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将近午時, 烈日當空,投下銀針般刺眼的光線。
露天道場之上,雅雀無聲, 陰冷的氣息籠罩了整片山頭,盛夏日光雖曬在身上, 卻帶不來任何一絲溫度,幾乎所有人都抱着胳膊發着顫,仿佛突然間進入了寒冬。
薛英菱站在打開的木盒旁邊, 不敢靠太近, 正煩躁地轉來轉去, 思考該用什麽陣法暫時壓制一下這把傘。
“師姐。”群玉提醒她,“把盒子重新蓋上不就行了?”
“你沒看到盒子被你劈裂了嗎?”薛英菱一瞧群玉就沒好氣, “而且,蓋上了它似乎也能自己打開,真是見了鬼了。”
群玉自知幹了壞事,便想彌補一下。
當着薛英菱和衆人的面, 她嚣張地走到紅傘旁邊, 一腳就把打開的盒蓋踢上了。
未及沾沾自喜, 只聽哐的一聲,剛剛合上的盒蓋又被一股陰冷的氣勁吹開了。
薛英菱被她氣笑了:“還不走遠點?陰氣入體太多,你會被這把傘變成陰屍的。”
群玉已經有點難受了, 體內的幽冥海似乎很歡迎陰氣的入侵。
以她的秉性,斷不可能輕易放棄,反而心一橫,再次一腳踢上盒蓋, 一不做二不休地死死踩在盒蓋上,轉頭對薛英菱等人說:
“我踩住它了, 你們快去叫長老來,或者拿個新的盒子裝。”
如此悍勇無懼,委實把薛英菱吓得瞠目結舌,以為遇到了不要命的傻子。
靈柏木盒一旦出現裂痕,即使重新合上,封印力也會大大削弱。
群玉踩着木盒沒多久,便感覺盒子裏的東西瑟瑟震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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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腳下使勁,死死摁着盒子,盒子裏的東西也和她較勁,硬是要重見天日曬太陽,兩股力勁沖撞在一起,可憐的盒蓋沒能支撐多久,像個兩邊不讨好的苦媳婦,終于忍耐到了盡頭,“嘭”的一聲,炸了。
炸裂的木屑滿天亂飛,圍觀群衆抱頭鼠竄,群玉也緊忙退開,腳踩到地上,觸感有些奇怪……
她鞋底呢?
鞋底被炸沒了?!
這可是她娘親手為她做的新鞋,才換上沒幾天,竟然就被一把破傘炸沒了鞋底?!!
群玉火冒三丈,看到那把傘還歲月靜好地躺在半拉盒子裏,一臉不幹我事獨自美麗的模樣,她更是血氣上湧,直想沖上去把它傘皮扒了傘骨拆了弄成鏟屎的耙子模樣,從此沒臉當傘。
“主人,別沖動!”
姜七用靈識勸道,
“绛冥傘力量極為強橫,會把所有觸碰它的生靈變成死物。”
群玉:“你不是說我體內有半個幽冥海嗎?半個幽冥海還怕這玩意?”
姜七:“你體內确實有半個幽冥海,但是幽冥海的力量很稀薄,似乎被什麽東西壓制了。”
群玉把這句話自動翻譯為:你太弱了,雖然肚子裏有片海,但是根本用不了那片海的力量。
“若幽冥海确實在我體內,即便暫時用不了它的力量,只要展露出這份存在,應該就能殺殺這把破傘的威風。”
群玉說道,旋即喚出魚煞劍,指尖輕抹了下劍刃,擠出一滴鮮血,順着漆黑的劍身滑下。
鮮血很快流到劍尖,群玉狀似随意地振了下腕,神不知鬼不覺地令那滴鮮血飛落到绛冥傘血紅的傘面之上。
你祖宗來了。
群玉心下冷笑。
小破傘,這下該安靜了吧。
果不其然,木盒四周的陰風忽然停滞了一瞬,天空傾灑下來的陽光終于有了溫度,稍稍驅散了道場內的陰寒。
群玉收起魚煞劍,正欲向薛英菱報告,說這破傘已經被她制服,卻見薛英菱的表情從茫然突然轉變為震悚,清澈的眸中映出一個在地上猛烈顫動的紅色物件,群玉循勢低下頭,看見那只紅色巨傘不知何時竟從木盒中滾了出來!
它落在地上,抽風似的抖索個不停,消失了一瞬的陰風再次出現,且比之前更為劇烈陰寒,直吹地天光驟暗,日輪發綠,璧山派護山大陣的結界在空中隐隐浮現,竟也染上了一層幽暗的陰霾。
片刻後,绛冥傘不再抽風,而是漸漸從地上飛了起來,傘骨緩緩旋轉着,在衆人注目之下,一寸一寸自發撐開,整面血紅妖豔的傘面漸漸展露,仿佛由無數死魂的血液浸染而成,暗色的冥府符紋時隐時現,密密麻麻布滿整個傘面,猶如堆疊的陰骨屍山,望之令人毛骨悚然。
全傘共有八根主骨,代表冥界八寒地獄,又有一百二十八根次骨,代表一百二十八小地獄,每個骨尾珠下都綴有一顆冥石,石中包裹着暗紅的彼岸花,随着傘骨旋轉,冥石發出凄清的輕響,彼岸花在石中無風搖曳,如百鬼群舞,冶豔陰冷至極。
群玉呆呆地仰着頭,看着這把華靡又恐怖的巨傘慢慢飛到她頭頂,巨大的血色傘面完全籠罩她,擋住所有陽光,傘下陰寒如冥府,更有森森鬼氣從傘下泉湧而出,直奔群玉額間襲來!
靈臺中,青雁和姜七齊聲喊道:
“主人,绛冥傘這是要認你為主!”
“啊啊啊我不要!”
群玉這下真的知道怕了。
都說绛冥傘歷來由鬼王持有,且它能使所有觸碰它的生靈變成陰鬼,群玉不想當什麽鬼王,也不知道自己觸碰這個绛冥傘之後會怎樣,她只想好好活着,吃熱熱的飯,喝熱熱的湯,睡熱熱的被窩,不想和鬼扯上任何一點關系啊啊啊!
眼看那白骨制成的傘柄就要強買強賣塞進群玉掌心,群玉靈識大叫“姜七救我!”,姜七還沒有搞清楚怎麽回事就被靈鬼盟約強迫着飛到群玉頭頂,擠在了她和那把血紅的巨傘中間。
“你是死人,快幫我抓住這把傘!”
說罷,群玉一個箭步沖出傘下,飛也似的跑到陸恒身邊,躲到他身後。
道場中央,姜七并未顯形,所以衆人只能看到那妖冶的巨傘僵停在半空中,微微顫動着,不知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绛冥傘陰氣太重,完全覆蓋了姜七的氣息,就連靈感強大的薛英菱也沒發現姜七的存在,一臉莫名其妙。
“主人……”
绛冥傘認主儀式被打斷,姜七雙手緊抓着傘柄,手中的巨傘震動不休,她的魂體像被冥火灼燒,劇痛不已,
“主人,绛冥傘太強了,又處于認主儀式中,我根本控制不住它……”
見姜七如此難受,群玉很是焦心,總不能因為自己不想要這把傘,就害姜七受魂體灼燒之苦。
難道真的只能接受它嗎?
群玉思緒飛轉,忽然靈機一動。
她依然縮在陸恒身後,偷偷咬破手指,一滴滾圓的鮮血出現在指尖,她指甲蓋抵着那滴鮮血,瞄準姜七眉心,輕輕向前一彈。
溫熱的鮮血在接觸姜七皮膚的那一瞬,立刻滲透進了她筋脈,蔓延向四肢百骸。
好痛,好熱……
姜七腦中倏然浮現廣袤無垠的幽冥海,能量之大信息之龐雜根本不是她所能承受的,她的魂體灼燒得更劇烈了,甚至感受到了曾經被群玉啃食身體時的裂魂之痛。
就在須臾之後,她體內靈鬼盟約的烙印觸及到了這滴血。
這滴血似乎認出了姜七也是群玉的所有物。
龐雜滞澀的能量一下便疏通開來,這滴血順利地融入了姜七的身體,而她頭頂上的绛冥傘,也在同一瞬間放棄了抵抗,森然鬼氣争先恐後地沖進了姜七的眉心,與那滴血一同融入她的四肢百骸,僅在眨眼之間,便修補好了她幾日前被霧影一劍穿胸,遲遲未能恢複的血窟窿。
姜七的身體變得輕盈,所有疼痛和灼燙退散殆盡,手中的绛冥傘也變得輕如浮雲。
強大濃厚的鬼氣包裹着她的身軀,群玉仰臉看着姜七手執紅傘緩緩升空,赤紅的裙擺在陰風中盛開,豔麗宛若紅蓮業火,她忍不住嘆道:
“好酷啊,绛冥傘好像認你為主了。”
姜七在空中翩然轉身,徐徐落到地上,提起裙擺,朝群玉盈盈一拜:
“主人,绛冥傘仍是你的,但我可以代你掌控它了。”
群玉扯了扯唇:“就當它是你的法器吧。快把它的氣息收一收,難受死我了。”
血紅的巨傘在空中飄飄飛飛,衆人的視線也跟着飄來飛去,忽然間,巨傘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突然消失,衆人驚詫之下,完全沒注意到半空中飛來一柄巨劍,劍上還站了個他們平時最為崇敬的人。
還是薛英菱靈感強些,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熟悉劍意,慌忙轉身拜道:
“師父。”
此言一出,衆人緊随其後:“參見掌門。”
清霄子也才剛到,沒怪罪他們,和藹道:
“英菱回來了?怎麽沒有第一時間去臨雲殿?”
薛英菱不知該怎麽回。本以為買一碗冷飲花不了多長時間,誰料那碗冷飲如此美味,令她忍不住高歌一曲,然後又飛出這麽個莫名其妙的外門師妹……
薛英菱沒有正面回答清霄子的問題,而是奉上她此番外出歷練所獲的寶物:
“玲珑醉玉草,還有其他七種上品靈草,請師父過目。”
“很好,為師暫為你收着。”
清霄子廣袖一揮,收下薛英菱奉上的儲物袋。
空氣沉寂下來,薛英菱知道,師父在等她解釋道場上發生的事。
“師父,如您所見,靈柏木盒……炸了……”
清霄子點了點頭:“裏頭的東西呢?”
他剛才飛來的時候,遠遠還看見道場上方有一抹鮮紅,飛到近處,那抹紅色便驟然消失了。
薛英菱也不知道紅傘上哪去了。
人群中,群玉走向前來,因為一只鞋沒有鞋底,她的步态有些滑稽。
停在清霄子面前,群玉恭敬地拱了拱手:
“掌門,是我不小心劈壞了師姐的盒子,然後……陰差陽錯之下,绛冥傘好像已經認我派許多頭為主了。”
啥玩意?薛英菱聽得一頭霧水。
聽到“許多頭”三個字,清霄子眼皮一跳,片刻後,他又注意到“绛冥傘”三字,表情更是變幻莫測,宛若活見鬼。
然後,他真的活見鬼了。
只見半空中忽地刮起一陣凄寒陰風,一面血紅巨傘恍然浮現于烈日之下,一百二十八顆冥石墜在傘沿,碰撞出如泣如訴的鬼鳴,傘下隐着個紅衣似火的女子,群裾飄揚,身姿婀娜,一只慘白纖細的手輕輕提起裙擺,在半空中華麗地轉了個圈,另一只手稍稍舉起紅傘,露出瘦弱肩頸之上擠擠挨挨的八只腦袋,正面是八位在場幸運觀衆的臉,後面是同一張清麗凄美的面龐,整整十六張嘴同時出聲,嗓音婉轉至極:
“小女許多頭,參加清霄子掌門,及貴派各位師兄姐。”
她話音落下,道場周圍的圍觀群衆吓暈了一片。
有了上次的經驗,清霄子沒再被吓到,卻憑借着敏銳的靈感悚然發現,眼前這只女鬼紅蓮般的裙擺比前日更加鮮豔,周身環繞的鬼氣更是濃郁森然,比前日見時強大了非常多。
這把血紅巨傘……
難不成真是冥界四大法器之一的绛冥傘嗎?!
靈臺中,青雁也對群玉說說道:
“姜七掌握绛冥傘後,修為大增,雖然比不上她姐楊玉骨,卻也增加了幾千年的修為,比她未被你吞食之前更厲害了。”
“哇,太棒了!若她能完全學會此傘的技能,說不定還能更強!”
群玉忍不住鼓起掌來,姜七恰好在這時轉過身,群玉朝她豎起大拇指,卻見姜七一臉憂愁,舉着傘的那只手有些無處安放,問出了一個令群玉表情裂開的問題——
“主人,我這樣盈盈轉身之後,本該将傘撘在肩上才比較好看。但是現在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肩上太多頭了,應該把傘柄撘在哪個頭旁邊才最好看呢?”
“随便你。”
群玉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又怕她太糾結,于是随口幫她做決定,
“塞中間吧。”
“好嘞。”
姜七前方不遠,清霄子正凝神打量绛冥傘面上玄妙詭谲的符文,忽見傘面一歪,姜七手持白骨傘柄,艱難地把傘柄塞入了第四個頭和第五個頭中間,由于幾個頭挨得太擠,傘柄塞進去之後竟然直接固定住了,姜七喜不自勝,就此解放雙手,提起她鮮豔的裙擺,高興地在半空中不停地轉圈圈,裙擺和紅傘卷起狂亂的陰風,吹得清霄子胡子亂飛,眼前驀地浮現一千多年前過世爺奶的慈祥面容。
“停停停!你還是舉着傘比較好看。”
群玉突然叫停空中亂舞的姜七,那把傘被她夾在腦袋後面,像個大紅帽,勾起了群玉心底深處異常痛苦的一段記憶。
狂亂的陰風終于停歇,清霄子眼前爺奶慈祥的面容也漸漸消失。
他差點又被這位多頭姑娘吓出健忘症,好在他在有正事要說的時候,健忘的症狀可以往後推推。
“咳咳。”
清霄子捋了捋胡子,淩亂的須發霎時規整,整個人變得極為肅穆,
“绛冥傘本為冥界之物,既已認多頭姑娘為主,便和我璧山派沒有關系了。”
頓了頓,就着這個話題,他繼續往下說:
“據我所知,绛冥傘原為鬼王所持,我前幾日聽到傳言,鬼王近期不在冥界,不知所蹤,或許就和绛冥傘突然出現在景州有關。”
鬼王在景州?
群玉回憶了下景州的方位,心頭一跳,拽了拽陸恒袖口:
“你之前說,霧影帶着蝕月鼎,往東面去了?”
“嗯。”陸恒道,“若他方向不變,持續往東,目的地很可能也是景州。”
當是巧合罷?
群玉想不出任何關聯,鬼王乃是冥界之主,不僅位列仙班,是正派人物,實力也完全碾壓霧影,不太可能和蝕月鼎産生什麽關系。
清霄子立在道場北面的高臺上,神色忽地凝重。
他剛才說的那些話,都不是重點,畢竟鬼王位列仙班,即便出現在民間,也不太可能害人。
“今日一早,我收到萬劍宗掌門的靈信。他受邀參加今歲的吳憂江大宴,遂在幾日前到達景州。”
清霄子沉聲道,
“昨日,他和手下弟子在景州,發現了魔族蹤跡。值此大宴之際,景州貴胄雲集,若魔族作亂,後果不堪設想。他遂立刻向八方宗門發出靈信告知此事,我是他故交,第一時間便收到了消息。”
薛英菱聞言,面露驚駭。
在人間,妖禍常起,魔族卻已銷聲匿跡多年。
傳聞魔族比妖族更為強大、邪異、殘忍,正因如此,神界與仙界常與魔族大戰,聽聞數千年前的仙魔之戰,仙界耗盡全力,令魔尊隕落,魔族一蹶不振,後來就再也沒起什麽風波。
魔族?
群玉還是第一次在現實中接觸到魔族的消息。
不知為何,她不由地擡眸望了眼身旁的陸恒。
就見他面色如常,眸光清潤,幾乎是所有人中最平靜的一個。
若他手中的塵霜劍沒有瘋狂向外逸散劍氣的話,群玉估計也會這麽認為。
她緩緩垂下眼,腕間的同心镯輕輕觸了下陸恒手臂。
陸恒也垂下眼,就見她細白的指頭一下一下戳在他緊握的劍柄上,小小聲說:
“好冷啊,安靜點,霜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