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随着那片黑暗蔓延上來的,還有群玉心底難以自抑的恐懼。
她雖然膽大,人生經驗卻只來自平凡的老百姓生活,來自父母兄姐的言傳身教。他們害怕邪異詭怪的東西,她也害怕,她能感覺到這片黑暗中卷裹着極為恐怖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力量,幾乎把她意欲落荒而逃的想法都吞噬殆盡……
幸運的是,那如潮水般上漲的黑暗很快就退去了。
快到群玉懷疑剛才只是自己眼花。
她還來不及平靜,就看見床榻上谷瑞年的身體詭異地劇烈抖動起來。
他嘴裏吐出痛苦的悶哼,床板吱呀作響,除此之外,群玉還聽到一陣又一陣、一聲高過一聲、嘶啞古怪絕非人聲的尖嘯。
那尖嘯聲不知從何而來,在空中四散回蕩,刺得群玉鼓膜震痛,心胸像被什麽東西攥住一般緊繃。
她再也忍受不住,捂着耳朵奪門而逃。
尖嘯聲持續不長,待群玉沖出谷家院門,那凄慘徹骨的聲音已徹底平息。
許茂兒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亦是一臉要死的驚恐,拉起妹妹的手就往山路上狂奔而去。
跑了不知多久,群玉忽然掙脫哥哥的手,仿佛全身力氣被抽幹,身子一歪,跌坐在了地上。
“我……我頭好暈。”群玉臉色蒼白如紙,“我跑不動了,歇會吧。”
許茂兒擔憂道:“你怎麽了?下山的時候還跟飛似的。”
群玉想了想,老實答:“我剛才為瑞年哥畫了個驅邪符。”
“驅邪符?你從哪學的?”許茂兒忽然警惕,“該不會是那本《荼羅秘錄》上的術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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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玉緩慢點頭,許茂兒登時雙眸圓睜:“你瘋了嗎?你忘了那個道士……那個道士……”
後面的話他甚至不敢說出口。
群玉解釋道:“我知道那本秘籍邪異,所以從不敢亂學,僅是偶然翻到那一頁,寫着‘大吉大利驅邪除祟術’,瞧着像個好東西,便抓了幾只鳥雀試了試,最後都相安無事,可見這個法子并不兇險……”
群玉越說聲音越小。
許茂兒聽得滿頭冒冷汗。
他這妹妹實在太、太張狂無忌了!
“你既已畫了符,那麽瑞年怎樣了?剛才那駭人的尖嘯又是怎麽一回事?”
群玉:……
“我不知道。”
她不敢說她覺得瑞年哥的狀态不太好,甚至有可能被她害得暴斃當場,因此她現在也不太敢回家,“哥,我們要不就在這裏等一會兒吧?從這兒剛好可以看到谷家宅院,他們出了什麽事我們就能第一時間知曉。”
“……行。”
頓了頓,他後怕道,“你下次再這樣,我就讓爹娘用繩子把你捆在家裏。”
群玉沒吭聲,心說你若不幫忙,我也辦不成。
遠天邊飛霞漸出,燦爛若绮。群玉歪靠着樹幹,眼前蒼翠的樹林漸漸被餘晖鍍上金邊,在她眸中模糊作一團金霧。
群玉少有這般累,全身酸軟,頭暈眼花,還餓得前胸貼後背……
經此一事,她大概摸清了自己的底——全身法力合起來也就夠畫一張驅邪符。
還是效果亂飛的那種。
神思飄忽間,耳畔傳來嗡嗡的祈禱聲,是茂兒這厮在求神拜佛:“鎮星仙君在上,小民許茂兒是您的老鄉,雖然我家豐安山離您飛升前的家有些距離,但好歹處在同一州府,能否請您降下慈悲,救救我的妹夫谷瑞年……”
“鎮星仙君在上……”
“鎮星仙君……”
……
只聽身後忽然響起嘩啦一聲,緊接着是一連串枝搖葉晃的雜音,許茂兒回頭一瞥,頓時大驚——
他那麽大一個妹妹呢?
要怪就怪群玉靠的那棵樹有點滑,或者屁股底下的土地不夠平,或者許茂兒念經太煩,讓她想離開一會兒,去山坡上滾一滾。
所幸她暈得很死,并未感覺多少痛楚。
接連滾落三四丈,最後被一棵歪脖子樹攔腰卡住。群玉吊挂在樹梢,依然醒不過來。
強行畫那道符不僅耗盡她所有法力,還透支了體能精氣,令她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偌大的豐安山只住了不到五戶人家,人煙稀少。随着夕陽西下,林間更是靜谧幽森,徒有蟲鳥相聞。
白衣青年獨行山間,遠遠便聽見一陣類似山石滾落的聲音。
他起初并未在意,直到步行至一顆歪脖子樹下,空中倏忽落下一只半舊草鞋。
山風清吟,風中依稀夾雜氣若游絲的哭聲,似山鬼勾魂:
“嗚嗚嗚……嘶……嗚嗚嗚……”
青年冷冷擡眼,剔透的眸中映出一張倒挂樹上的慘白面顏。
未及分辨是人是鬼,承重樹枝這時突然斷裂,花花葉葉紛飛缭亂,與那昏死的“山鬼”一同,落了青年滿懷。
……
一線淡薄的夕陽滑入眼縫,群玉費力掀起眼皮,恍惚窺見一張陌生面孔。
冷玉似的臉,劍眉深眸,神清骨秀,俊俏宛若畫中人。溫潤的眸光順着薄白眼皮垂下,落在她臉上,隐約含着幾分擔憂。
茂兒的祈求聲仿佛仍回蕩在耳邊,群玉忽然想起兒時随爹娘去鎮上仙廟祭拜,廟中供奉鎮星仙君,仙像高大俊秀,面若冠玉,女眷們不敢多瞧,私下卻喁喁低語,傳說鎮星仙君飛升前是東洲大陸第一美男,飛升後亦俊冠仙界雲雲。
如此好看的人,莫不是哥哥求來的鎮星仙君吧?
頭昏腦漲間,群玉感覺嘴巴被人打開,塞入了一個酥酥軟軟的東西。
甜蜜可口的果味在唇齒間迅速漫開,淡淡的鮮花與芝麻清香也瞬間充盈齒關,松軟如雲的果肉覆上舌苔,絲滑又細膩,群玉瞬間清醒了幾分,指尖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倏地用盡全力揪住了眼前之人的衣袖。
“鎮星仙君!”她嗓音微啞,甚至有些聲嘶力竭,“……再來一塊!”
白衣青年:……
他似是嘆了口氣,探手至腰間,一陣靈力波動後,修長指間便多了一塊淺粉色小巧糖糕。
“姑娘氣血虧損,吃些甜食便能好轉。”說罷,他見群玉的手依然擡不太起來,便再次将糖糕喂到她嘴裏。
群玉腮幫子鼓動幾下,靈魂仿佛跟着味蕾飄然雲間,眼角不争氣地滑落兩行清淚:
“仙君救命之恩,小人沒齒難忘,小人願意從此為仙君做牛做馬,請仙君大發慈悲,再、再賞小人一塊!”
白衣青年:……
對不起,這次真沒了。
就連那兩塊,也是從遙遠的北境,他過去修煉的地方帶來的。其間始終封在儲物法器裏,所以不腐不壞,完好如新。
而他遠行千裏至此,早已窮得叮當響,除了那兩塊糖糕,再掏不出半點幹糧了。
見“鎮星仙君”不為所動,群玉眼淚淌得更兇,抓着他的手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表忠心,生怕哪兒刮來一陣天風就把她的仙君吹跑了。
直到這時,許茂兒才慌慌張張找來此處。
他從小到大就沒見過群玉哭,此番撞見群玉在一個陌生男人身邊掉眼淚,他以為對方欺負她了,頓時急火攻心,大喊“放開我妹”便往前沖,來到近旁才看清是他妹妹死活拽着人家,張口閉口說什麽要給人家當牛做馬焚香掃地,茂兒腦中也不知經歷怎樣一番曲折,忽地眼眶一紅,悲戚道:
“玉啊,你腦子是不是摔壞了?來給哥看看……”
“她無礙。”
白衣青年渾不在意兄妹倆的胡攪蠻纏,神色溫和道。“沒有傷到頭,只是氣血空虛導致頭腦不清,你有沒有東西喂她吃點?”
他話音清沉穩重,加之氣度不凡,怎麽瞧都像可信之人。茂兒依言從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塊馕餅,掰碎成幾塊喂給妹妹吃。
群玉勉強吃了幾口,表情透着些許嫌棄。
吞下那兩塊糖糕後,她氣血已然恢複不少,剛才哭哭啼啼也并非神志不清,而是太過激動。她平生最好吃,那兩塊不知由什麽果肉做成的糖糕,簡直美味得令她的靈魂都升華了好幾層!
“它名喚桃瓤酥,顧名思義,主要由桃肉和酵面制成。”
白衣青年一邊解答群玉的問題,一邊垂眸掃了眼仍被她緊緊攥着的衣袖,
“姑娘,陸某一介凡夫,不是什麽鎮星仙君。”
要真是鎮星仙君就好了。茂兒心道,旋即焦急地試圖扶群玉起來:“你還能走嗎?我覺得我們還是得去谷家看看,告訴他們是妖怪害的……”
“什麽妖怪?”白衣青年突然插話,“你們遇到妖怪了?”
群玉聞言微愣,一直死死攥着她的“仙君”的手突然主動松開了。
提及“妖怪”二字時,他那雙始終溫柔的眼睛忽然讓人覺得有些冷,仿佛漫天柔白的梨花雨中混入了幾朵寒冬雪。
只差一點點,許茂兒就要将今日之事脫口而出。
所幸他的缺心眼不算無藥可救。妖怪二字牽連的不止谷家,還有他妹妹群玉,有外人在的時候,一定要謹言慎行,絕不可聲張。
白衣青年神色如常,似是能夠理解這對兄妹為何忽然緘默。
妖怪何其強大又何其殘忍,老百姓避之唯恐不及,膽子小的甚至談之色變,只怕不小心提了一嘴就會招來不幸。
群玉扶着哥哥緩緩站起。她身旁的青年也扶膝而起,脊背挺直的一瞬,高挑勁峭的身姿遮蔽大片餘晖,令群玉眼前倏忽一暗。
直至此時,她才真正看清這位“仙君”的裝束氣度。
一身極為樸素的灰白長褐,腰間收得窄緊,箭袖漆靴,烏發高束,利落飒然,望之如積石列松,臨風玉樹,比起逸态飄然的仙君,更像個縱橫江湖的武夫。
最為顯眼的,卻是他身後一柄素白長劍,劍鞘沒有任何花紋,銀光雪亮,寒氣逼人,夕霞流光其上,竟也浮起一絲凄怆冷意。
“方才忙亂,未及自我介紹。”
青年逆光而立,長眸微斂,朝群玉兄妹倆淡淡拱手,
“在下陸恒,是個除妖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