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七八輛軍車停在了福利院大門口,院長帶着一群管理迎了上去,再滿臉堆笑地陪着一行人步入了福利院。
雲巅的人以前也會來福利院,大家都是站在院中接受挑選,等軍官選出一兩個幸運兒帶走,其他人再垂頭喪氣地回宿舍。
可這次不一樣,不光是福利院提前半個月便在排練,還來了這麽多的車和貴客。小孩們覺得這次應該會選走很多的人,都鉚足了勁進行表演。
“劉院長,挺熱鬧啊。”走在最右邊的是一名三十出頭的年輕軍官,微笑着看向了劉院長。
劉院長連忙回道:“顧上校,孩子們早就盼着吳參議長、王參議員、陳參議員、顧上校和褚公子諸位的莅臨。雖然福利院條件很艱難,卻也擋不住他們迎接貴客的熱情。”
“嗯,不錯,搞得有聲有色,很有朝氣。”人群最中間的吳參議長點了點頭。
一行人都在談笑風生,唯有走在吳參議長身旁的少年一聲不吭,只垂眸看着前方一小塊地面。
少年長相俊美,氣質貴氣,藏青色西裝外套着一件毛呢大衣,顯得身形颀長挺拔,如一根正在拔節的翠竹。他提着一個不大的黑色皮包,似乎對眼下一切都不感興趣,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透出種拒人千裏的冷淡。
“……所以這次來深淵視察,我們就說了,不光是要看礦場,也必須來天使福利院看看。”吳參議長邊走邊看向身旁的少年,嘴裏對其他人道:“褚涯年紀不大,但做事沉穩,褚會長有要事在身,他便替他父親來視察,比我家那個只知道玩的混賬強多了。”
“早就聽說褚公子人中龍鳳,氣度不凡,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褚公子已經進入了分化期,再過不久就會成為哨兵或是向導。”
“難怪十二歲就長得這麽高,我身高170,看,和我差不多。”
“進入分化期了,那這是大喜事啊,難怪褚會長這段時間心情很好。”
……
聽着衆多誇贊,少年并沒有露出喜色,卻也終于對眼下場面有了反應。
他微微颔首,聲音清冷,态度有禮:“多謝各位叔叔伯伯的厚愛。”
“你們可別再誇了,我表弟臉皮薄,最不愛聽這些。”顧上校笑眯眯地走過來,伸手去拍褚涯的肩,“表哥說得對不對?小涯。”
褚涯身體一動,像是想要避開肩上的那只手,卻也還是忍住了,只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頭。
禮儀隊已經去了隊列最後方,吳參議長一行人走近後,便站在他們剛才的位置,一字排開,笑眯眯地看着還在唱歌的小孩們。
“……我們的生活多麽幸福,我們的歌聲多麽嘹亮,天使們彙聚在這裏,播種着希望……啦啦啦,我溫暖的家,啦啦啦,我成長的地方……”
所有小孩都在認真唱歌,哪怕年紀最小的小班孩子也不例外。他們希望自己表現得很好,能被挑選上帶去雲巅。
沈蜷蜷也想去雲巅。
他站在第一排,全情投入地唱歌,閉着眼仰起腦袋,唱得五官扭曲,腦袋發顫。每唱一句之前還要深深吸氣,再用盡全力吼出聲,确保每一個吐字都能讓別人聽見。
“啦啦啦,我溫暖的家……”
再次睜開眼時,正仰着頭嘶吼的沈蜷蜷突然停下了聲音。
他面前不知怎地多了個大人——不,是個大孩子。
一個他從未見過,卻好看到讓他震驚的大孩子就站在身前,垂着眼眸,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這是誰呀?
他好高啊,長得好好看哦……
他怎麽在這兒?是從雲巅來的嗎?
沈蜷蜷一時忘記了唱歌,只仰着被凍得發紅的臉蛋兒,微張着嘴,呆呆地和褚涯對視着。
幾秒後,兩行清亮的鼻涕從他鼻孔中緩緩淌出。
褚涯這瞬間瞳孔驟縮,兩只垂在腿側的手慢慢攥緊,接着倏地側過臉,轉開了視線。
沈蜷蜷又過了幾秒後才回過神,呼地将鼻涕吸了進去,一邊不轉眼地盯着面前的人瞧,一邊繼續放聲唱歌。
“啦啦啦,我溫暖的家。”
沈蜷蜷一聲吼出後,側着臉的褚涯閉上了眼。
“啦啦啦——咳咳咳。”因為全力嘶喊,沈蜷蜷的喉嚨突然發癢,癢得他沒忍住開始咳嗽:“啦——咳咳——我成長——咳咳咳。”
他一咳起來就有些止不住,強行唱出幾個字後終于放棄,只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睛裏冒出了水光。
其他人離得遠,褚涯卻能聽清他的動靜,還是轉回了頭,一臉淡漠地看着他。
沈蜷蜷也眼淚汪汪地盯着褚涯,但他現在喉嚨不光癢,還發幹,上下壁似乎都黏在了一起,沒忍住又發出了一聲幹嘔似的嗆咳:“哇……”
正注視着沈蜷蜷的褚涯整個人陡然僵住,那張清冷無波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破碎裂痕。
好在沈蜷蜷總算平複了下來,只喘着氣,沒有再咳嗽,而此時的大合唱也已經結束。
“下面有請吳參議長講話,大家熱烈歡迎。”
“下面有請王參議員講話,大家熱烈歡迎。”
……
持續不斷的冗長講話中,光線漸漸亮了起來,但氣溫依舊很低,小孩們呼着白氣,用凍得通紅的手使勁鼓掌,一邊細微地發着抖。
沈蜷蜷一直在打量褚涯,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這個人好好看,比屎殼郎王柱生他哥好看,比福利院裏最好看的小孩兒都要好看。
他長這麽高,打架一定很厲害,搶飯也會很厲害的。
他像大人一樣在脖子上系了一條布帶帶,好好看。我要是有這種布帶帶,也像他那樣系着。
“……孩子們生活得很幸福,我們看着也很高興,在大家的努力下,深淵一定會被建設得更好……”
褚涯雖然安靜站着,但還是難忍心頭的那抹煩躁。他知道這是分化期的情緒波動,便看向站在另一邊的顧上校。
顧上校迎上他的視線,了解地笑了下,再側頭和一名管理說了兩句。那管理連接點頭,朝着褚涯走了過來。
“褚公子這邊請,可以先去休息室坐會兒。”
褚涯立即跟着管理走向休息區,剛跨上臺階,身後便是如雷掌聲。他下意識轉過頭,看見正在講話的人滿面含笑,身旁的人也在頻頻颔首。
他不感興趣地收回目光,轉眼時見那小孩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鼻子下方挂着兩道長鼻涕。
褚涯的視線僅在小孩身上停留了半秒,便見他突然擡手,橫過手背去抹鼻子,那左側臉蛋上便覆蓋上了一層亮晶晶的光澤。
褚涯腳下一個踉跄,管理連忙道:“褚公子小心。”
他迅速轉回身,深深吸了口氣,并加快了腳步。
福利院休息室裏暖氣很足,沙發柔軟,牆上挂着油畫,茶幾上擺放着來自雲巅的鮮花。顯然為了迎接他們這群人,福利院也想盡辦法用足了勁。
褚涯等管理離開後,将脫下的大衣挂上衣架,先從皮包裏取出個小藥瓶,倒出一粒藥咽下去,再取出一把小刷子,去刷大衣上并不存在的塵土。
他有潔癖,不喜歡別人觸碰到自己。
特別是那個髒小孩,對着他大聲嚎叫,他都能看見那喉嚨裏震顫的小舌頭。還機關槍似的沖他咳,不知道發射出了多少唾沫星子。他懷疑自己要是再近一點,那小孩會将鼻涕蹭在他身上。
想到這裏,褚涯将大衣再仔仔細細刷了一遍,接着從皮包裏取出一小瓶消毒液,搓揉雙手,對着外套和自己撲撲噴灑。最後才扯掉領帶,折疊好擱進大衣口袋,慢慢走到窗邊。
窗外便是操場,隔着厚厚的玻璃,那些掌聲和發言都變得很遙遠,只看見小孩們還在寒風裏規矩站着,時不時集體舉手鼓掌。
褚涯看向灰蒙蒙的遠方,再仰起了頭。
視野裏依舊是渾濁的灰暗天空,但極高處隐約能看到一團黑色物體的輪廓,像是一個微型星體。
那便是浮空于深淵上空的城市,也是他居住的地方——雲巅。
叩叩叩。
房門被人推開,顧上校走了進來。
“這些人講得沒完沒了,別說你,連我都受不了。”顧上校反手關門,拿着個保溫杯大步走向茶幾,“又冷又潮濕,這鬼天氣。”
他提起水瓶給保溫杯裏灌水,嘴裏問道:“吃藥了嗎?”
“吃了。”
“分化期是這樣的,情緒不穩定,我在分化為哨兵的前半年,打壞了五個沙包,吃藥都不管用。”
顧上校走到褚涯身旁,将保溫杯遞給他:“來,喝點熱水。”
褚涯沒有應聲,顧上校又道:“知道你愛幹淨,這水杯我今天還沒用過,之前也洗過的。”
褚涯微微側頭看了眼,又收回視線:“我不渴。”
顧上校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裏也掠過一抹暗沉。他長相原本就偏陰柔,此時看上去竟有些森寒。
但他神情又很快恢複了和煦,端起保溫杯喝了一口,開玩笑似的道:“你褚公子從小養得精細,表哥自然會受你嫌棄,連我洗幹淨了的水壺都不用,這件事我可記住了……對了,你剛才站在這兒看什麽?”
褚涯回道:“看雲巅。”
顧上校也擡頭看向上方:“我知道你厭煩這裏,不過再堅持一會兒就可以回去了。”
褚涯沉默着,他的臉龐映在窗玻璃上,初現鋒利的五官被模糊了不少,看上去清俊又幹淨。
嘩!操場上又在鼓掌。
“……有了雲巅的管轄,深淵的孩子才能茁壯成長,人人衣食無憂……”
褚涯俯下頭,看見拿着話筒的已經成了劉院長,知道這場講話已到尾聲。他目光很自然地落在第一排,去看那個髒小孩兒。
髒小孩身上的灰棉衣太大,一段細小的脖子探出領口,衣服下擺快罩到小腿,露出一段穿着灰色燈芯絨褲的短腿。還戴着一頂灰撲撲的棉帽,左右兩片垂下來蓋住耳朵,看着有些憨傻滑稽。
褚涯發現他雖然站得筆直,卻在做小動作。将手背在身後,翹起的兩根食指輪流上下,像是在有節奏地敲擊什麽。站在他身後的那個小孩兒,兩只手雖然垂在褲側,也一左一右地敲擊着自己大腿。
褚涯下意識猜測他們這一動作,顧上校在旁邊轉動着水壺,無所謂地說道:“誰不厭煩這裏呢?這就是深淵,充斥着寒冷、肮髒、絕望、腐臭的深淵。”
褚涯從那髒小孩身上收回思緒,定了定神,認真地回道:“其實我一直好奇深淵是什麽樣的,我不知道,我的軍校同學也不知道。父親昨天突然叫我去了書房,說我應該來看看深淵,所以我就來了。我想象過深淵很多次,也知道這裏的生活沒有雲巅好,但還是……”
“還是超出了你的想象?”顧上校問道。
褚涯皺起眉:“我們半夜就去了礦場,那些礦場工人采集出來的堀石,就是懸浮機需要的能量,雲巅才能漂浮在天空上。可他們根本都吃不飽——”
“那又怎麽辦呢?”顧上校擡起手打斷褚涯的話:“因為土壤的改變,深淵不适合種植糧食,現在所有人的口糧都是靠雲巅生産。可雲巅才多大點地方?那些産出能養活這麽多人已經很不錯了。”
褚涯冷着臉:“可雲巅從來沒有人挨餓受凍。”
顧上校那雙淺色瞳孔盯着褚涯:“這世界本就是弱肉強食,強者去往雲巅,弱小者留在深淵。不要覺得不公平,你看那些深淵裏的人,只要給他們一碗飯,給他們一個希望,他們就很聽話,很滿足,雖然活得糊裏糊塗,卻也很開心。”
褚涯緊抿着唇沒有做聲,只透過玻璃窗看着外面。
顧上校又道:“深淵條件的确不好,和雲巅有一定的差距,但我們也努力在改變深淵的現狀,不然也不會來視察了。你是褚會長的兒子,生來高貴,這些底層的事不用在意——”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褚涯卻沒有絲毫預兆地突然轉身,大步走向門口。
顧上校的話頓住:“你去哪兒?”
褚涯取下衣架上的大衣穿好,再拎起自己的皮包,拉開房門,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屋內也沒有了人。顧上校端起保溫杯,輕輕吹掉騰起的水氣,再轉身看向窗外。
蒼白燈光從他頭頂灑落,讓他臉上的光線明明暗暗,也無端多了幾分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