了位平時也常來往的生意夥伴一同聚餐,司嘉年與對方也是熟友,三家人其樂融融,席間推杯換盞聊得好不暢快。

氣氛正好,長輩們喝了點酒忽然起興說要合照,說是友誼難得長存,順便紀念新的一年又将來到。

三家人先是拍了合影,過後,周母又拉着周慕臣和司遙獨照。

兩人今日正好穿了顏色相近的上衣,風華正茂的少年少女站得很近,周慕臣探出胳膊繞到司遙的肩頭,比出俗不可耐的剪刀手。

從畫面看,他仿佛虛虛攏着她。

長輩們暗地交換眼神,照片在微信群傳開。

周慕臣主動發了朋友圈,這回司遙也不扭捏,趁着高興的勁頭把跟張承宜的自拍合照也一并發了出去。

晚飯吃到尾聲,張承宜又在慫恿一會兒去唱k,周慕臣已自作主張做好了安排,兩家長輩有其他節目,小輩自然而然湊在一起。

司遙跟周慕臣坐上車,懶洋洋地劃開朋友圈,見張承宜又在照片下揶揄:“這回我們周大公子總算有名分了耶。”

她回:“……明明大家都有合照,小姐。”

而在那條朋友圈底下,同學們有心惡作劇般統統複制粘貼帶頭搞事的吳迪,一個偷笑的表情再順帶@周慕臣,無中生有那般,司遙看了直嘆氣。

她退出朋友圈,瞥見那個置頂對話框,那條她夜裏發出的關心成為她跟簡尋最後的聯系。

司遙稍蹙眉,捧起手機,默默想了會兒,不知道簡尋在忙什麽……

而手機那頭,簡尋搬了張凳子坐在陽臺,仰望着天上皎月。

臨近除夕,揚城又再回溫,氣溫高得只需要穿一件單衣足矣。

他迎着風凝望夜幕,未息屏的手機上閃爍着鮮亮的背景。一張雙人合照,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連衣着都格外合襯,仿似一對人人稱羨的情侶。

他深深地呼吸,微涼的冷風在鼻腔呼嘯,灌進胸膛激發出一陣刺痛,街道滿當當的新年喜氣,而在他身後一燈孤懸的狹窄客廳,斑駁掉漆的茶幾上擱了幾張文件。

他下午被叫去村委簽字,簡烨偉名下的股份存疑,因太多歷史遺留問題,在任的負責人也換了好幾茬,所以,最後明确分到他手裏的只有三股,粗算下來也就是每年總數一萬五的紅利。

聽他們的意思,如果他對這份文件內容不認可,要起訴打官司,到最後可能這三股也沒了。

而在這本該阖家團圓,共享天倫的美好節日,手機裏卻傳來馮婉萍最新的咒罵,她當然知曉他今天已正式拿到簡烨偉名下的股份,還以為天降橫財,這拖油瓶兒子獨吞了一筆巨額遺産。

言辭粗鄙惡毒,放狠話說絕對不會善罷甘休,軟的不吃,那就試試誰骨頭硬。

簡尋知曉她姿态反複無常無非都受陳耀輝挑撥,他們一個蠢一個壞,沆瀣一氣,光腳不怕穿鞋,她哪一日真窮途末路,或許真會幹出些同歸于盡的蠢事。

可他也不可能拱手讓出這可憐的施舍,他現在需要錢,特別特別需要。

簡尋最終從陽臺站起,手機屏幕關閉的那瞬,他瞧見司遙的笑臉。

他下意識頓足,又轉眸看向遠天,舉起手機拍下一張照片,順手發了過去。

彼時,司遙正在KTV聽張承宜和吳迪鬼哭狼嚎,一首浮誇被他們倆唱得真的很浮誇。

她坐在一旁吃水果,周慕臣下樓拿奶茶外賣。

手機輕震,司遙漫不經心地垂眸一瞥,當即喜出望外。

她忙擦幹淨手指,點開簡尋發來的照片,一張夜幕星空,不知為何,畫面裏繁星閃耀,就如同他說的,夜越深星星越耀眼。

司遙輕輕揚腮淺笑,連發了幾個表情包。

【真的好清晰!高考之後一起去南禺玩好不好?】

簡尋的姿态松弛下來,懶洋洋地倚在陽臺,見了這條微信,仿似已瞧見了司遙興致疊起的笑靥,勾了勾唇,轉即輕嘆了一聲。

【這裏沒什麽好玩。】

司遙沒來得及回複,簡尋又發來一句。

【你想來随時可以來。】

司遙心如灌蜜,耳畔的浮誇也變成了天籁。

-

年三十家宴。

司遙下午又收到了簡尋發來的微信,一張遠眺群山的風景,白霧茫茫,遮天掩日,莫名竟有仙境之姿。

她給足了情緒價值,一直說好看,也給他分享今夜安排,親戚多,全家照例在外年夜飯,簡尋讓她多吃些,卻沒提起自己的行程。

臨近傍晚,簡尋那邊忽然安靜下來,司遙最後問他:“你今晚吃什麽,拍給我看看!”

他沒有及時回複。

司遙有些歪歪怏怏,跟着爸媽出門,在飯桌上挨個以茶代酒說祝福語,收獲許多利是。

年夜飯的酒店就定在家附近,散席後也方便各自回家,司遙陪爸媽在客廳看春晚,一面捧着手機,有些心不在焉。

看完第一個小品,簡尋回複消息。

【我沒吃什麽特別的,不拍了吧。】

司遙總算提起了興致,她跟爸媽打了聲招呼,悄咪咪回了房間關上門,撲在床上打字。

【我都給你分享了的~】

簡尋嘴上拒絕着,卻在随後給她發來一張照片。

陳舊而老式的方形木桌,兩個碟子和一副碗筷,略顯寒酸的一葷一素,肉菜瞧着像是買的燒味加熱,再是水煮青菜,這就是簡尋的年夜飯。

司遙怔了怔,不自覺地眼瞳放大,有些懊惱為什麽要把那桌海鮮大餐發給簡尋。

她無意炫耀,怎麽可能對他存着攀比的心思?

她撐坐起,局促而無意識地張了張嘴,又詫異地留心桌上僅有一副碗筷,更是疑雲四起——他從來沒有提過他的家人,難道傳聞是真的麽?

所以,在這樣美滿團圓的日子,簡尋孤零零一個人在南禺辭舊迎新。

他不跟旁人提起私事,更有意隐藏他的貧困。

司遙在這一刻産生了強烈的羞恥感。

她猶疑片刻,撥通了他的電話。

“簡尋,對不起……”她聲如蚊蚋,帶着惶恐不安,“你不要誤會我,我只是想跟你分享。”

她秀眉緊蹙,連呼吸聲都重了些。

簡尋語氣平淡:“別想太多,我對吃本來也不挑。”他頓了頓,清冽的嗓音從聽筒漫出,“你今天吃飽了沒?我看了照片,基本都是你愛吃的菜。”

司遙臉頰泛起熱意,輕笑:“吃飽啦……今年輪到我爸爸買單,所以是我點的菜。”

她的尾音還有些得意的俏皮,顯然是真滿足。

兩人握着手機,忽而陷入沉默。

外頭隐有電視裏的歡聲笑語傳進門來,不時伴随爸媽說笑談天的碎語。

她緩慢地眨眨眼,仰躺在床上,忽而軟糯糯地問:“你沒有什麽要跟我說的麽?”

簡尋輕聲哼笑,低沉的嗓音像浸泡在蔚藍深海,有少年獨有的清澈,餘韻卻已彰顯了男性初始的魅力。

司遙心如鹿撞,咬着唇不說話。

“司遙,新年快樂。”

她的笑聲從嗓間溢出,雀躍而滿足。

“簡尋,新年快樂。”

她輕聲呢喃,透過無線波段抵達簡尋的耳畔,浸潤着蜜桃般的甜軟。

“簡尋,許個新年願望好不好?”

“好。”

司遙從床上爬起身,默默走到床邊。

天涯共此時,今夜無月,卻有難得滿天繁星。

她微微閉着眼,虔誠地将少女心事送托入青雲。

簡尋仰躺在冷硬的漆木沙發上,雙腿交疊,凝望着遠天星幕,眼如點漆。

他對黑夜無聲傾訴,像與魔鬼達成不得以言明的交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