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愚者千慮08
岳奇自盡後的第三十日,會逢朝廷休沐,二皇子、青陽侯與相輔領十數位朝中要臣,跪于宮門外求見吳王,懇求吳王寬容岳氏,莫讓功臣寒心。
當初岳奇敗于越質鳴戈,越質鳴戈于朝堂上為岳奇收羅起的罪狀近乎十頁百條,但這些罪名大多都是莫須有,僅有“謀害皇子”這一條勉強算是着邊。朝堂會後,吳王便被囚禁,岳奇忍不得此敗自盡,聖旨雖未下,但這朝廷上被三皇子數出的罪名卻未被推翻。岳氏在吳國,也不能算是全然清白。
岳家嫡女岳雲清正是清楚,聖旨一日不明晰,岳家便要如此不明不白的下去,方在朝中突變、越質鳴戈還權于吳王後,着急奔走聯系各方岳奇舊友,試圖為岳奇洗刷這些未明之罪。
青陽侯與岳奇是至交,先前越質鳴戈兇悍,吳王被囚,他說不得話。如今雖不知原因為何,但好歹吳王重現朝堂,越質鳴戈表面上躬退——他便有了說話的機會。
青陽侯被岳雲清跪着懇求,自然是要幫的,他一腔義膽,再有猶豫也在世侄女的眼淚下洗盡了。只是青陽侯久不涉政局,心知自己一人難以借吳王逼得越質鳴戈退步,方去尋了他覺得最能幫他的人。
吳國相輔。
戚樂一早埋好的局。她四處奔走求援,又不讓越質鳴戈插手,為得根本不是讓吳國相輔覺得吳王當真重獲權柄了——她是為了提醒相輔,越質鳴戈放出吳王,是因為他在忌憚。
越質鳴戈如今還會忌憚什麽呢?青陽侯想不到,這位相輔當然會想到。是邊境虎符。
戚樂去見相輔,除了做戲要做全套,另外就是她必須确定相輔已經聯想到了虎符這件事。
吳王與越質鳴戈裂隙已生,他斷不會允許虎符落到越質鳴戈手裏。可越質鳴戈對王宮把控甚緊,吳王縱使有虎符,邊軍遠在千裏之外,卻也救之不急。
——虎符,是平衡了吳王與越質鳴戈的關鍵要素。
戚樂要确定這位相輔意識到這一點。
平衡是可以打破的,任何一方只要得到了虎符,表面上的平靜都會打破。甚至可以說,誰拿到了虎符,誰就有可能成為最後的那只黃雀。
吳國相輔政海浮沉這麽些年,哪裏會不清楚這其中的要害。戚樂只要讓他明白這一點,他自己就會忍不住加入謀奪虎符的隊伍中去。
吳王如今背負受敵,要得他信任太難了。但有一個人,卻可以完美得到信任,甚至能夠從吳王的手中得到王令與虎符——吳王的二子,一直活在越質鳴戈陰影下的二皇子。
只要他有機會在越質鳴戈掌控的王宮內見到吳王,他便是最可能得到虎符的。
可是如何才能讓二皇子順利見到吳王,并且得到虎符呢?
相輔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辦法,所以他對岳雲清的懇求也是模棱兩可的态度。
——直到青陽侯來訪。
這可真是瞌睡遞枕頭,為自盡的岳奇洗脫罪名,讓他能被以國士而葬這種事情相輔自然不甚在意。但群臣進谏一事,卻讓相輔看到了二皇子求見吳王的希望。
越質鳴戈為什麽勝了吳王卻又後退?
——因為他要臉面,他忌憚着邊軍。
相輔冷靜的推演着,越質鳴戈當了一輩子吳國人民心中的不敗将軍,天佑皇子,當然受不了自己的名字染上污點。
他要做賢王。在相輔眼裏,這點兒幼稚與天真,就是越質鳴戈最大的敗筆。
群臣進谏,于他本就無害。越質鳴戈但凡還想維持他的形象,就必須允許衆人觐見吳王。這時二皇子為領頭者,于情于理,都該是吳王第一召見的。只要吳王召見——他便有辦法讓吳王将虎符交給二皇子。
越質鳴戈再聰敏,他能想到由青陽侯四方走動聯絡起的,對他的一次無形反抗,實則是要偷渡虎符嗎?
相輔冷眼瞧了越質鳴戈這麽久,若他當真是個聰敏虎狼之君,就不會做出進位之後再退步的蠢事了。裂痕已生,非命不能補。他因顧慮而退的這步,無疑暴露了他的無知。
話又說回來,退一萬步,就算此次觐見失敗,于他而言也損失不了什麽。
越質鳴戈原本就不會啓用他。
進,則是高冠玉階,再攬風雲。退,也不過是如今日同樣。
相輔想到開陽君曾對他說過的話,心中的渴望便越發難以抑制。開陽君當日說的每一個字,都成了驅使他去行動的誘惑。
這本是個看起來幾乎不會有後果的計劃。
——如果這真是他的計劃。
戚樂站在簾幕後,隔着金玉簾冷眼瞧着殷紅的鮮血一點點浸透了殿中的厚毯,忍不住蜷着食指指節,抵着上唇壓下從胃部翻湧上來的不适。
殿中狼藉稍定。二皇子倒于血泊之中,吳王驚駭坐地,唯有幹幹淨淨的越質鳴戈避開了血漬,彎腰從地上撿起了那枚青銅制的虎符。
他拿着那枚表面光滑的青銅符,眼中一時劃過諸多情緒,最終卻歸于笑中,他摩挲着虎符,笑着對吳王道:“若非父王親自取出,孩兒就是将這勤政殿翻個底朝天,也絕不會想到父王竟是将他藏在了自己的發冠裏。”
他輕笑:“這種小女兒家的把戲,孩兒實在是想不到父王也會效仿。”
吳王許久才從二皇子的被殺中驚覺回神。二皇子的臉上還殘留着被殺是的不敢置信,別說他臨死前都不敢信,就連吳王現在都不敢信。
戚樂在一旁瞧着,心想,是啊,越質鳴戈囚吳王又放吳王,憎岳氏卻又用岳氏,二皇子在府邸那麽久他也沒帶兵圍過——別說吳王,就算是戚樂在見着越質鳴戈對二皇子毫不猶豫地動手,瞳孔也不免因驚訝而放大了一瞬。
若非系統先感覺到不對提醒了她一句,讓她發現了殿內個別有些眼熟的甲士,心裏隐隐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有個模糊的預計。她如今的神态,也不會比吳王好太多。
就算戚樂在原本的世界裏從小過的有多複雜,法治社會畢竟少有輕賤人命的事,更別提在父親面前殺兄弟這種事。
戚樂抿緊了嘴,心中一時還有些不夠适應,緩了一會兒,方才能冷靜地再看地上那具屍體了。
系統在一旁目睹全過程:“……你是我見過适應力最強的。”
戚樂在在腦海中回答它:“我不僅适應力最強,也最聰明,還最體貼。”戚樂微微抿了唇:“畢竟我是你的初次呀。”
系統原本想說,他就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前輩們那裏多得是培訓資料,但它還未說出口,戚樂的那個“呀”字說的暧昧又委婉,讓系統忽然間便明白了戚樂勾着尾音在暗示什麽,它頓時仿佛燒了起來,咬牙切齒道:“戚樂,你尊重一點,我是正經合格出廠的系統!”
戚樂淡笑不語。
系統在這一來一回中基本已經認清同為新人的它根本搞不定戚樂的事實了,它有些失落,卻又硬要撿回面子,對戚樂教育道:“不管這個世界是什麽價值觀,你都得保持本心,切記不能被過深影響。我在檔案館裏見過不少宿主,因為經歷的叢林世界太多,最終忘記了原本世界的生存法子。好不容易達成了目标回去,卻反而無法生活的例子。”
系統道:“戚樂,你的世界尤其是。那裏連惡意傷人都會入刑,你可千萬別輕賤人命?”
戚樂接受了系統的關心,她不甚在意地掩了掩唇,難得随心說了句:“這你倒是不用擔心。你會因為游戲裏可以随便殺人,就随意觸犯現實法度嗎?”
她寬慰系統:“不過游戲逼真了點,我畢竟也是第一次,有點反應正常。”
系統:……不,你作為一個新手,分的這麽開,适應得這麽快,這一點都不正常。
系統話未來得及說,戚樂已經将注意重新投去了殿中。
戚樂給越質鳴戈的建議,簡化成一句話,就是先退一步。先退一步,給吳王有将虎符交給二皇子的機會。
這看似與開陽君原本的計劃所差無幾——但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卻變了。機會從敵人的手裏利刃,變成了戚樂擱在無形甕中的餌食。
戚樂作為謀士,要做的便是制造餌食與甕,至于獵物入甕之後該如何處理,她沒興趣,也沒多少發言權。
比起越質鳴戈接下來想做什麽,她更對消息傳去周國,那位開陽君會是什麽反應有興趣。
吳王對越質鳴戈爆喝:“逆子,逆子,你這是要弑君謀逆嗎!”
越質鳴戈慢條斯理答:“父皇說錯了,兒臣從未謀逆,謀逆的不是二哥嗎?是他先拔劍對我,也是他先從父王手中搶走了虎符。”
“兒臣,不過只是來保護父王。”
吳王幾近被越質鳴戈氣得說不出話來,而老相輔也終于緩過了神。
他是個聰明人,見到越質鳴戈從殿內走出而吳王不知,見到簾幕後隐隐還立着的女性身影,他還有什麽想不到什麽回不過神?
相輔一聲悲嗆:“岳兄,枉你一世清忠,唯一的後人,卻腌漬陰毒,認仇賊為君!”
“岳兄,你天靈難安!”
越質鳴戈聞言,倒是沒阻攔相輔這聲罵,反而似笑非笑地瞧向了戚樂。
戚樂在幕後站不下去,掀了簾子向前兩步。吳王見了她,目眦欲裂。今日所有劫難,說到底一切都源于重臣感于岳雲清孝義之心從而做出的種種舉動。
若非岳雲清四方奔走,若非越質鳴戈對岳雲清的奔走視若無睹,若非岳雲清懇求青陽侯為二皇子與吳王制造了這樣一個機會——!
吳王恨極:“岳雲清,岳雲清!你不配岳卿之姓,來人,來人,給朕殺了她,殺了她!”
殿中無人動。殿中的侍衛雖着禁軍服制,但铠甲之下卻是越質鳴戈的私軍。
這些人之前陪着越質鳴戈連軟禁吳王都做過了,吳王的命令,連讓他們擡指都做不到。
吳王便轉頭看向越質鳴戈,他道:“朕知道你想要這個位置,但是朕不下禪位诏書,你永遠別想!”
越質鳴戈微微挑眉。
吳王見越質鳴戈動容,便一指指向戚樂:“你是朕的兒子,今日之事,朕可以當你是被奸人蠱惑——你殺了這賤婢,朕就給你禪位诏書。”
“朕死了一個兒子,必須有人償命!”
越質鳴戈看向了戚樂。
系統見着吳王這激憤的模樣,有些心慌。它道:“我就知道越質鳴戈帶你來肯定有別的目的。他是不是想過河拆橋啊?戚樂,我一早和你說過了,洗衣服做飯根本就沒有和這些人打交道恐怖!”
戚樂充耳不聞。她瞅了瞅越質鳴戈,又看了看吳王,驀地笑了。
戚樂溫聲道:“陛下要殺岳雲清,這和我月迷蹤有什麽關系?”
系統:……
戚樂答:“所謂奸人蒙蔽。”戚樂莞爾:“陛下不是一早便被岳奇蒙蔽,為此甚至默認了三殿下拟出的罪狀嗎?”
“奸人都死絕了,哪裏還來的奸人。”
“民女就算想做,三殿下天縱英才,也容不下奸佞随身啊。”
戚樂不緊不慢的勸完,越質鳴戈先笑了。
他心情不錯,對戚樂道:“但不殺岳雲清,父皇不願下旨。無父王口谕,無父王親命。就算孤王強以玉玺下旨,這天下也會說孤王是謀上篡位。月卿,你說這該如何?”
戚樂答:“民女不才,對書法臨摹頗有心得。”
“陛下朱筆禦批,想來中書省對于陛下禦筆再了解不過。有陛下禦筆,何愁無陛下口谕?”
戚樂在心中對系統溫柔道:“到你幹活的時候了,昨天寫的那些,還記得吧?”
系統:………………
系統:你……算了,我不想思考。
越質鳴戈朗聲大笑。岳奇作為吳王策臣,自然有無數來自吳王的密旨。岳雲清這句話,似假其真。
越質鳴戈笑夠了,他對吳王道:“父皇聽見了,她是月迷蹤,不是岳雲清。父皇的要求,兒臣是做不到了。”
“不過父王說得對,二哥的死得有人償命。”他揮了揮手,“便由相輔的命來償吧。”
吳王幾乎氣絕。殿內一片狼藉,越質鳴戈看了一圈,吩咐道:“亂哄哄的,收拾了,扶父皇去休息。”
殿中諸人稱是,越質鳴戈方走出了殿中內殿,去了偏堂。
偏堂內,隐隐能瞧在還在外等候着的諸位臣子。
越質鳴戈命人給戚樂取來了紙墨筆硯,一邊坐在一旁瞧着戚樂擡手開始以吳王的筆跡寫禪位旨意,一邊含笑道:“月卿對此局的評價如何?”
戚樂的手此時是系統在用,她空閑地回答越質鳴戈:“殿下大才,将局用至極致,一石二鳥。既除了隐憂,又得了虎符。”
越質鳴戈笑道:“哦,是嗎?孤王倒是覺得自己不是扔石頭的人,反而是那塊石頭。真正扔石頭的人得到了也不是二鳥——”他忽而湊近了桌子對面的戚樂,眼中閃爍:“是一石三鳥。”
戚樂垂眸,笑容不變。
越質鳴戈便道:“眼見虎符我是得到了,二哥也死了。父皇再沒有別的兒子能繼位。我瞧着是大獲全勝,但只需在這偏殿看一眼,就知道大獲全勝的另有其人。”
“群臣仍在,他們還在等着給岳奇一個交代。”越質鳴戈看了窗外一眼,“而我剛殺了相輔,二哥又離奇死亡,父親在短期內也不能現于人前——為了我自己,為了安撫群臣,我必須、也只能走出去,寬恕你父親對我曾經做過的事,甚至還要給他加封,允他厚葬。”
越質鳴戈看着戚樂,眼中些微有些着迷:“我不能殺岳雲清了。這才是你真正要的東西是不是?”
“——岳雲清的命。”
戚樂寫完了诏書,她朝越質鳴戈笑了笑,道:“陛下在胡說些什麽,民女明明叫做月迷蹤。”
越質鳴戈凝視着戚樂,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大約連自己的母親,越質鳴戈也沒有這麽仔細,這麽認真的看過。
岳雲清眉目清婉,低眉淺笑時,像極了春水。
越質鳴戈唇角笑意愈濃,他起身,頭也不回地踏了出去,對岳雲清道:“長樂巷第三處宅院,贈予朕的策臣!”
戚樂行禮,悠悠謝恩。
系統:……戚樂是不是也和她管家說過,今天起她就不回來了?
系統:是說過。
系統:……你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