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當浮生30 (1)
玉凰山筵席擺了半山,衣裙華美的妖族少女們穿梭宴間,皆是言笑晏晏。有修為不穩的弟子被夜幕漸臨、顯出異彩來的靈山晃了魂,卻又被少女行走前響動的腕玲驚醒,回了神智,瞧着妖族少女了然含笑的面孔,少不得丢面地低下頭。
月升燈起,将夜色照如白日,随着玉凰山中霧氣漸散,這場四境的盛宴終于要開始了。
就在這個當口,照羽去尋了巫支祁。
他本該同戚樂他們一并直去宴廳,卻在臨門拐彎轉而去堵了也将出行的巫支祁。東境的随從不敢攔妖主,只能皆看向巫支祁,巫支祁略頓了一瞬,讓衆人先去赴宴,自己建了照羽。
照羽無屋中落座,甫一落座便說:“我要是你,就該留兩個下來侍奉。如今你讓他們都走,誰給我上茶?”
巫支祁道:“我不講究這個,只能請你喝杯水了。”
說着巫支祁手指微動,照羽身側的桌案上便眨眼間凝出了金色的杯盞,杯盞中眨眼便盛滿了清透的甘泉。
這般出神入化的五行術,照羽卻只是瞥了一眼,分毫不覺得意外。他甚至當真纡尊降貴地取了杯盞飲了一口,方才對巫支祁道:“你的身份已經被昆侖所知,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
巫支祁聞言好似未聞,他瞧着照羽,眼中連點波紋也無。
照羽見了,不過片刻即悟出了其中關竅。他忍不住笑了,說:“你原來知道。也是,無聲起未死,今日來赴我四境宴的,又都是一流的高手。你看在眼裏,猜也猜到了。”
巫支祁終于開口。他回答照羽:“人心惡心,世途多艱。這個道理很多人都和我講過。”
照羽又道:“是嗎?都有誰和你說過,當浮生說過嗎?”
巫支祁看了照羽一眼,他說:“這與今日的事有關嗎?”
照羽失笑,他竟然也不氣,甚至順着巫支祁說了一句:“的确無關,那我說些有關的。”
“巫支祁,你到底是什麽東西,你自己清楚,我也清楚。我為什麽将你鎖在禁地,你也明白原委。”照羽道,“所以你從不找我複仇,甚至在東海時也讓我一步,這都是因為你心裏清楚,我在禁地困着你,是在保你的命。”
“你在我玉凰山近百年,雖說不是我的子民,但論到你的來處,論到你的身份,我卻有救護之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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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羽擱下了杯子,他指尖一點,那已顯形的杯子即刻化為氣霧飄散。照羽淡聲道:“瞧着那點血脈的份上,巫支祁,我可以救你。”
如果有活路,誰都不想死。
巫支祁猶豫了片刻,開口問:“……你要如何救我?”
照羽道:“你即刻入禁地,所有的一切就當做從未發生。”
巫支祁直言:“今日是四境宴,我若貿然消失,哪怕玉凰山勢強,在四境面前,也不得不打開山門由他們查。你這辦法,甚至算不上辦法。”
照羽不快:“我說完了嗎?”
照羽道:“四境宴是我辦的,你以為我想不到?我辦這場宴會,自然是有我的道理。事實上,只有在這宴會上,你才能獲救。”
“最危險是這宴會,唯一的生路,也是這宴會。”
巫支祁猛然擡頭。
照羽已道:“你的死局源于你的身份,但關于你的身份——昔年斬九陰的太上元君早已身化天地,只要我不開口,沒有人能确定你的身份。所有人,只會将你當做‘生骨’。”
“至于‘生骨’。”照羽面無表情,甚至冷酷地說道,“這是藥王谷一直在追尋的東西。當浮生,就是藥王谷生生造出的‘生骨’。”
“四境之宴,諸派皆立。你以為他們是為杳杳而來?祁連來的是執劍長老,蜀山來的是門中殺胚,昆侖更好,掌門親至——所有人都是來瞧你的,或者說‘瞧生骨’的。”
“要保你萬全。這是抛出身份的最好機會。”照羽直言,“只要你不出現在四境宴,即刻消失。他們試不出你的真假,又有受重明蠱惑過、認定‘當浮生’異态的南境修士在,哪怕昆侖掌門不信,但要做到混肴試聽,讓諸人分不出真假,從而無法結成同盟一致對你——這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照羽難得對人如此耐心,他像是個在教導不明事理的幼弟的兄長,在等着對方的一個答案:“九陰,這是你唯一的生路了。”
宴廳內,諸多門派的來使已經落座。戚樂帶着南淵落座,卻不見東境的首座上有人。
南淵困惑:“巫支祁呢,他不應該來的比我們要快嗎?”
戚樂慢聲道:“或許是有別的事情絆住了。”
南淵忍不住嘀咕“那也該快點來呀,他不在我們這裏好奇怪”,南淵這句話倒是沒錯。巫支祁不在,所有對東境有所困惑的人便都将視線投在了南淵和戚樂的身上。更有丹修起身向戚樂敬了一杯,試探道:“閣下是藥王谷的當谷主嗎?”
戚樂也不遮掩,她彎眸回敬了一杯:“是。”
她這一句“是”在南境諸派的來客中引起一針低嘩,當浮生和重明的糾葛當時可是在南境引起了極大的風波,南境許多修者被重明蠱惑甚至攻上了玉凰山最後下場凄涼——在這場混亂中,混亂中心的“當浮生”就像是坊間話本中的“禍國妖妃”,更誇張的是直至混亂平息,南境也未能見到一眼這位引起了南境與玉凰山沖突的修者。
如今她大大方方以東境來客之一的身份赴宴,少不得引得多人注視。戚樂倒還自然,南淵反而被看得難受。
南淵低聲道:“他們看人的眼神怪怪的。”
戚樂好奇問:“哪兒怪了?”
南淵老實說:“像在看一塊好肉。”
戚樂被這形容逗的低笑了一聲,她對南淵道:“這世上哪樣不是這麽分的?有利處的是肉,無利是雞肋,有害的——”戚樂壓低了聲音,“就是鸩毒。”
“人皆如此,又哪裏來的視線奇怪?”
南淵被戚樂的這套說辭說的心裏發涼,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有些僵硬地問戚樂:“師父是想要告訴我人心險惡嗎?”
戚樂低笑了聲,她說:“随你理解。”
南淵:“……”南淵其實明白戚樂的意思,無非就是想說世人為利聚為利散,利可使人成佛,也可使人化鬼。戚樂說的時候,或許她沒有察覺,語氣涼地可怕,涼的南淵幾乎要以為這是從地獄裏溢出的聲音。不知為何,他潛意識便避開了這個話,他不想讓戚樂說這樣的話。
兩人随口聊了兩句。眼見開宴的時辰已經到了,照羽還未出現,祁連的長老再看過昆侖掌門後,試探向守在殿中的翎翀詢問:“妖主可是有了旁事,宴會要推遲?”
翎翀眉目不動:“陛下并未作出吩咐,宴會自然不會推遲。還請長老放心,陛下既未說不至,自然會來。”
祁連長老本要說時間已到了,但照羽還沒出來。哪怕他是玉凰山妖主,這實在也有些怠慢。
然而不等他說出口,殿外忽起長明燈,照羽一身華服大步入殿,一入殿,他便瞧見了昆侖掌門。
照羽笑着打了聲招呼:“未想陸掌門親至,玉凰山怠慢了。”
昆侖掌門是個樣貌三十左右的禪修,聽聞他已有兩百多歲的修為,比照羽還要大上一些。照羽向他示禮,昆侖掌門倒也受得起,他略颔首,向照羽回了一禮,淡聲道:“妖主親自相邀,陸某豈敢不至。”
他這一番話說的不卑不亢,行止間又滿是昆侖風骨,無疑讓大多對玉凰山敬怕至極的修者感到無上的與有榮焉——即使比起妖族,修真界在日漸凋零,但只要有着昆侖一日在,這四境天下終歸輪不到妖族做主。
照羽也笑了笑,他長袖一揮,落于主坐,擡手舉了一杯酒,淡笑道:“一杯酒,我謝諸位前來,賀我小女百日之喜,宴開,還請諸位自在!”
照羽話必,侍奉一旁的女妖們便添酒侍宴,玉凰山聞名天下的仙樂聲響,不一會兒,結對的舞姬便從右側款款入宴。眨眼間,玉凰山的盛宴便開了。
照羽神情寬愉,甚至連不知名頭的修士向他敬酒,他也笑着飲了。南淵眼見宴會已開,而巫支祁的位置還空着,忍不住抓着戚樂的衣角問:“師父,巫支祁怎麽還不來?”
戚樂垂眸答:“誰知道呢,他本就出自玉凰山,也許有遇見了舊友。”
這話如果南淵沒問過巫支祁到底是怎麽認識戚樂的也就算了,他知道,只能被戚樂着滿口胡說噎到心梗。
南淵道:“他這樣不來,會不會是玉凰山對他做了什麽?”
戚樂問:“巫支祁的實力你清楚,有人能在無聲息的情況下将他謀害了嗎?”
南淵:“……”
南淵糾結:“我還是擔心,師父你怎麽一點也不擔心。”
戚樂這次沒有回話了。
戚樂沒有回答,祁連長老倒是站了出來。
他先向照羽舉杯道賀,接着将目光投向廳中唯一的空落,對照羽道:“今日本是妖主喜日,四境同賀才是正理。只是不知為何東境首座不見新任的東境王?”
祁連長老做出困惑的姿态,他道:“若是有事未至便也罷了,我明明先前見了東境王上山。”
“這實在是奇怪,太奇怪了。”
祁連長老此話剛落,衆人皆将視線投向了東境。東境除了巫支祁的位置,最前的便是當浮生。當浮生一下暴露于衆人眼前,卻也不急,她全當說的不是自己,慢慢飲着杯中酒。
照羽見狀,含笑問着戚樂:“我以為東境代表是當谷主呢,怎麽,東境王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赴宴,是對我玉凰山有芥蒂嗎?”
戚樂飲完了此杯,擱下了杯盞,才笑着回了照羽一句:“妖主怎地問我,若是我知道緣何,不是一早将他請來,便該是也藏着不來赴宴了,以免落得此刻這般被衆人質問的場景。”
照羽沉吟片刻,對翎翀吩咐:“東境王至而缺宴。玉凰山不尋,反顯得我玉凰山無禮。命令師父帶上所有信鳥,即刻去尋東境王。”
翎翀聽命,這少女遲疑片刻又問:“那尋到了之後……?”
照羽漫不經心:“壓來赴宴。”
輕飄飄的四個字,顯露的卻是玉凰山的蠻橫張狂。一些本因着昆侖掌門親至而大膽些的小門小派在即刻又收了聲,不敢多說一言。戚樂聽着照羽這話,卻只是發笑。
南淵溫聲瞧了戚樂一眼,卻發現她雖笑着,眸光卻冷得很。注意到南淵在看她,戚樂也沒遮掩,甚至還對他笑了笑。南淵慌張的低頭,擔心巫支祁的話也不敢說出口。
翎翀聽命而去,可她剛走至殿外,腳步便頓住了,片刻後她又折了回來。
照羽皺眉,開口道:“翎翀?”
翎翀恭敬答:“陛下,東境王來了。”
話音剛落,衆人齊齊看向殿外。玄衣的東境王的确到了。
他看起來不太好,眼尖的人甚至能瞧見他耳墜上有一滴沒來得及拭去的血,遠遠瞧着像是他戴了耳釘。
巫支祁出現于宴廳之中,他環伺了一圈,想照羽行了一禮,道:“一時迷路,來遲了,還請妖主莫怪。”
照羽見狀,指尖微動,直接捏彎了杯腳,好在他很快藏了起來,身旁的侍女也眼明手快的重新替他換了枚酒杯。照羽瞧不出喜怒的瞧着巫支祁,半晌道:“既然來了,那就落座吧。”
巫支祁道謝,而後往東境的位置坐去。
他到了後,對戚樂和南淵笑了笑:“玉凰山天黑了路難走,我迷了方向,是不是讓你們擔心了?”
南淵道:“可不是!我還以為你被照羽抓了呢!”
巫支祁笑道:“照羽抓不住我。”
說着他又看向戚樂,戚樂問:“照羽沒找你麽?”
巫支祁答:“找了。我還答應了他一件事。”
戚樂問:“是嗎,既然答應了,怎麽又來?”
巫支祁說:“承諾要一樣樣做,這兩者有些沖突,只能等先等前一樣做完,再去做後一項了。”
戚樂聞言笑了笑。
她也不問後一項是什麽,這話題就算掠過去了。
南淵聽得滿頭霧水,不過巫支祁來了,他便放心。
只是南淵的心放的太早了。
東境王到了,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得到了滿足。他們瞧着巫支祁額上的半角,猜着他是哪一樣半妖。有多妖主研究頗為透徹的人說:“半妖如果願意,再有了一定修為後,也是可以藏住妖類的特征的。東境王不遮不掩,我看他就是想告訴所有人,他身上妖族的血統厲害的很。”
又有人猜:“也可能是為了告訴天下他是個半妖?我聽聞東境的半妖如今竟也能如妖一般生存,甚至可以得到庇護。”
衆人交頭接耳互相揣測,只聽一聲呲笑在人群中響起。
不一會兒,有一道聲音在絲竹聲中清楚響起。
那聲音道:“我看那妖相根本就是收不回去。半妖說到底是流着妖血,妖能化人身,半妖自然也能斂去妖相。如果掩不去,那只能說明那不是妖相——是怪相!”
這聲音實在沒半點遮掩,誰都聽見了,殿中一時交談聲止,衆人皆向發聲處瞧去。
那裏坐着的是蜀山新任掌門。
新任掌門的面孔眼生的很,似是誰也沒見過。但南淵瞧了,差點叫出聲。
那不是別人,正是利用了重明的無聲起——!
無聲起名字雖響,但他的名字就代表了他的行事作風。無聲無息,作下無數惡事,但見過他還能活着的人卻寥寥無幾。可以說,若是戚樂身邊沒有巫支祁,救南淵的也不是巫支祁——戚樂和南淵,在無聲起的計劃裏,都是該死的。
南淵見戚樂不動聲色,巫支祁也未動,也壓着聲音命令自己鎮定。
而無聲起說完了這句話,居然還笑嘻嘻地向他們敬了一杯,裝作酒醉的模樣問着:“或者東境王為我們解個惑,您那另一半的血統來自于何處呀?”
巫支祁冷眼瞧去,分毫不動。
翎翀作為妖族自然會偏袒巫支祁,她冷聲道:“蜀山掌門是醉了嗎?”
無聲起又笑了兩聲:“我怎麽啦,我只是問了個大家都好奇的問題,東境不至于連這都不能說吧。妖主是鳳凰這件事,玉凰山也沒不許人提呀。”
這話說的有些胡攪蠻纏的意味,但無疑調動了殿內的氣氛。
巫支祁不想惹事,他皺眉答:“龍。”
無聲起低嘲:“龍?這世上最後的龍是重霄羽宮那條返祖的青蛇,您是青龍的孩子嗎?弑父奪位?”
這話說的就有些重了。但世人皆知青龍瞧不起人族,更瞧不起半妖。說青龍會有個半妖之子,這比說照羽有個半妖之子還讓人難以去相信。
巫支祁皺眉。南淵知道他不擅長這樣的場面,忍不住出聲譏諷無聲起:“蜀山掌門這問題……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青龍的兄弟,要為他報仇呢。您問來處,我王答來處,既得了答案,于情于理,您都該道一聲謝,而不是借酒發瘋。”
無聲起被堵了一句,他眯眼瞧向南淵,磨了磨牙。
南淵瞧着無聲起,心想戚樂和巫支祁都在,又是在玉凰山,他才不信無聲起敢動手。這麽想着,他越發有恃無恐。
無聲起冷笑道:“既然藥王谷這麽護着東境王,那有些話我也不得不說了。”
他猛地站了起來,道:“藥王谷位于東境,追求藥典上一味‘至寶’以有千年。這千年來,為得這樣‘至寶’,藥王谷可謂不擇手段,傷民無數——衆人皆知前些時日,藥王谷內師兄妹阋牆慘事,便是藥王谷求此寶的後果,這件事——離東境近些的門派都應該知道,我是否說謊,當谷主也應該清楚。”
戚樂不言。
旁人道:“藥王谷如何,自是東境的事情,有什麽事情,值得在妖主的宴席上鬧。蜀山未免醉狠了!”
這話說得十分讨好,翎翀瞧着也忍到了極限,她看了眼照羽,見照羽颔首,便直接對着無聲起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劍聲冰冷,無聲起卻越發興奮。
他笑道:“當然有關了,因為這東西是‘生骨’!是玉凰山曾經遺失的至寶!”
“東境王由玉凰山出,之後被一直受藥王谷保護,最後更是在藥王谷新傳弟子南淵的相助下得了東境!”無聲起字字铿锵,“藥王谷護他、玉凰山護他,哪裏是為了公道,都是為了想得這塊能起死回生的骨頭!”
生骨!
殿中坐的都是各派大能,活到這個年歲,有誰沒聽過生骨!
眼見是滿殿嘩然,照羽動了手,他道:“降丘。”
守在殿中的另一名少年向照羽行禮,照羽顯然是怒了,他直道:“喚你師父來,我送他一顆人頭!”
降丘即刻稱是。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動,便被昆侖跟随來的弟子攔下了。
昆侖掌門緩緩起身,不緊不慢道:“此處随時玉凰山,妖主會否忘了蜀山卻是人修。昆侖在此,玉凰山要在貧道面前傷我人族嗎?”
昆侖掌門此言一出,自然是贏的無數修士的崇敬。
照羽卻不買他的賬,他道:“陸掌門也說了,此處是玉凰山。既是玉凰山,學不會說話的人,我自然也能趕出去。”
昆侖掌門眉目不動,他說:“我既在此,便是不能讓妖主動人族修士的。”
照羽怒極而笑,他說:“是嗎?”
昆侖掌門眉目寧和,他手中浮塵一動,壓力便如水波般蕩開,翎翀與降丘修為不足,面露痛色,妖主見狀眼眸眯起,眼見一掌就要拍下——
就在這時,無聲起忽然動手攻向巫支祁。
戚樂因兩方施壓,正覺得氣血不暢,巫支祁照顧着這一大一小,根本無空顧忌其他。無聲起這一掌襲來,巫支祁幹脆硬抗——掌入泥牛入海,半點波浪不驚。
無聲起大喝:“還不是生骨——若是常人,早該死了!”
巫支祁旋身,這時又有人叫道:“那不是血珠,是他受了傷,但現在居然已經痊愈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注意起巫支祁的身份,照羽見着這情況差點內傷。就在這時,身旁的侍女接到了青鳥的傳信,頗為無奈地告訴照羽:“……巫支祁打傷了權羽跑的,他騙了您。”
照羽咬牙切齒:“找死也不是這個辦法!”
殿內混亂,唯有昆侖掌門似一枚定海神針。
昆侖掌門道:“事已至此,未平息事态。東境王,還是請你說出你的血統來,平了這場風波吧。”
巫支祁冷眉。
南淵氣急了,他說:“說了是龍你們不信,說別的你們難道會信嗎!?”
昆侖掌門道:“貧道修禪道,可辨萬物。若是東境王信得過貧道,不如讓貧道探骨溯源,以解衆惑。”
“包括當谷主。”昆侖掌門甚至看向了戚樂,“南境的傳言我也有所聽聞,若是當谷主需要,我也可以為當谷主證明做保。”
戚樂莞爾,她問:“如果昆侖掌門探出,我确如傳言呢?”
昆侖掌門道:“九陰禍起天下,九陰故亡,‘生骨’也險些毀去修真界。若‘生骨’當真重現,昆侖有責任将之銷毀。”
“銷毀?”戚樂嘆道,“都成精了,殺了不是造孽,圈起來不行嗎?”
昆侖掌門道:“若是‘生骨’不違抗,願永在昆侖清修,自然也是好辦法。”
戚樂瞧着對方,卻笑道:“掌門敢說,我卻不敢信。”
昆侖掌門道:“那當谷主是不願試了。”
戚樂說:“我試什麽,蜀山掌門不是說了嗎,我是生骨的受害者,生骨是東境王。”
南淵聞言驚訝之際的看向戚樂,他忍不住道:“師父……?”
照羽拍椅,他喝道:“今日是我玉凰山擺宴,我看誰敢放肆!”
他話畢,殿中一時響透鳳凰清啼,衆人看向照羽,直覺他身後隐有鳳凰金焰,交纏出展翅的模樣,仿佛随時便要欺下吞滅一方。
唯有昆侖掌門不懼,他甚至更上前一步,道:“當谷主不試便罷,東境王,還請您配合。”
巫支祁從這男人身上察覺到了危險,他後退了一步,昆侖掌門的手已如雷電般襲來。巫支祁在如海般遼闊的修為壓制下,難以抑制本能,他的手臂妖化,臉上也露出異狀來——
照羽見狀驚極,他喝了一聲:“巫支祁——!”
來不及。
昆侖掌門指風已至,巫支祁只覺得殺意和危險如瀚海來,他再也忍不住與衆人面前顯出了妖狀,齊身之大,竟是在片刻間直接撐碎了玉凰山的大殿——!
殿外,衆人正是酒酣,忽聽一聲雷暴,玉凰山最大的建築便哄然而榻,只見一條似龍非龍的怪物自殿中咆哮躍出,其身似山海,光那一雙眼睛,便令人似覺見日月。
殿中有百獸谷的使者,那人瞧見了玉凰山上空巨大的怪物,抖着聲音道:“九、九陰,是九陰——!”
生骨只是九陰身化之物,九陰則不然。九陰之禍在傳記中任可窺見,它是個能掌控災害的怪物。而掌控災害,這是故事裏的神靈才會擁有的力量。九陰正是因此雖有妖身卻不能算妖,被單單歸成一樣,歸成怪物。
無聲起再一次瞧見了那可怕的東西,他大笑道:“原來玉凰山和藥王谷在瞞這個。”
“你們在飼養九陰——你們竟然敢飼養九陰!”
傳言中,九陰現必有災禍。昆侖掌門再不遲疑,擡手便向空中巨物攻去。然而那巨物是何等可怕的怪物,昆侖掌門一式擊出,不僅未能傷他,反而激怒了他,被他一尾攻去,險些受傷——
衆人見狀,皆要連向九陰攻擊。九陰被圍攻,他深知再留便是死路,便瞧着一處薄弱,以利爪撕開了通路,眨眼間奔逃而去!但面對這樣的事情,昆侖的掌門卻像是早有所知。
他問下屬道:“風霭呢?”
弟子答:“風霭長老已在路上,他說過,若真是九陰現世,他會出劍的。”
昆侖掌門颔首:“好,告訴他,九陰往東去了。”
南淵離的不遠,聽見了這樣的話。
聽到這樣的話,他還有什麽反應不過來的。昆侖根本就是有備而來——他們就是為了要殺巫支祁!
什麽昆侖重視掌門赴宴,根本就是掌門借自己來逼出巫支祁,從而好有理由讓四境第一的風霭去殺他!
南淵整個人都在發抖。
他修行時間尚短,藥王谷的典籍也沒看完,不知道九陰,也不知道生骨。
所以他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都要想要巫支祁的命?
巫支祁有做錯過什麽事嗎?
為什麽青龍在重霄羽宮的時候,他們都沒有為東境鳴不平殺青龍,卻對什麽也沒做的巫支祁偏要趕盡殺絕?
“這世上哪樣不是這麽分的?有利處的是肉,無利是雞肋,有害的——就是鸩毒。”
戚樂的話忽然響在南淵的腦海裏,他無助的想,因為巫支祁是毒嗎?所以要斬盡殺絕?
戚樂似乎知道南淵在想什麽,她伸出手,撫了撫他肩上落灰,全做安慰。卻不想南淵一把抓住了她,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的草。
南淵道:“師父,我不明白,事情怎麽會這樣了。巫支祁已經是東境王了,他們為什麽還敢這麽做?”
“我不明白!”
戚樂瞧着南淵,她說:“你真的不明白?巫支祁是因救你暴露身份的,你以為無聲起布的陣是想要他的命?無聲起哪裏殺得了他,他要的就是逼出巫支祁是誰。”
南淵茫然:“那,那是我的錯嗎?”
戚樂道:“這時還不能算你的錯。我當時就提醒過你,落子一定要慎重。你說你要報答巫支祁,要幫他奪得東境——沒人知道他身份的時候,他作為半妖當東境王是很威風。但已經出了無聲起的事情,他藏都不來及,你卻要輔佐他做王。”
南淵:“我,我後來還讓他鳴鐘……”
戚樂颔首:“對,這是你錯的最厲害的地方。鳴鐘,四境皆知,連照羽都不得不辦四境宴,想破釜沉舟救他一把。你在宴上,卻還盼着他來。”
“南淵,我勸你深思了多少次,你說着聽進去了,卻想的那麽淺。”
南淵聞言連手都在抖,他說:“師父,您既然知道,為什麽不阻止我呢?您可以直接和我說呀?!”
戚樂冷淡道:“我說了,這是你的考驗,我不插手。”
“更何況——”戚樂說,“所有棋的第一步,縱了無聲起,讓他有機會接觸昆侖掌門的人是我。”
“南淵,你自己破不了局,卻來怪布局的人不提醒你,這是什麽道理?”
南淵難以置信,他忍不住道:“你縱的無聲起……你一早料到今日?”
“你怎麽能這麽做,你怎麽能這麽做!”
戚樂垂眸看他,頗為不解:“我為什麽不能?你也瞧見了,昆侖連我都不想放過。若是不将焦點移出去,我等着巫支祁将我推出去頂鍋嗎?”
“更何況我已經退讓了。他不來,我也沒有去找。如果他當時就徹底消失了——”戚樂冷聲,“我也不會去追究。”
“我也給過他活路了,他不要,你還要我親自捧着自己去換他嗎?”
“不對,不對——!”南淵叫道,“他才不會,他根本不會!”
“他不是你,做不到你這麽冷酷無情,也做不到你這麽麻木不仁!”
南淵哭了出來,他又飛快忍住擦了擦眼角,他對戚樂冷漠道:“你不配當人,巫支祁的心是熱的,你的心卻是冷的。當浮生,你甘做惡鬼,我卻不能。”
“你不救他,我救!”
南淵跌跌撞撞往外跑去,他抛着還被絆倒,翎翀瞧見了扶了他一把,還沒來得及說話,便先被南淵拉住懇切的祈求了一通。戚樂看見那少女遲疑片刻,又看向降丘,最後對南淵點點頭,讓他跟着來。
戚樂想,他大概是瞧見了照羽的态度,要去求照羽和權羽了。
但沒用的,照羽要是能在這場景下仍然能救巫支祁,他就不會舉辦這場宴會,也不會先與巫支祁密談了。
系統到了這時才問了句:“你不去保護南淵嗎?”
戚樂道:“不用了,玉凰山會護着他的,照羽從不失信。”
系統問:“那巫支祁呢?”
戚樂頓了一瞬,好久才說:“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到底想什麽,猜來猜去好像都不對。”
說完,戚樂又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被他明明有了活路卻偏偏不要,還要來赴宴的精神感動,應該想盡辦法,甚至不惜自己的去救他?”
系統不敢說話。
戚樂道:“我不救。”
系統小心翼翼:“那,那我們接下來幹嘛……”
戚樂說:“等。”
她的聲音聽着有些過于無情了,戚樂說:“等南淵想明白。他不出師,任務不算完成不是嗎?”
系統:“……”這時候你居然還能念着任務。
如果系統當真只能從戚樂的話裏察覺她的情緒,那麽此刻的系統未免也要覺得戚樂太過冷酷殘忍了。但它能監測到戚樂具體的情緒波動。它知道戚樂現在的情緒起伏波動很大,雖然面上看不出來,但事實上,戚樂的情緒數據落差要是堆出來,幾乎能模拟成十級海嘯。
她好像自我博弈。
一刻理智冷靜又覆手無情,一刻又在沖動質疑想要相信。
兩相沖擊之下,戚樂竟然回了藥王谷。
南淵由窮奇護送往巫支祁身邊了,這也是玉凰山能給的最大幫助。在此時,照羽雖不屑昆侖,但也得掂量昆侖的重量。他身後是萬千妖族子民,他不能為巫支祁、為一個祖上的承諾賠上玉凰山。
仿佛是為了作為補償,他命令權羽保護戚樂。
照羽道:“我答應了巫支祁,他不在,玉凰山來庇護你。”
戚樂謝過了照羽,比起南淵的沖動,她更像無事發生。
權羽将她這樣的情緒當成了大悲後刻意鎮定,在護送她的路上,還忍不住低聲勸慰,勸她不必如此收斂自己。
這話聽得戚樂覺得熟悉。
巫支祁也這樣,她做點什麽他都要往好處去想。她謀算要放任南淵受苦,巫支祁說不行,理由是她會傷心。
戚樂問自己,她會傷心嗎?當然會,但傷心才值多少。傷心有用嗎?傷心能解決任何事嗎?什麽都不能,只是徒勞,那大可不必去傷心。
只是巫支祁的眼裏,傷心好像是件很嚴重的事情,要去規避,要去治愈,為此甚至不惜搏命。
戚樂忽然問權羽:“權羽将軍,你會為了一個人高興,就去奔赴一場必死的劫難嗎?”
權羽一怔,片刻後才道:“怎麽會有這種人呢?高興需要讓旁人去死,既然都是這般卑劣惡徒,又為何要為這樣的人去死?”
戚樂含笑:“是這個道理了。”
藥王谷防護陣重新張開,沒了重明,連權羽想要入內都十分廢功夫。
而東境也亂起來了。巫支祁在逃離玉凰山的路上,正巧遇見奉命來的風霭。風霭為昆侖正法峰的長老,為人真正守序,他不會成為昆侖掌門的私劍,但卻會為天下的長治久安,而動手先斬禍患。
九陰能引災禍。一旦被利用,山河崩塌都是小事,怕得是自此後江河倒湧餓殍遍地。
風霭不能容九陰,便好似昔年太上元君斬九陰。
兩人于東南處酣戰三日,以雙方互傷為結局。巫支祁折斷了風霭的劍意,重創其元嬰,風霭則差點将巫支祁順龍筋開膛破肚——巫支祁能渾身欲血,若非身為九陰恢複力太過強悍,怕是也未必能活下。
巫支祁從風霭劍下逃出,只是風霭也不能再戰。
三境趁着機會,集結修士直攻東境,要還天下安寧。南淵奔赴東境,調動效忠于巫支祁的半妖、妖類、乃至人族,将三者混編為君,直抗修士直抗三境修士,以期給巫支祁喘息之機。
戚樂在藥王谷裏聽着信鳥給權羽帶來消息,聽着他感嘆巫支祁的悍勇、無奈、以及命運的無常。
戚樂心想,哪裏是命運無常呢。這麽些年,天下不可能只有巫支祁這一個九陰之後。在他之前,必然也有別的九陰,只是他們活下去了,無聲無息。他們或許是藏得很好,或許是早與當時的玉凰山達成協定。沒有命運無常,只是有人動了殺心。
東境的戰火越演越烈,最後連窮奇都不得不咬着南淵的衣領,不顧他的反抗強行将他帶回玉凰山。
東境太危險了,已經危險的到處都是屍體。
但巫支祁最後還是擊退了三境。
戚樂聽着信鳥向權羽描述,描述九陰是如何威猛又是如何堅不可摧。他踏碎了祁連的劍陣,襲滅了日陽天亘古不滅的真火,他撕碎了三境的修士,踏着滿地的屍骸,為替他死去的所有東境半妖報了仇,攜着滿身的血液,咆哮着墜進東海深處去了。
折損了近三境的精英,東境的那顆生骨,沉于海底,依然沒能被留下。
昆侖掌門嘆道:“總歸九陰不再現世,諸位便不算白白辛苦。”
僅僅除去了一只尚未成氣候的九陰便不算白辛苦了嗎?衆人要的哪裏是天下平寧,大家要的都是生骨。
巫支祁死了,衆人少不得要将視線都投向當浮生這個“疑似”,昆侖掌門勸不住,只能搖頭嘆息。
戚樂是在風和日麗的白日見到的巫支祁。
他渾身狼狽,穿着的玄甲都殘破不堪,整個人都糟透了,連腳步都是踉跄的,可他的眼睛卻依然亮着。
戚樂覺得自己似乎并不意外見到他。
她安靜地看着他。
巫支祁踉跄走來,卻還未走至戚樂的身邊,先支撐不住摔了下去,戚樂瞧見,她起身走了過去。
巫支祁摔在藥田裏,一只手掙紮的向外,瞧着有點滑稽。戚樂忍不住笑了笑,坐在了他的身邊,扶了他一把。
但巫支祁實在是沒有力氣坐起來了,他只能仰躺着。
他看見了在他身旁的戚樂。
戚樂掃視了他身上的傷口,對他嘆道:“傷勢太重了,你自我都無法複原,我也救不了你。你來錯了。”
巫支祁看着她搖了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