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下午茶之前，蘇瑾敲響了林恩男爵書房的大門。
“父親，日安！”
“啊，是瑪格麗特呀，快進來，坐！”男爵指了指窗邊的休閑椅，又拉鈴召喚仆人，叫了紅茶和咖啡。
“瑪格麗特，我們有一段時間沒有好好談一談了。”男爵一邊說着，一邊收攏手中的文件，他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背靠在雕花的緞面軟背椅上。
蘇瑾微笑着看向男爵，注意到他的面容略顯疲憊，不過神态很是放松。
“我一直想要多關心你一些，我的孩子。但是事與願違，我和你母親的關系一直不太和睦，帝都的事務又太過繁重，我總是抽不出太多的時間來陪伴你。對此，我真的非常遺憾！”
說到這個話題，男爵有些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輪廓深邃的面孔上也染上一層沉郁，但是他的眼神，依舊銳利明亮。
“這沒有什麽，父親，您放心！雖然我們彼此間錯過了許多時光，但我非常理解您的無奈！您的肩頭擔着整個林恩家族的責任，又怎麽能夠不繁忙呢？雖然，您不能經常陪伴我，但是您給我請來博學的老師，供我錦衣玉食，又讓吉蒂夫人照顧我的生活，教導我各種禮儀，我還有什麽不知足呢？”
蘇瑾的話讓林恩男爵面色舒緩，他喜歡知足感恩的孩子。
“你馬上就要渡過十六歲的生日，舉辦成人禮舞會了。人生就此進入新的階段，我相信，進入社交界以後，你言行舉止，所作所為，不會令我失望，令林恩家族的聲譽蒙受陰影，對嗎？”
“當然，我的父親，這點毋庸置疑，上帝見證！”
蘇瑾目光灼灼的看向林恩男爵，那雙遺傳自林恩家族的灰藍色眼睛同樣明亮堅定。
“我讀東方的文學，他們有句話說的很合我的心意，‘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我是恩怨分明的人，家族撫育了我，我必然要報答家族。”
男爵仔細品了品‘恩怨分明’的含義，覺得蘇瑾的話中似乎有些未盡之意。什麽是恩，什麽是怨，女孩的話中帶着等價交換般的冷漠和估量，這讓男爵有些不喜，但他并沒有将一個十六歲少女的棱角放在心上，他有些敷衍的笑了笑，端起紅茶喝了一口。
在處理政事，算計仇敵方面，內德林恩男爵絕對可以算得上是老謀深算，冷靜謹慎。否則，他也不會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就從一個紙醉金迷的纨绔子弟，搖身一變成了新黨中炙手可熱的中堅人物。同時，他在仕途上的平步青雲，也将初顯頹勢的林恩家族，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內德林恩的爵位不高，但是帝都裏敢于輕視他的權貴卻不多。世事變幻，有多少奢靡輝煌的家族日暮西山，只勉強維持着往日的榮耀和尊嚴！內德林恩卻憑借着精準的政治投資和大膽的商業手段，一路扶搖直上，前景遠大！蘇瑾的成人禮舞會，能夠邀請到如此多的帝都權貴，便是內德林恩炙手可熱的證明。
但是讓蘇瑾覺得有趣的是，內德林恩的缺點也是如此明顯，他總是輕視女性的智慧和手段，在和女性對手較量時，林恩男爵總顯得剛愎自用，缺乏警惕和耐心。他前半生的幾次挫折和失敗，都是拜此所賜，偏偏他毫無觸動，更不曾吸取教訓，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
蘇瑾在整理林恩男爵的資料時，曾和她沉默寡言的德語老師笑言，如果帝國的政治體制允許女性參與其中，內德林恩男爵肯定爬不到今天這個位置。
“吉蒂夫人和我說，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我相信聰明人不會做傻事。”林恩男爵從寬大的桌案前站了起來，他背着手在書房內慢慢踱步。
“當然，瑪格麗特，作為你的父親，我會指導你，提醒你如何走上正确的道路，而不像你的”說到這裏，男爵有些不自在的将‘母親’這個詞含混了過去。
“我這裏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希望你能做到！”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男爵停下踱步，在蘇瑾的對面坐了下來，保養得當的面孔中帶着一絲溫和。
“今天上午，哈代小姐跟着哈代先生拜訪了莊園，我猜你們應該已經見過面了。我希望在今後的一段日子裏，你能夠以林恩莊園大小姐的身份，好好招待一下哈代小姐，并帶領她多出席一些社交舞會！”
男爵的目光中帶着一種壓迫，剛剛表現出的溫和就像烈陽下的水汽，迅速消影無蹤。
“哈代家一直是林恩家族忠誠的朋友，我們需要對這種忠誠給予回報！瑪格麗特，如果你的母親要求你遠離甚至敵視露西·哈代小姐，我希望你想一想林恩家族的立場，想一想我的要求！”
聽到男爵的話，蘇瑾不由得睜大了雙眼，她的眼中帶着驚訝和迷茫，有些遲疑的開口問道：
“父親，剛剛在花園裏，我确實認識了露西·哈代小姐，她是一位甜美溫柔的小姐，即便沒有您的叮囑，我想我們之間也會産生可貴的友誼。”說道這裏，蘇瑾略顯躊躇。
“只是，母親為什麽要和哈代小姐交惡呢？我可以得知原因嗎？”
“能有什麽呢，不過是一些無聊的八卦罷了，都是陳年舊事了，你沒有必要知道這些，只要按照我的吩咐做就是了。”
男爵并沒有費心思向女兒解釋原因，只是簡單粗暴的下達了命令。
“并且，露西·哈代的父親，哈代先生，一向是一位不錯的財産委托人，你将來繼承到財産，不出意外的話，都會交由他管理和經營。因此，照顧好哈代先生的女兒，對你并沒有什麽壞處。”
蘇瑾一邊聽男爵說話，一邊捏着銀制的小勺調制紅茶，她微微低着頭，長長濃密的睫毛遮住眼中的嘲諷。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柔中含着矜持。
“我會盡量完成您的吩咐，父親。”
“只是，關于財産委托人的事情，我還有些問題想要征求您的見解。我是否只能選擇哈代先生作為財産委托人呢？如果我選擇詹姆斯·埃裏克先生，是否會對林恩家族産生不好的影響？除此之外，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男爵平靜的給自己的紅茶杯中加了一顆糖，有些漫不經心的回答蘇瑾的問題。
“關于財産委托人的選擇，其實是年輕的貴族後嗣們，成年後面臨的第一項考驗，識人的眼光，投資的傾向，以及遭受損失後的補救手段。約定俗成的是，我們這些年長的親人們，并不會對此進行太多的幹預，畢竟，路還是要自己走出來的，家族不可能一直無條件的提供庇護。”
蘇瑾狀似認同的點頭，繼續聆聽男爵的諄諄教誨。
“你當然有多種選擇，哈代先生只是你最穩妥的選擇之一，因為他為林恩家族服務多年，投資手段又一向保守穩重。至于那位詹姆斯·埃裏克先生，抛去其他因素，在財産投資方面，還是頗有建樹的，特別是在海外投資這一塊，他為你的母親賺取了不菲的利益。”
“并且，關于家族方面，你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這是一種考驗，家族聲譽并不會因為你的私人選擇而受到影響。”
男爵略過了蘇瑾提到的其他選擇，因為在他看來，從小生活在林恩莊園的女兒，無論是她受到的教育還是有限的人際關系，從來都不存在第三種選擇！
他已經給她劃定了一個圈，在這個圓圈內，兩個選項非此即彼，他只需在蘇瑾的背後輕輕一推，所有的事情都會按照他的意志發展，不存在任何意外。
男爵的教導讓蘇瑾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她肩脊舒展，姿态娴雅地坐在男爵對面，和男爵對視的雙眸中透着一種認真。
“我明白了，父親！請您放心，我會為自己選擇的路負責，不會辜負您的教導！”
蘇瑾假裝甜甜的想到：“說不定還是一個驚喜呢，畢竟我為林恩家族和教會之間，親自建立了更加親密的聯系！”
在蘇瑾和林恩男爵告別的時候，男爵夫人正在她的私人起居室裏，招待她的客人。
詹姆斯·埃裏克、莫蘭夫人和莫蘭小姐都坐在男爵夫人附近的地方，不遠處的幾位先生和小姐正在談論音樂和繪畫，不時傳來的低聲細語隐約而模糊。
空氣中暗香浮動，深紅色的天鵝絨包裹着金棕色的家具，百合和白玫瑰點綴其中，帶着異域風情的土耳其地毯柔軟雍容，四周圍着小牛皮沙發。
這個房間內的每件擺設，曾經都是凱瑟琳·布蘭德利·林恩的心頭好，藏着她初為人婦時的甜蜜和向往，而如今，陪伴她坐在她身邊的男人，已經不是最初那個人了。
詹姆斯·埃裏克的目光溫柔似水，望向男爵夫人的時候，那溫柔似乎可以包容下男爵夫人所有的尖銳和冷硬。男爵夫人沉迷在這樣的溫柔當中。
“詹姆斯，我們都會得償所願的！”男爵夫人意有所指。
詹姆斯·埃裏克微笑着往男爵夫人的碟子中添了一塊甜軟的點心，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醇厚，讓人信賴。
“凱瑟琳，不用太過擔心，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讓你陷入困境的，這是我的責任。”
男爵夫人微微動容，一旁的莫蘭夫人仿佛沒有注意到這兩人之間的暗語，只是專注于勸莫蘭小姐多用一些點心。她總是擔心女兒簡·莫蘭的身體健康情況，偏偏莫蘭小姐胃口極小，恹恹的拒絕了莫蘭夫人的提議。
男爵夫人也注意到了這母女兩人的互動，莫蘭小姐依賴地膩在莫蘭夫人身邊，撒着嬌和母親讨價還價。莫蘭夫人的神情中帶着慈愛和無可奈何，最終拗不過女兒的撒嬌，佯裝嚴肅的點頭同意。
這樣的母女互動，讓男爵夫人的眼中閃過一絲歆羨，但很快就被冷漠覆蓋。
她也曾想過，對瑪格麗特·林恩更加關愛一些，可那個孩子對她從來都是冷冷清清的樣子，完整的繼承了內德·林恩的冷血和自私。每次看到她平靜的面容，和那隐藏在骨子裏，同內德·林恩如出一轍的高傲，男爵夫人都會不由自主的産生厭惡之情。
當年，她忍着各種辛苦懷着瑪格麗特的時候，林恩男爵便打破了兩人婚後的甜蜜假象，雖然沒有恢複婚前花花公子的做派，但也半公開的包養了一個女孩子。
男爵的不忠讓高傲的凱瑟琳·布蘭德利怒火高漲，她覺得自己成為了整個社交圈中的笑話，曾經有多麽意氣風發，現在就有多麽諷刺可笑！而對于男爵來說，有一兩個情人，完全是上流社會的常态，情人的美豔和知情識趣，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他男性魅力的證明。
于是，當瑪格麗特降生之後，又因為是女孩子的緣故，并沒有贏得男爵的重視，讓他放棄外面的莺莺燕燕，重歸家庭。男爵夫人不免遷怒于親生女兒，但那時她還可以理智的看待問題，知道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內德·林恩男爵。
随着時間流逝，男爵夫婦更加貌合神離，給予瑪格麗特·林恩的關注越來越少，直到小姑娘長到六歲，蘇瑾到來之前，男爵夫婦積攢多年的矛盾，終于爆發出來。
男爵夫人并不願意回想起那一年發生的事情，因為她失去了太多的東西！一個未成形的孩子，再次孕育後代的機會，以及她久別重逢的初戀情人，都消失在內德·林恩的卑劣和冷酷之中！
男爵夫人怎能不傷心欲絕，她沉溺在仇恨和思念當中，對親生女兒愈加漠視，每當看到那雙相似的灰藍色眼睛，剛剛升起的一絲溫情就會迅速地消失殆盡。
“這怎麽能怪我，我遭受到那麽大的痛苦，身為親生骨肉，不努力讨我的歡心，反而對我和對內德林恩，都秉持着一樣的态度，那孩子的心多冷酷呀！”
“她可以和吉蒂夫人有說有笑，對我卻一板一眼的禮敬有加，是怪我這些年沒有陪在她身邊嗎？”
不遠處的鋼琴聲打斷了男爵夫人的思緒，她迅速的收斂起回憶帶來的悲傷。此時，莫蘭夫人已經帶着莫蘭小姐在屋內慢慢散起步來，以期讓女兒晚餐的時候有個好胃口。
男爵夫人和詹姆斯·埃裏克的身邊再無他人，這是自男爵回來之後，兩人難得的獨處時光。
“凱瑟琳，我親愛的，”埃裏克的聲音纏綿蠱惑，“真的要用瑪格麗特的錢填補我們的負債嗎？女孩兒嫁妝的豐厚程度，直接影響她的一生，要不我們想些其他辦法！”
“別胡思亂想，詹姆斯！我是她的親生母親，難道她要對我的困境袖手旁觀嗎？她的嫁妝自有林恩家族負擔，這筆錢本來就是我母親的嫁妝，誰想到她老人家最後糊塗了，非讓瑪格麗特繼承她的財富。”
說到這個話題，男爵夫人從一開始的心煩意亂，漸漸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難道讓我因為財産問題，向內德·林恩低頭服軟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知道內德·林恩想要什麽，一旦我有求于他，他就會露出厚顏無恥的嘴臉，我不會讓他如願的。”
詹姆斯·埃裏克嘆了一口氣，緩緩的安撫着男爵夫人的激動情緒，狀似不經意的說道：
“我相信以林恩小姐的善良和教養，不會對親生母親的困難袖手旁觀。但是我擔心将來呀，等林恩小姐出嫁的時候，林恩男爵和她的丈夫，肯定會讨要這筆財産的。如果那個時候，事情的真相爆發出來，我擔心你的名聲會受到傷害！”
詹姆斯·埃裏克的話讓男爵夫人陷入沉思，她機械的搖着手中的羽扇，目光不經意間的從莫蘭母女的身上掠過，關于瑪格麗特·林恩的婚姻，有些想法在她的腦中漸漸成型……
作者有話要說： 繼續更新，今天突破三萬字，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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