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在管理的命令下,執勤大班生揭開了鐵桶蓋子。終于等到分餐,排好的隊伍開始騷動,小孩們都伸着脖子往桶裏看。

沈蜷蜷也踮起腳尖眼巴巴地看。但他離太遠瞧不清,一對眼珠便跟着排在第一的小孩轉。看他從餐具盆裏拿起小搪瓷碗,執勤大班生從鐵桶裏給那小碗盛了湯,又從另一個鐵桶裏取出一根胖圓的煮山薯遞給了他。

沈蜷蜷驚喜地啊了一聲,雙眼亮晶晶地去看林多指:“山薯!是山薯!”

“我沒看見呀,真的嗎?”

沈蜷蜷吞了口口水後才重重回道:“真的。”

其他小孩也看清了煮山薯,個個笑逐顏開。

山薯雖然幹燥粗粝,吃快了還會被噎住,但個頭大,扛餓,還有股淡淡的甜香,福利院的小孩就沒有不喜歡吃的。

前面的小班生已經打好了飯,一手拿着熱乎乎的山薯,一手端着湯,小心地往食堂另一邊的桌子走。沿途的小孩都咽着口水,急切地想隊伍再快一點。

沈蜷蜷剛跟着隊伍往前挪了幾步,食堂門口便來了名福利院工作人員,對幾名管理說院長有事找。管理們只得讓執勤大孩子繼續分飯,都匆匆離開了食堂。

食堂裏的所有學生都盯着那幾名管理,看他們走出門,再出現在窗戶外的操場上,最後消失在行政樓的樓梯口。

“搶山薯了!”

大班隊伍裏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安靜的食堂頓時炸開,一群大班生沖向了前方的那排鐵桶。

大班生們擠成一團,數雙手伸向了桶裏的煮山薯,執勤生對着他們又推又打,聲嘶力竭地喝罵,卻沒有任何用。

王柱生的哥哥原本也是執勤生,但現在也在跟着搶,用胳膊肘撞開周圍的人,将山薯不斷往懷裏和衣兜裏塞。

在福利院長大的孩子都是一只只小狼,搶食護食是他們的本能。年幼的小班生在愣怔了幾秒後,也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

沈蜷蜷也在往前跑,但他原本就位于隊伍後方,就算跑到了也在人群外圍,根本靠近不了鐵桶。

他着急地圍着人群左右跑,跳起來看裏面,好不容易找到一條縫隙,剛将腦袋鑽進去,又被人一屁股頂了出來,帽子也掉在地上。

沈蜷蜷旁邊便是柳四斤的姐姐,那個光頭大班女生。她個子高,手也長,正豎着兩道濃眉在大殺四方。抓住身前人的衣領或是頭發就往後拖,直接殺出了一條通道,沖到了鐵桶前。

沈蜷蜷剛撿起帽子,便從人群縫隙裏看見一只山薯,躺在那些擁擠的腳之間,已經被誰踩癟了一半。

他心頭一喜,立即趴下從別人的腿間爬了進去。但不知道誰的膝蓋一下撞中他的鼻子,痛得他眼睛發花,眼淚也湧了出來。

沈蜷蜷現在管不了鼻子,只流着淚眯起眼去抓山薯。可他的手剛放上去,一只腳便落下,踩中了他的手指,也将那山薯踩得稀爛。

沈蜷蜷嗷一聲抽回手,趕緊倒退着爬了出去。他現在鼻子疼,手指也疼,而且還沒拿到山薯,便一邊哭着往窗邊走,一邊不停甩着疼痛的手指。

鐵桶裏的山薯很快便被搶空,大班生散去,小班生湧上前,失望地看着空鐵桶。有些小孩默默地去旁邊拿碗盛湯,有些卻嗚嗚地哭了起來。

沈蜷蜷總算度過了最初的那陣疼痛,翹起手指戴好棉帽,才發現旁邊桌旁坐着王柱生和他哥。

王柱生左手拿了根山薯,嘴巴也塞得滿滿的,他哥卻又剝了一根,放進他的右手。

沈蜷蜷很畏懼王柱生的哥,立即抽噎着往旁邊挪,站得離他們遠了些。卻又忍不住去看他倆,偷偷地,一眼接一眼地,結果就被王柱生給發現了。

王柱生的視線落在沈蜷蜷臉上,突然伸手去扯旁邊的人:“哥你看,臭蟲要死了,臭蟲的鼻子在流血。”

沈蜷蜷見王柱生他哥擡起頭,吓得立即轉回身。他擡手抹了下鼻子,果然抹到一手紅,低頭看,胸前也是星星點點。

“快點吃!別管其他人,管理快回來了。”王柱生他哥道。

沈蜷蜷從未流過鼻血,一時不知道怎麽辦。他雖然怕大班生,這時候卻很自然地尋找年長者的幫助,惶惶地去看那些大孩子。但大班生們也擔心管理現在回來,只拿着山薯狼吞虎咽,沒誰有空搭理他。

“沈蜷蜷的鼻子在流血。”

“沈蜷蜷為什麽在流血呀?”

幾名小班生圍上來詢問,王柱生在旁邊大聲回道:“他要死了。”

沈蜷蜷吓得一動不敢動,只垂着視線看鼻子往下滴血,林多指端着一碗湯過來,也吓了一跳:“你怎麽了?”

“林多指,我可能要死了。”沈蜷蜷聲音帶着哭腔。

“啊!你要死了嗎?”林多指震驚。

沈蜷蜷還沒回答,食堂們突然被撞開,幾名管理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他們手裏拿着戒尺,二話不說地照着那些大班生一頓猛抽。

戒尺落在棉衣上的聲音既悶重卻又響亮,薄薄的棉衣擋不住疼痛,被打中的大班生發出痛呼,還沒挨打的趕緊将山薯往嘴裏塞,被噎得梗着脖子翻白眼。

“馬上把你們手裏的山薯都放回去!”管理怒喝。

一些大班生趕緊将山薯放回鐵桶,一些卻抓緊時間繼續吃,直到被管理揪着後衣領連接抽了好幾下,這才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小班生們個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沈蜷蜷很想向管理求助,現在也不敢做聲,只貼着窗戶站好,滿臉哀哀地看着管理流淚。

一名管理路過,看了他兩眼:“你怎麽了?”

沈蜷蜷嘴唇發着抖:“我要死了。”

“死不了。”管理從衣兜裏掏出張紙,捏了兩個紙團遞過去:“把你的鼻孔塞上。”

沈蜷蜷連忙接過紙團,如管理所說的那樣都塞進了鼻孔。林多指歪着頭看他,安慰道:“沒事了,管理說死不了的。”

沈蜷蜷終于放心,也有了心情去看其他人。他看見王柱生的哥哥抓着山薯不松,被管理一尺子敲在手背上,痛得龇牙咧嘴地将手在腿上蹭,頓時心花怒放,差點笑出了聲。

站在他們旁邊的王柱生恨恨地看來,沈蜷蜷臉上淚痕未幹,卻也沖他吐舌頭做鬼臉,又洋洋得意地昂起下巴,手指彈了下自己露在鼻孔外的紙團屁股。

大班生們已經吃掉了不少山薯,還回來的也只裝滿了四只鐵桶,其中不少還啃了個缺。

管理們只得将那些完整的山薯掰成兩半,分給小班和中班的學生。分到沈蜷蜷這裏時,管理長瞧他滿臉又是淚又是血的,鼻孔還塞了兩團,便挑了個只被啃了幾口的大山薯遞給了他。

“夠了嗎?”管理長問。

沈蜷蜷笑得合不攏嘴:“夠了,太夠了,哈哈……”

吃完午飯就是自由活動時間,沈蜷蜷和同宿舍的幾個小孩去了操場。他的那根山薯沒有吃完,剩了一半握在手裏。

“你怎麽不吃的?”林多指問。

沈蜷蜷鄭重道:“我要去工作了。”

林多指震驚:“你又要偷偷溜去垃圾場嗎?你剛被懲罰過的。”

“可是我剛剛被懲罰的不是偷偷溜的,那是跑出去跑進來跑出去,現在才是偷偷溜的。”

“你現在偷偷溜被抓住的話,也要被罰。”

“能吃晚飯就行了。”沈蜷蜷滿不在乎。

他雖然早就沒有流鼻血了,卻依舊将鼻孔塞着。有其他小孩好奇地看着他時,他便将紙團取出來,接着又塞回去。

其他小孩問:“沈蜷蜷你把鼻孔堵住做什麽?”

“流鼻血呢,流鼻血的話這樣一塞就好了。”沈蜷蜷回答得無比自豪。

“我那次看見大班生也塞着鼻孔,原來是流鼻血哦。”

這不一樣的鼻孔,立即就獲得其他小孩不明原因的羨慕,也讓沈蜷蜷很是滿足。

沈蜷蜷和林多指他們道別,走去水泵房背後,一眼便看見幾個大班生鬼鬼祟祟地站在圍欄旁邊。

這些大班生明顯已經認得這名小班生慣犯,所以只緊張了一瞬就放松下來,無視沈蜷蜷的存在,将圍欄上一根松動的鐵杆左移,再依次往外鑽。

最後一名大班生在鑽洞前叮囑沈蜷蜷:“等會兒記得把鐵杆放正,要是被管理發現了,我們以後出不去,你也等着我們的複仇。”

“我會放好的。”沈蜷蜷連忙保證。

他遠遠站着,等所有大班生都鑽進洞,又過了半分鐘後才跟過來,鑽出洞,再将歪斜的鐵杆扶正。

十分鐘後,沈蜷蜷心情很好地走在大路上,手裏拿着小半截山薯,不時踢一下路上的石子。他走了約莫二十分鐘,前方便出現了一片建築。

這是座死氣沉沉的小鎮,看不出半分生氣。所有建築都呈現出荒廢已久的狀态,風從黑洞洞的窗口灌進去,又呼嘯着穿出破損的牆體。

鎮外豎着高而長的金屬網,但因為年代久遠,也沒人管理維護,鏽跡斑斑的網上有不少斷裂缺口。沈蜷蜷順着金屬網一直走,直到走出這一片建築群,才挑了個缺口鑽進去。

網內是一大片空地,空地邊堆放着垮塌的水泥磚,其中殘存的幾段階梯式臺階,表明這裏曾經是一個熱鬧的足球場。

球場左側堆放着很多大小一致的正方體,色澤斑駁不一,像是被強力壓縮成的金屬塊。右側則全是垃圾,一輛無人駕駛叉車正将那些垃圾自行裝好,運入修建在球場邊的水泥房裏。

水泥房上還印着幾個大字:莫爾納第三垃圾處理廠。

那幾個先到的大班生正在垃圾形成的小山裏翻垃圾,嘴裏大聲說笑。沈蜷蜷沒有過去,也不敢過去,只朝着右側跑。

他穿越了整個場地,在确定聽不見大班生們的聲音後開始大喊:“小狗,小狗。”接着又舉起手裏的小半截山薯:“小狗,我給你送吃的來了,小狗。”

他跑得氣喘籲籲,鼻子被堵得呼吸不過來,終于将那兩個紙團給取出來丢掉。

“小狗,我來了,你今天還沒吃飯的,我給你送飯來了。”沈蜷蜷在金屬塊疊成的小山縫隙裏穿行,嘴裏不停大聲說着:“我們今天吃的山薯,我給你留了好多,你嘗一嘗啊,可好吃了。”

穿出這堆金屬山後,前方出現了一排鐵皮房。一共四間,其中一間靠門牆上堆着小山似的空紙箱,鏽跡斑斑的牆身上依稀可辨一行大字:縮短工期注意安全。

“小狗,你想我了沒有?你是不是在等我?”

沈蜷蜷沖到堆放紙箱的那間房前,一把推開了門。生鏽的鐵門撞在牆上,牆身鐵皮都在嗡嗡震顫。

他喘着粗氣,掃視了圈空空的屋子,又連接推開其他三扇房門。

再轉身對着那些金屬塊喊:“小狗,你去哪兒了?你是不是藏起來了?”

“小狗,你出來吧,我給你帶吃的了。”沈蜷蜷揮動手裏的小半截山薯,笑得眉眼彎彎,聲音細軟:“最最好吃的山薯,我們一人一半。你嘗一口就知道了,快來呀……”

他轉着眼珠打量四周,又瞬間變臉,兇狠地喊:“昨天我把你撿到,你就是我的了!你再不出來,只要我抓到你,我就要打你,把你鼻子打爛!死掉!塞紙團都不行!”

小狗依舊沒有出現。

沈蜷蜷臉上的兇狠換成惶然,語氣也帶上了哀求:“我不會打你的,我是吓唬你的,想把你吓出來。”

整個垃圾場一片安靜,只隐約能聽到另一頭大班生的大叫聲和笑聲。沈蜷蜷呆呆地站了片刻,才垂着頭慢慢走回第一間屋子。

這間屋子雖然不大,但應該是工頭住過的單人宿舍,還擺放着從某棟住宅樓裏找來的簡單家具。

左邊靠牆放着一張鐵架床,床頭櫃是木制雕花,對面擱着一條長沙發。那沙發有些破損,露出泛黃的內墊,但也有幾道看着很新鮮的抓痕,內墊還被扯出來了幾團。

沈蜷蜷有時候聽管理們閑聊,不止一次聽到過工作這個詞。

“……不聊了,我要去工作了……院長在他的辦公室……”

于是他來撿垃圾就成了他的工作,這排鐵皮房就是他的辦公室。

辦公室鐵皮牆上貼着花花綠綠的紙張,不光有撕下來的書頁插圖,印着圖案的包裝袋,還有專治男性不舉的彩紙小廣告。

牆壁正中是一張缺了角的廣告畫,裏面有幾個可愛的拟人化小動物。這幅廣告畫被貼在最醒目的位置,折痕也被小心地抹平,顯然是貼畫人的最愛。

單人床沒有被褥,卻充當了置物櫃的角色,床上擱着一摞顏色各異的空紙盒,缺了條腿的黃色塑料矮凳,沒有把手的粉紅漱口杯等等。

亂七八糟的東西和斑斓色彩,将這狹小的空間塞得滿滿當當。

沈蜷蜷不死心地又檢查了一遍屋子,蹲下身看床底,看見床下牆上有道寬大的裂縫。

他盯着那條裂縫瞧了半晌,恍然道:“哦,你也會鑽洞哦,是哦,你也會鑽洞哦。”

确定小狗已經自個兒離開了,沈蜷蜷便不再四處尋找,只神情平靜地在沙發上坐下,低頭去啃剩下的半根山薯。

他狠狠咬了一大口包在嘴裏,搖晃着腦袋,聲音裏帶着慶幸:“走吧,走了我就一個人吃,這根山薯全是我的,都是我的。我還有黑團團,正好我全都吃掉。”

他發出誇張的咀嚼聲,左右甩動兩只垂在沙發邊的小腳,但眼睛裏卻慢慢蓄起了一層淚水。

沈蜷蜷終于再也撐不下去,咧開嘴傷心地哭了起來:“昨天我問你要不要做我的小狗,如果不願意,你就搖頭。你都沒有搖頭的,你怎麽說話不算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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