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心渡世
第2章 清心渡世
風澈漫不經心地擡起手,擺弄着指節,眼睫半擡不擡松松散散地眯着一個淺淺的弧度:“諸位,今日之事莫要摻和,”他勾起一抹笑意,眉微微上揚,顯得放肆又薄涼:“看着便好。”
衆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猶豫着該不該聽一個瘋子的話時,風澈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畔:“噓——來了。”
“咒法姬家讓諸位久等!”那聲音尖利刻薄,卻偏偏帶着一絲沙啞的尾調。靈音擴散,餘韻墜入衆人耳朵,僅一縷便足見發聲之人修為深厚。
衆人心想,是了,風澈這條狗既然到了,姬家家主身為主人自然也不會爽約。
衆人神識迫于威壓迅速收回,再探去時,原本空無一物的地表上立了數千修士,周圍波動的紫色古樸紋路明明滅滅,明顯是高階咒法催動到極致的餘波。
衆人狠狠在心裏啐了一下:“這姬家,不乘飛鸾騰雲駕霧,不動法器仗勢欺人,卻偏偏使這數千靈石化作代步的飛灰,着實,過于炫富了。”
姬家修士齊齊讓在兩旁,那聲音的主人便從中顯露身形。
那是一個女人,微微佝偻的背和臉上皺紋的滄桑顯示她不甚在意容貌,花白的頭發蓬松地紮起,甚至有些不修邊幅。她身上卻極為整齊莊重地套着一件喪服,明明是潔白賽雪的顏色,卻看上去陰冷入骨。
她皮笑肉不笑地揚起頭,幽邃的眼掃過各仙門,嘆出一口濁氣:“哦?全了。”她偏了偏頭,看了一眼先行一步的風澈。
風澈會意,微微一拱手,畢恭畢敬的樣子哪裏有剛剛俾睨衆生的氣勢,像極了一條聽話的狗:“回家主,一切就緒。”
衆人本就對姬水月的陣仗風聲鶴唳,經這一句,更是草木皆兵了起來,各個準備蓄勢待發。
姬水月輕咳了一聲,将行就木的樣子不知哪裏值得諸位大佬們提得起半點畏懼。底下修士早就聽聞姬家近些年一家獨大,與這位家主自然是脫不開關系,不由自主地紛紛打量過去,怎知在對上她許久轉上一輪的眼時,無端讓人遍體生寒。
“姬某今日将各位叫來,是想給諸位講一個故事。”她擡起微塌的眼皮:“若能發表感想的話,更好了。”
人群氣氛微僵,沉默下來。聽故事什麽的都是屁話,明擺着的陽謀也不急着動手,姬家越來越混賬嚣張了。
姬水月見衆人一言不發,全當是認同她講故事的行為,被取悅得眯了眯眼:“六百年前,諸位掌門還做少主的時候,”她頓了頓,作恍然憶起狀,向風家一挑眉:“哦,對,風家前門主還活着的時候。”
她帶着半嘲諷半欣賞的笑容,瞟了風家衆人半天,連對方一個眼神也沒撈到。她冷哼一聲,餘光停留在風澈臉上一瞬,見他也面無表情,才繼續講起她所謂的“故事”。
“姬家當時與各門派關系并非似如今這般‘和睦’。”此言一出,衆人心裏頓時泛起一股惡寒,和睦個屁,和睦到在這兒明槍暗箭?
“姬家少主姬子諾,為了緩解姬家與四大家族的僵局,四處游歷,在邊城獸潮時,創出了‘清心咒’,淨化兇獸邪性暴虐的狂化,救了一幹修士性命。且清心咒不但可用于兇獸,于修士修煉亦有奇效。至此,修仙界走火入魔概率驟降。”
“姬子諾以為瓦解了祖輩留下的羁絆,太平并非一紙空談。卻不知仇恨已經深入骨髓浸染血脈,無論如何,也洗不幹淨了。”
姬水月心神随記憶悠遠了,眼中深芒淡去近乎空洞。
“風行舟不過百來年歲,一手奇門蔔術倒是出神入化。他上報裁院:清心咒固然有效,但日積月累頻繁用之修煉,弊端終顯,修為越深所需越多,直至用之無效,便是成瘾走火入魔之時,千年後将釀成大禍。”
她諷刺一笑:“奇門立派萬年蔔術從未出錯,口碑甚佳,而我姬家咒術狠絕,孰真孰假,熟善熟惡,高下立見。”
“姬子諾押入裁院,請世人定度,是否有罪。”
姬水月合上眼,周遭空間仿佛退開隐去,時間之弦向前推移躍遷。
她看見那個人,溫潤如玉地站在那裏,淡雅地輕笑一聲:“月兒,我信世人。”旋即踏入裁院,頭也不回。
後來,她守在判臺下,看着代表有罪的黑子越擲越多,無罪的白子無人問津。
她對過往的每一個人哀求,求他們,擲一顆白子,哪怕只有一顆。
她跪下,伏低身子,淚燙得她不敢睜眼。頭磕在地上炸開了血花,伴随着迷茫暈眩的黑,蜿蜒至鼻尖,“吧嗒”打在地上,砸得她渾身戰栗,心如刀絞。
下一刻,她站在刑場外圍,透過激憤的人群,聽見如潮水的聲音,在咆哮,在猙獰,在憤怒,唯獨,沒有人為他而哭,沒有憐憫,也沒有同情。
她的哥哥,那個意氣風發,淡笑着談及天下太平,眼裏有星光的哥哥,在清心咒淺色的光芒下,維持着神魂清醒的折磨,代表懲戒的火刑越燃越烈,他面無表情,沒有說一個字,忘了辯解,甚至忘了喊疼,只是眼裏空空洞洞,星光,熄了。
姬水月感覺心口處的刀狠狠挖下,奔流出的血竟是冷的,漫過全身冰冷刺骨。她張張嘴,暗啞的聲音像燒煤的拉風箱,只能發出沙啞的嘶吼。她摸摸眼角灼得她失神的淚,卻抹了一手黏膩的血。
原來淚盡了,便只剩一腔血罷了。
她很恨很恨,恨意席卷全身的時候,她終于找回了四肢,發現自己還活着。
她轉過身去,身後場景崩塌瓦解。
那個十歲稚齡的女孩,失去了唯一的哥哥,在一片黑暗中,眉眼浸沒在陰影裏,一字一句地說:“你信的世人,何用?”
身影橫跨了六百年的光陰,漸漸與此時的姬水月重合。
她猛地擡起頭,眸中的恨意積年沉澱,早已化為骨子裏的偏執與瘋狂:“爾等,不配。”
姬水月微揚起臉,露出十歲孩子才有的天真爛漫,滿是滄桑的臉竟笑得極為陽光童稚,恍若六百年定格在一瞬的毛骨悚然。
“哥哥,既然世人不配,那月兒渡了這世人,可好?”
她不慌不忙地理了理喪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皺,擡起枯枝一般的手,指尖靈力雀躍地溢出一道紫芒。
衆人頓時驚懼,沒想到姬水月精神早已扭曲,動手速度太快,只能來得及撐起防護暫時擋住她的攻擊動作,卻見一身紅衣潋滟而出。
風澈又恢複了原本散散漫漫的姿态,他半倚在風中,下巴微揚,脖頸雪白的弧度縱是距離頗遠,卻還是顯眼至極。
方圓十裏地表浮現出一張巨幅八卦陣圖,绛藍的五芒星流瀉出晶亮的光芒,“乾門”騰躍出巨大的光幕,嚴絲合縫地将四大家族罩了個正着。
他擺了擺手,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悠悠嘆出法訣的口令:“乾位天行,四野穹廬。”
完成這一切後,他才慢斯條理地歪過頭去,見姬水月已然開始咒法起勢。
以指為筆,靈力為墨,天幕為紙,古字交疊,道法深沉。古樸俊秀間橫生暴虐,似有通天徹底撕裂虛空之能。
風澈指尖隐在袖間,輕輕點着衣擺,沿着節奏的樣子明擺着他來了什麽興致。他朗聲一笑,雙手抱拳施禮:“家主‘渡世’神威,果真天下無雙!”
他輕快地轉過頭,見衆人法器靈訣符箓不要命似的扔在光幕上,口子倒是沒見着,光幕倒是隐隐有些暗淡了。
那雙望過去的眼裏似乎泛着深情,他沒有提及為自己鑄成此陣布了方圓十裏的靈石,像是看着敗家的雙修道侶一樣,縱容一笑,聲線微撩,像極了情人之間的耳鬓厮磨:“乖乖等我回來。”
旋即,趁衆人懵逼,施施然掠到姬水月身側。
此時姬水月“渡世”已完成大半。黑雲自四面八方聚攏而來,遮住星辰明月,遠處兇獸不安的咆哮此起彼伏,風剝繭抽絲一般,将地上盤旋不去的戾氣剝成一團漆黑的濃霧,不斷吞噬膨脹,懸于半空之時,已然五丈有餘。
姬水月之所以讓風澈先行一步,便是為了将四大家族之人圍困住不得出,以免有誰過來打斷咒法降臨,此時她更不敢有絲毫放松,神識緊繃,全身心投入咒法上。
突然,她聽見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姬水月晃了晃神,将手停在半空中,一絲不妙之感爬上了心緒。
她警覺地外散神識,環顧四周,異變突起。
與“渡世”的撕裂狂暴不同,一縷微風拂過她的指尖,在空中漾起了點點漣漪。
姬水月瞳孔微縮,急急逼出靈力欲完成“渡世之咒”。未等她指尖探出,剎那間地表銀芒大盛,囫囵地将她裹入其中。銀芒流動着月華,從最初的朦胧單薄,漸漸平滑通透,分裂組合成形似水晶石英的多維立體。
銀芒光牢面面如鏡,無論在外在內,都能清晰地看見無數個姬水月相對而立,像是扯來了多重空間,集合在一點。
姬水月狠狠壓下暴虐的心情,指尖紫芒瘋狂閃爍。她從牙縫裏堪堪擠出幾個字:“奇門空間界第二重——鏡像虛空。”她聲音陡然尖利,像是指甲磨在鏡面上的嘶鳴:“你敢阻我?”
衆人呆立在原地,手上不停轟在“四野穹廬”上的法訣停滞下來,似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那人紅衣蹁跹,像一只蝶,輕靈地點在鏡像虛空穹頂,他背對衆人,指尖輕動解下青絲間的束發紅線,紅線中央系一只銀鈴,随着紅線散開墨發,懸于半空繞于身側,鈴音清脆而響,魔音似幻,一陣兇戾的肅殺之氣彌漫開來。
他轉過身,散開的青絲随風而舞。
似心情極好一般,他下巴微微揚起,眼睫下流轉着幽藍的眸子浮現出暢然的笑意:“敢問姬家主,”他輕慢地擡指撥弄了一下紅線上的銀鈴:“風澈有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