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善與惡

善與惡

又過了大概不到十日,終于抵達了燕京,我的輕功仍舊沒有半點要恢複的跡象,這令我越發的煩躁。

聽說二錢神偷落網,我自然被二話不說關進了天牢,甚至還有不少人出于好奇來到牢門外看看我長得什麽樣子,看到我只是個沒有縛雞之力的女子時,都換上了一副不可思議的懷疑之色。

真是笑死我了,多蠢。

我被綁在鐵架上,看着那鎖得裏三層外三層的禁锢,笑了笑,懶得去解了,反正橫豎逃不出去,一路也累的不輕,索性睡一覺。

說來也怪,我睡得極不安穩,總是斷斷續續夢到很多人。有被我偷過的,被我害過的,毫不相幹的路人,我認識的,我不認識的……有的人叫我二錢神偷,有的人叫我紀予之,有的人叫我小乞丐……

啊呀,好亂,這都是什麽跟什麽。

我夢見有人進來,似乎是要救我,可是他們又離開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耳邊總響起海尋昭問過我的那一句。

“紀予之,你覺得,有人會來救你嗎?”

呵,為什麽要期待別人來救我啊?

我不需要,我自己可以……

哦,忘了,現在的我,似乎逃不出去。

啊……我要想辦法……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這八年來我第一次在如此危難臨頭之時有些無心去思考怎樣逃過。我此時此刻才意識到,當我終于無法自救之時,沒有人會來救我。

突然不知道我絞盡腦汁保住性命的意義是什麽。這是我第一次,在這樣的時刻,感到疲憊。

沒錯,是疲憊。

就在我腦子裏亂七八糟一團的時候,突然傳來鐵門輕開的聲音。

我對聲音極其敏銳,微弱的聲音也可以迅速把我從睡夢中喚醒。

我醒了,但沒有睜眼,仍然維持着呼吸,此時應當是深夜,不會有人到牢房裏來。正當我渾身戒備着來人之時,忽地聽見一聲笑。似乎是那種,一直憋着,終于忍不住,發出的一聲笑。

……

我睜眼,果然映入眼簾那一張好看至極的臉。

“秦懷璧?”

這人怎麽會來?

他忍了忍笑意,道,“噗……哈哈哈哈哈你怎麽這樣了?怎麽變成廢物一個了哈哈哈哈哈!”

我翻了個白眼,大概因為旅途奔波如今又被鎖着,剛剛又做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夢,此時有點懶得說話,過了半天,他仍耐心地看着我,仿佛在欣賞一只籠子裏的鳥。

終于,我開口道,“被抓了呗,看不出來?”

忽地我想起了什麽,猛地擡眼,“你早就知道?”

當初是他讓我去陰山,我才不信他是随口說的。

他一臉無辜,“知道什麽?”

我懶得跟他辯駁了,只瞥了他一眼,沒再說話。

我現在以一種難受的姿勢被綁在鐵架上,又比他矮,因此連擡頭看他都不想。

他微微俯身,視線與我齊平,我擡了擡眼,本以為那雙眼裏會是戲谑、幸災樂禍,或者嘲諷。

其實沒有,他眼裏竟然有一種,出乎意料的平靜。

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我總覺得這種眼神比其他人的都要舒服。至少,它不會讓我覺得,我是另類的,是不該的。

他突然開口,“你後悔麽?”

我望着他,“後悔什麽?”

“後悔在這江湖任性妄為,惹了這麽多仇家,現在連個救你的人都沒有。”

我笑了笑。

他嘴角挑着,繼續道,“如果你偶爾善良一些,至少交到些‘善良’的人為友,他們或許還會來救你。”

我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麽,卻突然說不出話來。

什麽啊,我用得着他們來救嗎?真是,可笑。

他挑眉,“果然後悔了?”

我突然微微擡頭,直直與他對視,笑了笑,“你希望我後悔嗎?”

他歪了歪頭,“哈?跟我有什麽關系?”

我嘴角笑意漸濃,“秦懷璧,你為什麽總是來找我麻煩?嗯?”

他神色未改,看着我,“因為你這人有意思,本公子又恰好無聊,逗你玩玩。”

“是嗎?”我盯着他,“秦懷璧,雖然你屢次給我下套耍我,但是,我并不讨厭你。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看着我,嘴角的笑意卻收了些許,沒發一言。

我打了個哈欠,閉了閉眼,沒再繼續說下去。

秦懷璧直起了身,似乎打量了我很久,卻驀地笑起來,這人聲音要命的好聽,我也能聽出來,認識他這麽久,這絕對是他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你笑什麽?”我瞅了他一眼,“幸災樂禍?”

他忍了笑意,“你說得對,你不會讨厭我,你也不會後悔。”

說罷,他忽然伸手探向我的腰帶,我一時驚愕,瞬間反應過來。

“喂!喂喂!秦懷璧你你你幹嘛?!你冷靜你你你!!!……”

“閉嘴,吵死了。”他淡淡道。

我感覺到他緩緩将什麽東西別進我腰間,擡眼他仍是一副好似什麽事都不關己的笑意。

他走之前,我突然問了一句。

“你想過,活着的意義嗎?”

他停了腳步。

我繼續道,“有沒有哪個時候,突然覺得活着很沒意思?”

我以為他會笑我,沒想到他卻只是“哦”了一聲,帶着幾分笑意。

“早些年,很多人說過,我不是個應該活下來的人,”他說得雲淡風輕,事不關己,“但是我怎麽活下來了呢哈哈哈哈哈!我想不想活管他們屁事啊!啊?有資格嗎?”

他微微側頭,我仿佛能看到他嘴角冰冷的笑意。

“你說是不是,嗯?”

我笑了笑,淡淡應了聲,“嗯。”

了解我的人,會聽得出,此時此刻,我很開心。

很久沒有過的,非常非常的開心。

如果我和秦懷璧的對話被人聽見,大概聽者會覺得像兩個神經病一樣。

他屢屢戲耍我,可我不讨厭他,從看到他第一眼我就無法對這個人生出厭惡之感,只因為,他太像一個人。

我自己。

我曾覺這世上只有我一人從裏到外與這個世界似格格不入,直到看見他,我竟心生些許慶幸,世上竟有如我一般恣意妄為,離經叛道之人。

我做過許多荒唐任性之事,他亦然,只是我們似乎都在尋找一些東西。

這東西,是我被關進天牢心緒淩亂至極之時忽然意識到的。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活着。

為什麽為了性命時時提心吊膽,殚精竭慮。

當全天下都沒有一個人希望我活着,我活着,又是為了什麽?

秦懷璧說,他們有資格嗎。

對啊,哈哈哈哈哈!

我活着,我要讓那些想我死的人看到,我活的比他們更長,更好。

我甚至要得到所有他們得不到的東西,天下奇珍,至高武功……

當年他們憑着生來擁有的東西去蔑視我,現在我會讓所有人俯在我的腳下,羨慕着,仰望着我。

這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秦懷璧走了許久,我一直愣着,并沒有意識到他的離開。

大概是因為心情開朗了許多,我突然很想出去。我不可以被困在這裏,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費了些力氣,将綁着我的層層枷鎖撬開,嘗試着運內力。

我覺得內力已經稍稍恢複了一些,只是不知恢複的速度到底是多快。

我掏出腰間被秦懷璧塞的那東西,竟是一枚小小的,卻很精美的鑰匙。

這是用來幹嘛的?似乎也不是大牢的鑰匙。不管了,總之先收着好了。

我現在必須想一想該怎麽出去,哪怕現在輕功沒有完全恢複,我也不能繼續待在這。深夜時分,守衛雖并不密集,但如此這般出去仍會引起注意,白天更是沒法逃。

……

"來人啊!救命啊!!!"我使了吃奶的力氣大聲喊着。

不一會就來了幾個守衛,一看就是急急跑來的。

"怎麽了?什麽事?"

我好整以暇靠在鐵門上,"喂,兄弟,跟你商量個事。"

"什麽事,有話快說!"

大概二錢神偷惡名在外,他們也沒啥好氣。

"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們的皇帝老兒。"

"嗤,你能有什麽事!"他們個個翻着白眼,沒把我的話當回事。

我笑了笑,"四年前他丢了先皇贈與的九龍玉。"

他們齊刷刷盯向我。

"我知道在哪,但我不放心告訴你們。"

"那你要怎麽樣?"他們皺眉。

我想了想,"押送我來的那個人,叫葉辰安,好像人品還可以,叫他來,我給他說。"

他們皺着眉商量了半晌,終于其中一個小跑而去,大概是去請葉辰安了。

此時天色已蒙蒙亮,過了許久,傳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大概是葉辰安來了。

果然,他還是一身青色官服,不過眉眼間有些疲憊。

"紀予之,聽說你有重要的事情同我說?"

我點了點頭,"對。"

他皺了皺眉,"我知道,你只是想讓我幫你出去。你放心,既然答應過你,我一定……"

"我是個惡人。"我打了個哈欠。

他愣了愣,看着我。

我笑了笑,"你們是好人,我是壞人。壞人就應該去死。"

他默了默,"并不是……"

"所以,葉辰安,你去跟皇帝老兒說說,我罪大惡極,斬首吧。"

他愣住了。

……

還愣着。

"喂,"我隔着鐵門戳了戳他,"被點穴了?"

他這才反應過來,眨了眨眼,"紀予之,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知道啊。"我點頭。

他語氣忽地凝重起來,"紀予之,我知你在江湖中荒唐任性,只是斬首不是兒戲,你這是自斷生路!"

我翻了個白眼,"喂,我想死跟你有什麽關系啊,你去跟皇帝老兒說,他肯定同意。既算是你幫了我一個忙,你又順了那皇帝的意,多好。"

他似乎有些愠怒,"紀予之,我知道你只是想出大牢,趁機逃跑。但是斬首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簡單,哪怕是海大人那樣的武功也未必能逃脫,更何況你的武功遠不如他吧?你就別想……"

"你哪那麽多廢話?"我有些不耐煩,"這是對你有利的事啊,你在想什麽啊?"

好奇怪啊,這什麽啊?這對他有利無弊,腦子壞了吧?

葉辰安見我發火,沉默了片刻,随即開口,這一次語氣倒是平靜了很多。

"紀予之,我現在正在想盡辦法保你出去,你不要自暴自棄,相信我。"

……

"哈哈……"我突然覺得很好笑。

這什麽啊?他不應該是跟海尋昭一夥的,都想我死嗎?

"葉辰安,"我語氣冰冷,"你搞清楚了,用你們的話講,我是個壞到骨子裏的人,也不會念你什麽恩情,你的正義就是不惜一切救一個壞人?嗯?"

葉辰安笑了笑,"予之。我不是海尋昭。"

……

"予之,我從小生在高牆大院之中,聽着江湖廟堂的各種俠士的傳奇。所以,我仰慕那些維護正義的人,我也想成為一個,光明正大的君子。

從前一直在京城,我只知道要堅持心中的正義。可是自從我走了出來,去了陰山,認識了你,我發現之前的我很天真。"

我倚着鐵門,看着他。

"我發現我所認為的應該受到保護的人,也有惡的一面,而像你這種人人稱之該死的人,也有你自己的熾熱與堅持。我開始懷疑,懷疑這世間到底有沒有絕對的善與惡。"

我笑了笑。

他苦笑,"予之,我不像海大人,他經歷過無數風雨,他的信念如同泰山永遠不倒,可我所堅持的,不過都是我自己的理想,并不是真實存在的。從前我總在自己天下大同的理想裏堅持着掙紮着,現在,這一次,我想做一次我認為對的事情。

予之,我會救你出去,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以後不要做壞事了?"

我凝視他許久。

"好。"我點了點頭。

他顯然松了口氣,有些開心道,"好,你等着我。"

他走後,我坐下來靠着牆,想了想他說的話。

京城的小貴公子,還真是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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