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在征得舒寧同意後,展斐非常迅速地辦好了轉院手續,等到正式把人接進明湖醫院那天,吵着要和舒寧一起幫忙。

舒寧沒讓他來盤雲寺接他,自己一大早騎了共享單車到了最近的公交站臺,上了公交車。公交搖搖晃晃大半個小時後,停在了醫院附近。

盛夏晴天的太陽殺傷力很大,七點剛過已經曬得人心慌。

他穿過大廳往住院部走,回廊因為遮頂擋住了大半的陽光,昏暗中還能感受到一絲涼意。

目光往外掃,靠近大樓的花壇裏,陳年的柳樹枝葉碧綠碧綠,被日光烤得軟綿綿的。

“幫我抓一下他——”

聽到聲音後,舒寧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人撞了肩膀。

一個女護士從回廊另一頭急匆匆跑過來,在他面前跺了下腳,埋怨了一句:“你怎麽不抓住他呢?”

當然她根本等不及舒寧回,繼續去追那個跑掉的病人了。

舒寧見怪不怪,站在原地望着跑進天井的病人,正繞着一棵樹轉圈,時而伸出手薅掉幾根雜草的葉子,皺紋條條縱深的臉上挂着童真一樣無意的笑。

護士跟在後頭氣喘籲籲,“快回來。”

兩個都有些年紀的成年人,一個跑一個追,像捉迷藏似的。

從得知自己生母的消息後,舒寧在允許探視的時候來過醫院幾次。

兩年前導致他的生父裴東死亡的車禍發生時,周韻也在車上。坐在副駕駛的她昏迷了一周,醒過來後變得誰也不認識,并且伴随一定的木僵症狀,整個人呆滞遲鈍。

好在有旁人指導的話,生活能夠自理,裴濟一開始把她接回了家裏照顧。回到家的周韻不久出現了其他的精神疾病症狀,愈來愈嚴重,又被送到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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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家會診過後,給出的診斷結果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在醫院又住了一陣子後,一提起回家,周韻反應就很大,最終一直留在了醫院裏。

她就像一個安安靜靜的木偶,待在醫院的角落。吃飯的時候吃飯,睡覺的時候睡覺,不會主動跟人說話,也沒有什麽表情。

舒寧第一次來的時候周韻坐在公共休息室看電視,他在門口站了一會,看她背影挺直,一動不動。

一部搞笑喜劇,她什麽反應也沒有。

護士把他領進去,站在她面前,她就擡起了頭。

四十出頭的年紀,發際斑白,臉頰下垂得厲害,眼睛渾濁無光,問道:“吃飯了嗎?”

護士說:“不是剛剛才吃過嗎?有人來看你了。”

她的視線緩慢地從護士身上移到他身上,眨了下眼睛。

舒寧幾乎記得那時候房間的光影,被他身體擋住一半的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像片褶皺的菜葉。

他第一次見他的親生母親,她不認得他,對他既沒有好奇也沒有感動,而是陌生地望着他,問他:“你是誰?”

他微笑了下:“我叫舒寧。”

周韻起初并不怎麽理他,他來的次數多了後,才終于能認得他,會主動叫他的名字。

醫生說她的情況比較特殊,可能并不全是由車禍造成的應激障礙。

了解病因的時候,當時的裴濟并沒有能提供有效信息,所以醫生開的藥比較保守。

在沒有刺激的情況下,周韻的病情比較穩定,所以就一直留在醫院休養。

在醫院期間沒出過什麽問題,并且在照顧下漸漸有幾分像普通人,但狀态依舊不是很理想,這是舒寧決定把周韻轉入明湖醫院治療的原因。

他希望周韻能恢複健康,希望他可以用正确的身份跟自己的親生母親說些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輩子呆在醫院。

無知無覺這種事,想想都很可怕。

護士遲遲沒抓到靈活逃跑的病人,舒寧望了一會,晃了晃手裏剛買的玩具鈴铛,果然,孩童一樣的病人被吸引,向他跑過來。

舒寧自然地抓住他的手腕,說道:“聽話就送給你。”

病人猛點頭,接過了他手裏的玩具,被護士領走了。

這個點A病區已經叫了早,舒寧直接往餐廳走去。

醫院的餐廳很簡陋,幾個打菜的窗口,桌凳都是最普通的塑料制。

他一眼就看見在角落吃飯的周韻。

護士說過她一直坐在同一個位置吃飯,從沒有改變過。

她吃飯的速度很慢,動作間能看出一絲優雅來。裴濟說過,在他小時候周韻是語文老師,後來因故辭職,才開始做流動的早餐攤。

現在的周韻相當于失憶狀态,沒辦法跟人交流過去的事情,所以舒寧對她的了解全部來自裴濟。而裴濟實在寡言簡潔,能一句話說完的不會說兩句,能主謂賓說的,不會添加任何修飾詞,好像是個無情的彙報機器似的。

他從裴濟的三言兩語裏了解這個他本該生活長大的家,抓不住太多感覺,始終對這件事存在一種虛幻感。

就比如此刻他向周韻走過去,心裏仍舊會隐約想想——這個人真的是我的媽媽麽?

周韻注意到了他,擡起頭來,放下了筷子,兩只手交疊在身前,露出一絲很淡的微笑,張了張口,又沒有說出話來。

舒寧走過去坐下,說道:“你又忘了嗎?我的名字是舒寧。”

“舒寧。”周韻點頭,像一個聽話的孩子。

“先吃飯,吃完飯今天我們要搬家,到一個更大的房子裏,我陪你一起。”

不久,陪同周韻在休息室看電視的舒寧接到了展斐的電話,明湖醫院的醫療車馬上到了。

展斐剛下車就一路跑進醫院,正碰上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牽着周韻出來的舒寧。

他搶過去拿行李,然後鞠躬,大聲說道:“阿姨好,我是寧兒的好朋友,我叫展斐。”

周韻往舒寧身邊躲了躲,擡頭看舒寧。

舒寧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瞪了一眼興沖沖的展斐,說道:“沒事,不是壞人,就是嗓門大了些。”說着牽着她繼續走。

被訓了一下的展斐默默跟在舒寧旁邊,委屈說道:“寧兒,你老是兇我,都不能對我溫柔下嗎?”

舒寧在他耳邊咬牙:“老實點,我媽受不了驚吓。”

很快醫護人員也趕了過來,将人送上了醫療車。

上車之前舒寧突然回頭望了下,展斐問道:“你看什麽?有什麽東西?”

“感覺有人在看我們。”

展斐笑着拍了一下他:“大白天的,就算是醫院,你也不用疑神疑鬼吧。”

舒寧撓了撓眉毛,說道:“其實來之前我給裴濟打了電話,問他要不要一起來。”

展斐對這個人完全沒有好感,臉色都沉了,“怎麽?他要來?”

“他說他今天要參加一個預賽,沒時間過來。”

“呵。”展斐嘲笑一聲,“這人夠無情的。”

“別瞎說,是個很重要的比賽,轉院這事我一個人就夠了。”

舒寧想起他剛搬到裴家時,原本是裴濟住的卧室裏,那面貼牆的書櫃,裏面一整排的書看起來深奧無比,讓他一個普通高中生整個肅然起敬。

展斐把他簇擁上車,“知道了知道了,随他的便,誰要管他。”

*

醫療車開走後,站在樹蔭中的裴濟走了出來。

他到醫院的時候,舒寧已經過來了。他就隔着一扇窗戶,看着舒寧陪周韻吃飯,陪她玩拼圖,陪她看電視,又陪她收拾東西。

他有快兩個月沒來醫院,應該說他一直很少過來,在把周韻交給舒寧之後,就再也沒來過。

說不清楚今天為什麽非要來這一趟,現在他有一個嶄新的家,真正的父母,他跟周韻這個人再也沒有關系了才是。

接到舒寧的電話時,他快速拒絕了,又編了個不算理由的理由,最終還是在比賽開始前來了一趟。

以前來醫院時,他覺得周韻陌生,而周韻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兩個人就好像一堆被堆在角落的破銅爛鐵,也許曾經一起支撐起一座完整的屋子,現在彼此都已廢棄,找不出當初的模樣。

既然是這樣,又何必再來呢?

可他還是來了。

裴濟覺得,他是因為好奇,好奇舒寧要怎麽面對這樣的周韻。

從舒家到裴家,對舒寧這樣從小嬌慣的人來說,應當是從天堂到地獄的差別。

這是他該受着的結果。

白白搶了別人十七年時光,對此一無所知,揮霍着本該屬于別人的一切,簡直——不可饒恕。

在他的想象裏,舒寧應當痛恨嫌惡裴家的一切,老舊的房屋,生鏽的水管,樓下的垃圾桶,精神崩潰的親生母親……然後困于這份貧瘠,堕落入泥濘,被深不見底的淤泥埋沒。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屬于他的父母依舊惦記他,朋友幫扶他,甚至連混混沌沌活着的周韻,都會對他露出笑臉。

他十幾年沒有得到過的東西,舒寧卻依然能握在手心。

裴濟從小感情淡漠,唯獨在這件事上,難以容忍。

不該是這樣。

舒寧憑什麽擁有這些?憑什麽奪走他父母的注視?憑什麽擁有無憂無慮的十七年?憑什麽永遠用笑臉看他……

裴濟壓住翻湧的心思,沉默地走向在路口等候的司機,盛烈日光在他腳下投着簡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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