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何羅

何羅

1.

霜降曉露日弗升,霧雲袅繞葉菊黃,灰白的空中,無鳥騰歡,物若銷聲,只餘寒氣入骨淩心。

江宿風快速穿梭阡陌之間,葉露沾濕了衣角,粗布挂滿了泥污,樹梢纏斷了青絲……

許久才于胡同駐足,衣袖拂去前額汗漬,悄悄躲置一角,盼切的盯着久空的攤位,不敢片刻作息。

着急待至三刻,秋風環繞呼嘯,低語耳際,氣寒周身,只嘆衣薄無以遮手足,紫了唇角,裂了膚。

忽見一披蓑戴笠老漁翁,哼着小調,悠哉悠哉的踏步而來,食指鈎吊魚簍線,醉眼乜斜嘴呼呼。

瞬時,琳琅滿目的商品,不再是人們關注的重點,如棄敝屣,毫無憐惜。

紛紛聚集老漁翁跟前,趕忙噓寒問暖道:“老翁來了,近來還好?可曾有幸打撈到那谯明山下的何羅魚?”

老漁翁呵呵而笑,呼出一連串熱氣,攏不了嘴道:“嗯,有幸,有幸,打撈到了,打撈到了。”

人們相對而見喜,禁不住好奇的問道:“見老翁少有的欣喜,想必這何羅魚肯定打撈得不少吧!”

老漁翁鼻子微微泛紅,蹂躏幾下,點頭笑道:“呵呵,不少,不少,給予官家,這生活定然少不了的舒坦啊!”

人們一聽,瞬時洩了氣,微怒道:“老翁怎能這般不顧鄰裏,全授予官家了,叫我們這些窮苦人怎活啊。”

老漁翁晃着魚簍,醉意朦胧道:“哈哈……哈,放心,放心,顧忌得到,顧忌得到。”

“我老翁這裏啊,可還有些小何羅魚喽,官家不稀罕,殊不知這大的小的都是同樣的功效唷。”

便笑意盈盈的把魚簍中的何羅魚傾倒甕中,只見五條七寸怪魚,一首而十身,其音如吠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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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近身查看一二,兩條探頭戲水,甚是快活,一條奄奄一息,于似乎命不久矣。

其中一人面容憂慮,指着水中何羅道:“這條何羅莫不是快要死了,聽聞死了的何羅魚,功效可不行啊。”

人們也極速附和道:“是啊!是啊!千盼萬盼,才來這麽幾條何羅,就這樣一命嗚呼了,豈不是太可惜了。”

老漁翁一下提起病怏何羅,經驗老練的笑道:“呵呵,對付這種自以為聰明的何羅,得耍些手段才行。”

二話不說的于腰間取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刀刃對準何羅橫側,一下挑去了十幾塊魚鱗。

何羅立馬如犬吠般哀嚎,足勁的擺動着十個身體,魚眼閃動,令人憐憫。

“嗯哼?怎樣?”老漁翁得意的插回匕首,話一問出口,大家都受染似的哈哈大笑了起來,稱老漁翁“妙手回春,華佗在世”。

江宿風眼珠光溜一轉,便趁準抓住這一時機,手疾眼快的奪走了老漁翁手中的何羅,如貓般的撒腿跑開了。

“啊呦,我的何羅魚啊!”老漁翁立即慌忙的喊叫起來,惱怒的拍打着膝蓋,“這都是什麽事啊!”

人們也乘着現場混亂,七手八腳的來搶奪老漁翁甕中剩餘的四條何羅魚。

“哎呀,你們別搶,別搶,我的何羅魚啊,我的何羅魚啊!”老漁翁死活不肯松手。

最終,被失了心性的人們乍然推倒在地,撞了頭,一命嗚呼……

2.

一些人根本擠不進身,便将目光立即投放在了十三小孩江宿風身上,大跨步奔去。

江宿風将何羅藏身于懷,為躲避追趕的人,首先逃入先前的胡同中,迅速拉散埋伏好的竹竿。

待拖住人們後,急忙從一旁低矮狹小的狗洞鑽出,才有驚無險的往家中趕去。

因太山蜚的無端出現,讓衆多地域都染上了怪異的瘟疫,伴同身體的萎縮老化,而枯骨逝去。

歷經醫師兩至三年的研究與醫治,瘟疫才有所控制,減緩了病魔的侵襲與帶來的死亡。

偏偏又受到了異常氣候的影響,十只金烏的瞬間出現,讓其逐漸演變成了癰疾。

一種新型的災難再度襲來,使人們身上布滿了紅斑,導致皮膚起膿潰爛,直至死亡。

經醫師檢測,得出的唯一結論是:就目前觀察而言,只有何羅魚的肉,才能解其身癰疾。

又因何羅生長在偏遠的谯明山下的谯水于西,傳聞地勢險要,極其難以打撈。

因而,市場價不再以錢幣結算,而是以龍玉,單是一只何羅,就需好幾百龍玉,可謂價值連城。

江宿風一家本是貧窮,父母二人又同時患上癰疾,着實買不起何羅,只能單靠藥草維持。

随着癰疾的大肆擴散,藥草的售賣也越來越名貴,對于何羅的購取簡直是難乎其難。

偏在這時,父母的病情也愈發惡化,苦思良久,不得已出此下策,日後再做補償。

江宿風來不及喘口氣,興沖沖的推開門,大聲喊道:“爹!娘!我找到何羅了!您們有救了!”

取出懷中的何羅,警慎的捧在掌心,四處尋找父母的身影,然,讓他魂不附體的是。

在發現二人時,正安安靜靜的躺在藤床上,卻已停止了呼吸許久,身體也冷得發白。

江宿風不敢相信,恍恍惚惚的走過去,眼淚奪眶而出,止不住的流濕了臉頰。

他清楚的記得,就在今天清早,他才喂了父母吃完米粥,怎麽可能就這樣沒了。

他們明明還健全的答應着江宿風,會等他回家的,現在他回家了,可為什麽什麽都消失了。

他無力的癱倒在地上,他現在沒有了家,何羅也從手中滾落,搖擺着受傷的身體。

正當何羅以為自己要渴死時,口中飲入了江宿風順着下颏滑落的滴滴眼淚。

那時候,她才真正知道,眼淚也可以不是鹹,而是苦澀的……

3.

秋雨欲來天愈晚,延綿不絕起山丘,狂風肆意樹搖搖,烏鴉鳴啼樂調調。

江宿風痛苦的俯身于大雨之中,六神無主的用鏟子挖弄着泥土,完全不顧自己傷病瘦弱的身體。

不知疲倦的鏟着,掘着,直至将父母冰冷的遺體完全葬置土中,一下疲憊不堪撲跪在地,于雨中痛哭流涕,不能自己。

哭聲沖破了滂沱大雨聲,痛徹心扉的回蕩林間,山間。

第二日曉晨,山間寂靜,葉尖雨滴,“咚”的一聲,打落在了江宿風臉龐,眼睑微動。

于睜眼瞬間,眼角含淚,血絲滿布,臉頰如白垩,漫延周身,見着雲霧破散,天藍日灼。

他才知道自己還活着。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父母在雨中喚醒他——

來接他上路,他們吃了一頓豐富的早餐,随着鬼門緩緩打開,一起笑意盈盈的踏過黃泉路。

路上盛開着只見花,不見葉的彼岸花。

閻王說他命不該絕,不該早來的,他苦苦哀求着,閻王見他孝心可嘆,便讓他繼續沿着黃泉路走去。

于黃泉路的的盡頭,有一條叫忘川河的河,河上有一座叫奈何橋的橋。

他同父母走過奈何橋,便瞧見一個土臺,匾額上寫着望鄉臺,望鄉臺邊有個亭子叫孟婆亭,孟婆在那裏等着他們,他接過瓷碗,毫不猶豫的一口飲了下去……

昨夜之雨早已停息,空氣中全是泥土味,他眼睛呆滞的望着地上命若懸絲的何羅魚,面如死灰。

他本想将何羅同父母一起送入土中埋葬,卻不知為何給忘了,便将其持在了手中。

踉踉跄跄的走了好一段無盡頭的路,但見到的不是忘川河,奈何橋,見到的是湍急的溪水,溪水好似泥漿一般的渾濁,洗不淨,浪滔滔。

當他把何羅投入至溪水中時,何羅卻死死的咬住一根枯草,對他依依不舍,不願離去。

他順着溪水流動的方向,見遠處一群虎視眈眈的人們,冷淡道:“你可真是一條貪生怕死的魚。”

便像第一次得到何羅魚一樣,無所顧忌的奔跑着,将人們甩在身後,找到一個叫“家”的地方。

何羅明白,江宿風既然願意放了她,就一定不會再次傷害到她,便義無反顧的選擇留在了江宿風身邊,所以才會死死的咬住苦根。

江宿風并未着急回家,而是伐了一根粗壯的木竹,取下其中一節,裝上清涼的泉水後。

便将何羅放入裏面,蓋上孔帽,系上繩子,背在後脊,他知道他不能讓人們發現他身上有何羅。

當他回到住所時,裏面已是一片狼藉,他清楚人們來找過他了,随急取下一個燈籠同幾件衣服,便倉促離開了。

他持着燈籠,首先來到一座無涯底,在那裏的人,全是具具腐屍,被烏鴉叼走了一塊又一塊皮肉,臭氣沖天,恐怖如斯。

江宿風驅趕掉礙事的烏鴉,便開始尋找老漁翁的屍體,他想他必須為老漁翁善後,別讓自己悔罪。

找到老漁翁的屍體以後,給老漁翁換上一身幹淨衣服,便葬在了溪水邊上。

辦完一切事務後,他在涯底整整拾了一年的幹木柴,見再無屍體擲下,放了一把火後。

便徹徹底底的離開了自己所居住的地方……

4.

何羅不曾想過,會在江宿風的竹筒裏,一待就是四年之久,除去在涯底靜待的一年。

在餘下的三年裏,她同江宿風幾乎走遍了九州,她曾經就羨慕能游歷九州之人。

現在,她也做到了,她也能觀賞到萬千世界的變化,感受不同地域的差異與風土人情。

那種感覺就像沒有人們的打撈,可以自由自在的于谯明山下戲水耍弄,再也不用擔驚受怕,東躲西藏。

不過,讓她悒悒不歡的是,江宿風自十三歲在雨中長跪不起後,身體就變得很是虛弱,時常于夜間大聲咳嗽。

每次于夢中醒來,眼角都紅腫,含着淚水,躲在陰影裏低聲在啜泣。

後來,江宿風詢問一個封犬國路人,這裏可曾有發生過癰疾,那人奇怪的瞅了他一眼。

一言不發的便走開了,江宿風無法的只能再詢求下一個人,在得知不曾後,松了一口氣。

當他繼續前行時,毫無察覺先前的路人正尾随着自己,偷偷摸摸同自己走了好一段路程。

在發現江宿風後背的竹筒裏裝着何羅,他掀開自己的衣袖,想着膿疱沒日沒夜的折磨着自己,恨不得用刀子将其割掉。

便等到了夜間,打算神不知鬼不覺的取走竹筒,可何羅的吠叫聲卻驚醒了靠于樹幹的江宿風。

江宿風心一緊,當場同路人扭打在了一起,可惜力不足敵,被拳打腳踢得遍體鱗傷。

卻依然死死的抱着竹筒,不願松懈一刻,路人倏的一下,竹筒打翻在地,何羅也掉落了出來。

江宿風見路人要搶何羅,慌不擇路的抓起地上斷枝,猛然刺向了路人的胸口。

“啊!”

路人狂怒,異變成犬,江宿風被狠狠砸向樹幹。

路人本想繼續奪取何羅,不想身上癰疾急續爆裂,噴出了黃白膿液與長長蛆蟲,一頓,口中吐下一攤血死了。

江宿風疲憊不堪,面容憔悴的将何羅重新捧入竹筒,卻發現裏面再無一滴水,便連覺也不睡的到處尋找水源。

在一無所獲的情況下,他平靜的對癱軟的何羅道:“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可以死!必須活着!”

便忍着疼痛,用斷枝劃破了自己的手臂,将自己的血一滴一滴的喂到何羅的嘴裏。

何羅借着江宿風的殘血,得以茍延殘喘,找到水源以後,才繼續在竹筒中生龍活虎。

在江宿風快要被死神奪去生命的時候,她被帶到了谯明山下,也就是九州的最後一個地點——

她的故鄉。

江宿風靜靜的坐在石岩休息,意氣風發的盯着濤濤谯水,然後一身輕松的對她咧嘴笑道。

“歡迎……回到……你的家,感謝你……給我支撐下去的……勇氣……”

“可惜……現在不行了,我累得不行,渾身……再無一絲無力……”

“……而我……依舊找不到……一個叫“家”的地方……已經……沒有希望了……快不行了……”

何羅第一次見江宿風笑,是他從老漁翁手中奪下她後,激動不已的往家中趕去。

第二次見他笑,也就是現在,話中帶有凄婉,帶有淚,他帶她走遍九州,現在,他終于可以将她安心放入谯水中了……

在她被急促的谯水沖往西流時,眼睛含淚的盯着逐漸變小到消失的江宿風。

她才徹底明白,江宿風願意陪她走遍九州,是想送她安全回家,因為癰疾已然結束。

她也知道,江宿風早已沒有活下去的意義,只因她的不願離開,讓他想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那就是遠離虎視眈眈的人們,把她送回谯明山下,也尋找自己心中的方向——家。

可江宿風永遠不知道的是,對于何羅來說,有他的地方就是家。

何羅克服江水的沖擊,極力跳出水面瞧望,卻再也找不到江宿風的半點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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