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打臉
打臉
這是一個惬意的周六。
下午三點半,陽光正好,初春的暖陽照進一方小院,院子裏的曼陀羅開得旺,芙蓉也爬上花架,露出牆頭,一副含苞待放之勢。
這院子挺特別,叫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幾眼,不只是為着這嬌養得漂亮的花,更為了在小院裏四處可見的壁畫:紫藤花架靠着牆,牆上畫一只撲蝶的小橘貓,遠望過去,這小貓似忽馬上就要跳上花架哩!
這樣的壁畫設計,處處可見,鮮亮可愛。這不,正對大門那面牆上正畫着一只小象,只不過,這小象還是個半成品。
陳小楠蹲在院牆邊,細細描摹小象的皮膚紋路,幾罐塗料桶胡亂地堆在腳邊,不小心還要叫她踢一腳。肉肉的小臉上左一塊右一塊,全是顏料。
“小楠啊,快別畫了,過來吃點水果。”袁奶奶背着手,悠悠地邁過門檻,保姆一手扶着她,一手端住水果。
“袁奶奶,我不累,先把這點畫完。”她笑着擡起胳膊,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哎呦,還是你乖哦。真好,你媽媽生這麽個女兒真有福氣。”袁奶奶嘴裏叨叨着,曼姨把她扶進搖椅裏,在她肚子上蓋一塊毛毯,“行了,您老也有福氣,子孫後代個個都那麽有出息,女兒帶着外孫去了美國,讀名校,賺大錢,這周圍的人聽了哪個不羨慕您呦?”
“呵!”袁奶奶大喝一聲:“去美國有什麽好?人去了美國,一年到頭連個人影都見不着,有什麽好?啊?”說完轉頭,笑眯眯看向陳小楠:“還是小楠好,得空了還願意來陪我這個糟老太婆聊聊天,要是我親孫女就好咯。”
陳小楠舉着刷子,不知該怎麽接話,只是朝袁奶奶笑笑。
袁奶奶和陳小楠外公是海城科技大學的老同事,兩個人在學校工作了一輩子,袁奶奶以教授頭銜退的休,而陳小楠外公則以副教授退的休。所以單位分房,給袁奶奶分了一間帶小院子的獨棟,而陳小楠外公則住進了旁邊的小高層裏。到現在,外公去世,陳小楠父母還住在那裏。
袁奶奶一把年紀了,丈夫去世,大女兒帶着外孫去了美國,小兒子英年早逝,只剩一個親妹在身邊照料。所以陳小楠沒事都會過來,幫忙裝點這個小院子,也好讓老人家開心一點。
陳小楠也喜歡待在袁奶奶家,這個世界上會誇她的人不多,袁奶奶就是其中一個。有時候比起回家,她更願意往袁奶奶這裏跑。
陳小楠轉了轉酸痛的胳膊,院子裏,袁奶奶正躺在搖椅上,眯着眼曬太陽;米團和袁奶奶養的小博美梅梅正在紫藤花架上你追我趕。
米團湊近梅梅,狗鼻子嗅了嗅,驚覺它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它歪着狗頭想了很久,随後大叫道:“梅梅!”
梅梅白它一眼:“幹什麽?”
米團:“你是不是認識一個人,叫……叫……Wincent?”
梅梅立起狗腦袋,萬分疑惑:“什麽Wincent?我可不認識這麽個人。”随後又趴回去。
怎麽會?可是這個味道……絕對不會錯呀……
“不可能啊,Wincent。你再仔細想想,就是一個個兒很高,長得很帥的男人。”
梅梅懶懶地擡頭,又想了想,明白過來什麽,“你是說Vincent吧?”
米團忙不疊點頭:“對對對!就是他。”
梅梅翻個白眼:“拜托,你這中式英語也太可怕了吧,是‘v’‘v’Vincent。文盲。”說完偏過頭,朝着有太陽的一邊眯眼去了。
米團:嘤嘤嘤,被喜歡的女孩子嫌棄了。
米團:“你怎麽會認識Vincent?”
梅梅:“他啊,他就是我主人的外孫啊。”
米團:嘿嘿,原來如此。主人!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天賜良機啊!
米團朝着陳小楠興奮地“汪汪”幾聲,陳小楠連忙做個噓的手勢,狠狠瞪他,示意不要吵到袁奶奶睡覺。
米團:哎,算了,反正主人也聽不懂我在說什麽。
陳小楠制止了米團吵鬧,專心地繼續畫她的小象。
*
晚上七點,小院的鐵藝門被準時敲響。
說是七點來就是七點來,沒有晚一分鐘也沒有早一分鐘。
“是小畏來啦。”外婆正在客廳看新聞,聽着聲音連忙拄着拐就要起身。“我來我來。”曼姨把她按回去,沖出去開門。
鐵藝門外立着一個高挑的身影,一身運動裝,挺拔閑适,手上提着袋水果,老舊的路燈打下昏暗的陰影,把他臉切割的越發深邃。
“下班了?”曼姨笑着給他開門。
“謝謝曼姨,外婆呢?”吳畏把水果遞過去,朝客廳望一眼。
“在看電視呢。”說着又仰起頭朝他笑:“等你好久了,老人家從早上盼到晚上。”
“都說了不用等我,我臨時有事加班,晚了你們先吃便是。”
“哎呦。”曼姨撅起嘴,“她哪裏肯讓咯,等你到多晚她都願意嘞。”
吳畏笑了笑,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打下陰影,像只乖順的小貓。
關于吳畏此次突然回國,行業內各種猜測甚嚣塵上:有陰謀論的,說他是在美國得罪了資本大佬,混不下去了;還有愛情論的,說他是為了白月光,回來“追妻火葬場”了。
都不是,吳畏此次回國,就是為了外婆。
三月前,外婆被診斷出胰腺癌中晚期。吳畏那個時候就很擔心,不知道外婆還能活多久,而他和母親都遠在美國,不能伴外婆左右。他斟酌了很久,最終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他要從谷歌辭職,回中國陪外婆,陪她走過人生最後那段時光,這樣,才不會在心中留遺憾。
“進來吧,快別站外頭了,夜裏涼。”曼姨把門推到最大,側身讓出一條路,吳畏踏進小院,舉頭,就看到了牆壁上的那盞燈。
古樸的小燈籠,夜裏亮得紅彤彤的,最驚豔的是,和牆上的畫完美相融。那牆上畫着一只小象,神态可掬,鼻子微微翹起,而那燈籠,恰就挂在小象的鼻子處,仿佛是畫上的小象用鼻子挑起了一盞燈籠。
生動可愛,逸趣橫生。
他被徹底吸引了,駐足觀看。這些壁畫給這個原本老氣沉沉的院子,增添了許多色彩與童趣。
他想,畫的主人,一定擁有一個豐富的內心世界,而且她的世界,是彩色的童話。
吳畏進來客廳,外婆正戴着老花眼鏡,電視上播放着地方臺新聞,她聽見動靜,臉朝向門口,見他走進來,綻開輕柔的笑,臉上的褶皺都淡了去似的。
外婆側過身,朝他伸出兩只胳膊,“來,抱抱。”
吳畏無奈地笑笑,1米88的個頭半蹲下身,長臂一環虛虛摟住外婆。
真的是,人果然越老越孩子氣了。
他拍拍外婆瘦削的背,一層皮裹着骨,肩胛骨都凸得紮人。他聲音一下子就軟了去:“這幾天還疼嗎?”
“不疼。”外婆還是咧嘴笑,把他推開在燈下端詳他,“吃了藥就不疼了。”
吳畏心中暗自嘆氣,他挨着外婆坐下,外婆自然地牽過他的手,“我沒多大事兒,看到你,什麽病都能去了大半了。”
說完又瞧瞧他的臉,“怎麽好像又瘦了?工作別太拼命,身體才是最要緊的。今天晚上多吃點,啊。”
“好。”他笑着點頭。
祖孫倆并排坐着,話也不多,偶爾讨論幾句電視裏的新聞,或者聽外婆叨兩句孩子們小時候的事。
“對了,院子裏牆上的畫,都是誰畫的?”他忽然想起來。
“哦,那些啊,都是小楠畫的。”說起陳小楠,外婆又笑眯眯的。
“小楠?”
“就是王爺爺的外孫女啊,住在13棟樓那個。”
王爺爺……他繞了幾個彎才想起來,應該就是和外婆一個學院的王教授。
“不過你不記得也正常,小楠這姑娘啊,從小就怕生,膽兒小,也不怎麽跟人說話。”
這麽一說,他倒是徹底想起來了。确實,記憶裏有過那麽一個小妹妹,他們接觸并不多,只是每年同長輩拜年串門的時候遇過幾次。小姑娘安靜得過了頭,總是怯怯地縮在角落,也不怎麽吭聲。不給人造成任何麻煩,也不給人留下任何印象。就像是班上那種一畢業,班主任就會立馬忘了她名字的學生。
但他對這個小姑娘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因她當時扇下的那一巴掌,至今還響亮在他的耳邊。
那是吳畏六年級的事兒。
大年初六晚,家屬樓裏的幾個小孩子聚在小區的花壇邊,一起放炮仗玩兒。一個小女孩兒因為身材太胖,每次點完火跑開的時候動作都有點滑稽。就有那搗蛋的小男孩兒使壞,領着一幫人,誇張地學起來她點火的動作。
小女孩兒一看,當場就氣哭了。領頭的那個慌張無措地撓撓頭,怎麽哄也哄不好。“要不這樣,你打我一巴掌,或者……你找個人幫你打也成。”
小女孩兒聽了,抹着眼淚,抽噎地看着他,沒敢動手。
“你說真的?”人群中,有人發問,聲音軟軟彈彈的,像是桃子味的□□糖。吳畏循聲望了過去。
一個小姑娘撥開人群,站在了小男孩兒面前,哦,是王爺爺家的外孫女。
“當然是真的了,我是男子漢,說話要算話。”
“那我幫她打。”“啪”一聲,她揚起手,一個巴掌揮了過去。夜色下,那巴掌甩上臉的聲音,格外響亮。
所有人:“……”
大家都瞪大眼,不可思議地看着她。誰也沒有想到,敢站出來甩他巴掌的,竟然是那個平時看起來最沉默寡言的陳小楠。
就是那一巴掌,吳畏記到了現在,至今記憶猶新。因為那實在是太過令他驚訝,那個平時毫不起眼、膽小怕事的小姑娘,竟然敢甩人巴掌。
從那以後,吳畏再也沒有遇到過像王爺爺孫女那樣的人,既怯懦,又爽辣,兩個如此矛盾的特質,卻同時在她身上鮮明地存在。
吳畏覺得,她就像是那種氣泡水,平時看起來一潭死水,一旦你搖動她,就會有無數的活力因子砰地沖出來。
當然,沖出來的前提是,氣泡水的瓶蓋沒有被擰緊。
*
陳小楠從袁奶奶家出來,牽着米團回了家。
周末有空,她都會回父母家吃頓飯,準确來說,是不得不回家吃頓飯。陳小楠不喜歡回家,回家就意味着又要被王校長當面數落。王校長不愧是教語文的,每次數落她都能找到新的切入點、舉出新的事例,只有這個主題,二十多年了從來沒有變過。
“我回來了。”陳小楠開開門,解開米團的遛狗繩,放它跑進屋內。她趿着拖鞋走進客廳,果不其然,客廳沒人。弟弟肯定又窩在了自己房間,美其名曰學習,十有八九在打游戲。
王校長聽着動靜,從廚房走出來,一對上她的視線,語氣就不太妙:“你又幹什麽去了?”
她摸了摸臉上的顏料,“去幫袁奶奶家院子畫畫了。”
“陳小楠!你是不是腦子有坑?!”她這聲音吼得太大,弟弟陳宇飛在房間都聽到了,開出一條門縫,扒着門框偷聽動靜。
陳小楠被震住了,愣在原地看她。
我又又又幹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