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斬龍07

戚樂聞言一驚,起先以為是趙琅拿話炸她。但戚樂細看了趙琅一眼,只見趙琅神色平寧,唯有眼中有風暴醞釀。他似乎是覺得戚樂先前一句話沒聽清,又鉗着她的胳膊再問了一次:“你是誰?”

病中的趙琅并沒有多大的力氣。戚樂對他笑了笑,先是用力掙開了他,再接着将茶水慢條斯理地遞進了他的手心裏,最後才緩聲說:“小舅舅是睡迷糊了?我是明珠呀。”

趙琅聽見這話只想冷笑,這屋中全是他的人,他倒也不擔心有話傳出去,只壓低了聲音對戚樂道:“我侄女?我倒是不知道我的侄女會下藥害我。”

“栽贓陷害,渾水摸魚。”趙琅慢聲,“明珠要是會這些東西,也不至于這些年來都無法活出個樣來。”

戚樂有些驚訝趙琅居然意識到了,他意識到了,居然在說話間還是幫了自己,順着自己的打算把局推完了。

戚樂忍不住便笑了,她笑了卻讓趙琅反而發毛。

趙琅狐疑警惕地瞧着她。屋中侍女不多,戚樂裝出了一副心憂地模樣看向青竹:“青竹,小舅舅似乎還有些不清醒,你去替小舅舅打盆水來擦擦臉吧。”

青竹遲疑了一瞬,她看向了趙琅。

趙琅盯着戚樂,也慢聲道:“都出去。”他也知道剩下的話,最好別有旁人聽見,甚至還幫着給了理由:“明珠怕是吓壞了,讓她歇一會兒。水倒是不必了,青竹,你去盯着廚下,讓他們炖碗安神湯來。”

青竹心領神會,她即刻幾句話吩咐下去,便讓屋中的侍女都分了活出了屋門。她自己最後也出了門去取安神湯,甚至直接守在了門外。

戚樂瞧着這一切,等所有人都出去了,方才莞爾道:“青竹還真是信任你。倒也不覺得你把所有人都支開,是藏了什麽壞心思。”

趙琅端茶欲喝,聽見這句反諷了一句:“這屋裏藏壞心的人會是我麽?”

戚樂瞅着趙琅,幽幽道:“這可不難說。屋裏現在誰也沒有,你要對侄女做什麽不倫的混賬事,我呼救也叫不來旁人。畢竟這黑燈瞎火的,門外又守着人,宅子裏什麽都可能發生。”

趙琅聽見戚樂這話,差點被杯子裏的茶水活活再嗆昏回去。

他憋紅了臉,面向神色正常的戚樂又羞又惱道:“明珠是我的侄女!”

戚樂毫不為所動:“侄女才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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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琅:“……”

趙琅還沒開始問話,先差點被褪下了明珠皮的戚樂氣到當場命絕。

趙琅緩了一會兒,決定略過先前的話題,他直接問:“別扯這些,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明珠呢?我真正的侄女呢?”

戚樂盯着趙琅緩了一會兒,問:“你覺得我不是明珠?”

趙琅道:“形貌的确是明珠,但裏面我卻不能确定。”他聲音發冷:“江湖奇人異事多,我雖未曾入足過,卻也曾聽朋友說起。說是江湖上的奇人可以通過一些手段,将七分像的人僞裝成九分像,若非是極親近的人,都難以辨出真假。”

戚樂順口道:“那為何連王氏趙母卻從未說過我假呢?”

趙琅不答,戚樂見狀反笑了:“原來你也知道,在這偌大個宅子裏,連一個真正親近安明珠的人也沒有啊。”

趙琅沉默了片刻,瞧着戚樂緩緩道:“我家如何,遠輪不到你一外人說道。”

戚樂搖了搖頭,她伸出了手,露出了安明珠手腕上的一處小小紅色胎記。她對趙琅說:“你錯了,我的的确确是安明珠。”

趙琅聞言冷笑了一聲,他譏诮道:“你若要還說這句話,是不是也該像前幾日一樣裝裝——”,後面的幾個字在他清清楚楚瞧見了安明珠腕間的胎記時消失。他瞧着這塊胎記失了聲。

這塊紅色的胎記趙琅小時候第一次見安明珠出生時就見過,圓圓的,瞧着就像顆紅色的珠子,所以她才會被自己的母親取名叫做明珠。而這不是令趙琅震驚的重點,重點是這胎記的中心有一點是無礙的皮膚。這一點小點夾在紅色的胎記之中顯得尤為突兀,安明珠為了讓手腕上的小小紅斑好看些,常會在手腕上畫出花钿遮掩。只是手腕不同額間,常會被袖口又或者是镯子摩擦,極易暈花。安明珠為此苦惱過很久,趙琅得知後,還曾尋了一種非油不溶、難以擦落的顏料作為她那年的生日賀禮送了去。

所以若非是極為親近的人,即使瞧見了手腕的花紋,也只會當她手腕上有一處紅色胎記,而絕不會發現在這胎記的中間處仍有一點無礙——可若是極親近的人,為什麽要去幫着外人來替換了家裏的親人。

其實從趙琅問出“你是誰”起,這個問題裏就有着一個被他刻意忽視了的“矛盾”,那就是哪怕世上當真有這種奇人異事,這些奇人異事又要如何去、又為什麽要去針對一個藏于深宅大院中的病弱小姑娘。

戚樂伸出的手腕與其說是在證明她是安明珠,倒不如說是再提醒趙琅這一點。

趙琅喉結滾動,他瞧着戚樂手腕上的胎記,勉強低嘲道:“難不成還是不知哪兒來的孤魂野鬼,上了明珠的身?”

面對趙琅這句嘲諷,戚樂不驚也不慌,她甚至心裏有了新的主意,還含着笑意回了一句:“若我真的是呢?”

系統原本在吃瓜,聽了這句回答差點被嗆着。

系統:……論野還是你戚樂最野。

趙琅被戚樂這句話也驚得差點從床上滾下來。他是不信怪力亂神這些東西的人,但戚樂在燈下低眉淺目,若是斂去了眼中那與安明珠截然不同的光,便又是完完全全的安明珠了。

戚樂瞧着趙琅被吓傻的模樣,她伸出手撩起了耳邊碎發,沖趙琅露出了一抹與安明珠截然不同的笑意,緩緩道:“怎麽,這可能不還是你自己的提出的麽?你提出的,你不敢信?”

戚樂溫溫和和,甚至還在耐心地問:“如何,要立刻去找道士來驅我麽?”

“如果要去,我奉勸你省省心。”戚樂直接從安明珠的領口裏拽出了一枚玉雕的佛墜,“這是安明珠的母親昔年替她求的吧,聽說還是國寺開光的。”

戚樂拿在手心把玩,她笑容溫和:“觸手生溫,是塊好玉。”

趙琅:“……”

趙琅喉結忍不住滾動。在他說出那句話後,面前的“安明珠”就非常幹脆的舍去了所有僞裝,不僅是舍去僞裝,她甚至還在好整以暇地、等着瞧他無可奈何的笑話。

她說着一些安明珠絕不會說出口的話,玩弄着應該是對鬼魂有所害的法器,身上披着的、卻又是趙琅血親侄女的皮囊。

本來孤魂野鬼什麽的話雖是趙琅随口一提,可事實突然走到這一步——就算趙琅不想去信卻又再也沒了旁的解釋。

戚樂嘆道:“你為什麽要問呢,如果不問,豈不是就沒有現在這張惶苦惱了?”

好好的姑娘家身上突然多了旁的人,這樣的靈異之事在各種雜記上也是屢見不鮮。趙琅也看過。在大部分類似的故事裏,被附身的姑娘如果元靈還在,只要驅了妖魔鬼怪,被附身的本人就能又再次回來。

趙琅瞧着戚樂的眼神閃爍,他問:“明珠還活着嗎?”

戚樂反問:“你覺得她能在這宅子裏活下去嗎?”

她忽然湊近了趙琅,刻意陰測測道:“你也不必太過裝好人,她那日被脅迫着參加宴會,也不見你入後宅攔過金氏。怎麽,那一日見她被欺負的高燒不退,心生了恻隐,這一可憐,還可憐出了習慣嗎?”

趙琅被問住。他像是完全沒料到戚樂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竟然也未聽出她話中低嘲之意,只是愣愣問:“那一天,就是我見過明珠最後的一天嗎?”

戚樂:“……”

戚樂嘆了口氣:“十四年呀。”戚樂慢聲道,“你是覺得她有多堅強,可以獨自一人挺過十四年?”

趙琅失言,他沉默了很久。

戚樂本以為他是被吓着了,卻不想半晌過去,趙琅竟然道:“也是,這宅子滿是血污腌臜,明珠就算活着,也活得艱難。”

他說着,竟然還回頭又看向了戚樂:“我算算,你先借王氏處理了逼過明珠的金氏,如今又借我對付王氏。怎麽,你這不知打哪兒來的孤魂野鬼,難不成是為了替明珠報仇而來嗎?”

還不等戚樂回答,趙琅已道:“這世道早已黑白不分,你如果當真是孤魂野鬼上了明珠的身,若能替她申了這怨、這冤,我做個癡聾也無所謂。”

戚樂聞言,略挑起了眉梢。她問:“癡聾?怎麽,你的侄女死了,你也不打算去幫她一把的嗎?”

趙琅擡頭緩緩看向戚樂,戚樂道:“我直接同你說罷,你的侄女也不是真的死了。她确實在這宅子裏活不下去,也的确是有人要害她。我是個孤魂野鬼,卻是個報恩的孤魂野鬼。”

“我要找到想殺安明珠的人,将她們一個個都拔除了。”戚樂微微低下頭,她由上而下地注視着趙琅,“你在最初幫我順手推了王氏,甚至一開始在猜我是冒名假裝的安明珠——可見你也知道有人對安明珠心存歹意,這歹意還不局限于趙府。”

趙琅瞳孔微縮。

戚樂道:“小舅舅,我聽說你是見着‘我’母親死的。那時候你無能為力,如今安明珠的性命則捏在你的手上。你幫一把,安明珠活過這坎,或許她能回來再叫你一聲。”

“或者你當個癡聾,安明珠活不過她的及笄,她個性溫和,倒也不會恨你十四年的遺棄。”

戚樂溫聲道:“等明了,大家一起到了陰曹地府相聚,她還是會叫你一聲小舅舅,不會怪你。”

趙琅:“……”

他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的喉頭就像凍住了一般,說不出一個字。

戚樂的話說得再輕描淡寫不過了,甚至話裏話外都在為他去開脫選擇。這些話不是由自己說出來,是由她說出來,就變成了一把把淬着毒的刀,咬的趙琅滿口鮮血,甚至連開口說一個字都難。

趙琅意識到,這人在最初的時候,在幹脆不過的一口應承下了自己不是安明珠——大概就是為了在此時,用着安明珠的口來說不該安明珠說的話,讓他從發現對方身份的掌控者,反變成了困進“安明珠不是安明珠”局裏的迷失者。

他反而變成了該為此事負責的人,犯了罪該忏悔的人。

趙琅心裏十分清楚,正是十分清楚,才越發迷失。因為他對安明珠的疏忽是真的,他往日裏的惡聲惡氣也是真的,安明珠的不會責怪也是真的。

趙琅瞧着戚樂的眼神,漸漸從最初的驚恐,慢慢化成了難以言喻的複雜。

他知道這場有關真假的試探交鋒,自己失敗了。

因為對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或者說是趙琅心中最難以直面的愧疚。

趙琅閉眸放棄,再睜開眼,他幹脆直接問:“你想讓我做什麽?”

戚樂笑了,她避而不答,反謙卑道:“孤魂野鬼,不敢妄想太多。”

趙琅:“……”

趙琅心想,這就是要讓他自己主動将自己能給的都給出去了。

戚樂還在等一個答案。

趙琅最終說:“反正我是個混不吝。”

他擡起眼,瞧着戚樂淡聲道:“幫個孤魂野鬼,也沒什麽好讓人奇怪的。”

戚樂嘴角的笑意忍不住慢慢擴大。

趙琅見着她笑,又冷聲補充:“但我要明珠回來,若她回不來——拼盡一切,我總有辦法對付你。”

戚樂道:“你還是先想想我離開後你要怎麽保住她吧?”

戚樂溫聲:“若是我不來,她怕是連金氏手中都活不過。她這副身體,雪中走上個三四回,還能活過冬天嗎?”

趙琅又被她說的啞口無言。

戚樂倒不是刻意要給趙琅太添不痛快的,這世界對女性限制太多,有太多的事情,她需要趙琅幫她去做。

戚樂示好道:“既然如此,我想我們就算是達成了協約?”

趙琅冷哼了一聲,閉了眼去,卻沒有反駁。

戚樂也不惱,她笑眯眯地說:“既然達成了協約,其實我也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趙琅掀開眼皮。

戚樂便問:“我自覺下毒那一場演的還挺好的,你怎麽察覺到的?”

趙琅沉頓了一會兒才答:“一開始,我的确是沒有分毫察覺,只以為王氏是因着今日皇長孫的事情,許是對你不滿了。”

戚樂好奇:“那麽……?”

趙琅看着戚樂,忽而問她:“你是不是不知道正常親人間是怎麽相處的。”

戚樂:“……?”

趙琅道:“正常侄女,瞧見舅舅倒下了,絕不是會一門心思認錯的。”

“她會哭,哭的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戚樂好奇:“我哭了呀?”

趙琅嗤笑:“你管揉紅個眼睛叫哭?你好歹也擠出幾滴眼淚來。”

戚樂聞言,若有所思:“所以你看穿我,不是因為我認錯了,其實是因為我哭的不夠?”

趙琅:“……”

戚樂嘆了口氣:“這就沒辦法了,畢竟這點事,也不值得真哭呀。”

趙琅:“……?”不、不值得?

戚樂起身,對趙琅微微笑了笑:“往後為了安全起見,你還是叫我明珠,我也還是叫你小舅舅吧。”

戚樂道:“小舅舅,你今日受驚了,早點休息。”

趙琅:“……”

趙琅張口:“等會兒,你回來,什麽叫做這點事情不值得哭?”

“喂,喂——!”

戚樂走出房門,對守在門外的青竹道:“小舅舅似乎有些疲累,正叫人呢。青竹你回去看看吧。”

青竹一回頭,就聽見趙琅叫“喂”的聲音,她連忙回了屋裏,問道:“三少爺,您有哪兒不舒服嗎?”

趙琅瞧見進來的是青竹怔住,他皺眉問:“明珠呢?”

青竹道:“表小姐回院了。”

趙琅:“……”

趙琅面無表情,他咬着牙道:“你也跟着回去。”

青竹道:“那三少爺你……?”

趙琅道:“不是什麽劇毒,我沒什麽事。你回去後……還是多看顧她些。”青竹原本領命就要去了,趙琅忽而想起了什麽,他又叫回了青竹吩咐道:“等一會兒,你替我取筆墨紙硯來。我寫些東西,你給她送去。”

青竹:“……”

青竹多看了趙琅一眼。

只是一眼,不知為何就忽然讓趙琅想起了戚樂那句低嘲的“月黑風高關起門來‘欺負’侄女”。趙琅咬牙切齒,在心中又罵了戚樂這上了安明珠身的“孤魂野鬼”一頓,提筆寫前,還是忍不住對青竹解釋清白:“她問我一些有關她母親的事,我只是寫給她。”

青竹“哦”了一聲,她不解道:“三少爺告訴我這個,是要我轉告表小姐嗎?”

趙琅:“……”

青竹只是習慣性多關注他些,根本什麽都沒想。

趙琅:孤魂野鬼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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