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這座城市遠離中心區的地帶,遍布諸多城中村。

有些人說這裏接納所有前來揚城淘金的外地人,是難得聚攏煙火氣的保留地。

有人說揚城包容性極強,沒有城中村,就沒有揚城今日的便利與繁華,每一個南下的底層人口,踏入揚城的第一站,永遠是忘不了也回不來的村中民房。

陰暗潮濕的握手樓,鱗次栉比的街坊商鋪大排檔,暧昧昳麗燈紅酒綠……

煙火氣,是每日從陽臺收下永遠曬不幹的衣服,不必湊近細聞,也能清晰地辨認出昨夜樓下鄰居大火爆炒的風味。

保留地,是魚龍混雜的未名身份野蠻生長的天堂,混亂、複雜,來去悄無聲息,最低廉的生活成本,最低賤的生命,死了也無人在意。

簡尋厭惡這裏,卻無法擺脫這裏。

夜晚的城中村比白日喧鬧,光怪陸離,擡頭望天,天空被密密麻麻的樓層擠壓成一條條泛着白霧的線條。

那些白霧刺鼻,嗆辣,不慎吸得太滿,那陣幹澀會長久地萦繞在鼻腔。

臨街的樓宇外觀尚可,底下的商鋪白天賣早點,夜裏關閘,門口開始擺攤,烤腸、麻辣燙、炒粉檔,應有盡有。

深入凹凸不平的內巷,火光在剎那被黑暗吞噬殆盡,一點點剝奪着視線,越往裏,只能憑借每棟樓底層幽暗的門前燈分辨前路。

簡尋住的地方離巷口不遠,往裏數三棟,房東是位手腳麻利的本地太太,腰間挂着一長串的鑰匙,她這棟樓尚未改建,保留最原始的開關方式,仍需步梯上樓。

腳步停在五樓,陰暗的角落,最後的善意來自每日晨曦投入窗裏的那抹暖陽。若是潮濕的回南天,則連這一寸色彩也失去。

簡尋插鑰匙開門,閃身進屋,按開燈,書包脫手擱在靠牆的小桌上,拉開凳子就抵着那張單人床,空間窘迫得如同沙丁魚罐頭。

這是他轉學到市裏臨時租住的單間,不過說到南禺所謂的家,也不比這邊寬敞,他不願遐思發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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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老師說他古怪,拿了全獎不住宿舍,他跟學校說住在親戚家,實則獨自租住在收費低廉且無甚規矩的城中村。

安靜、沉默,沒人來打擾,他也不必應付任何人。

他在桌前坐了會兒,适應了許久那關進門窗仍能往裏鑽的油煙味。

他吸了吸鼻子,取出書袋裏并不屬于他的物件。

一個柔軟的布袋,裏頭的物件四四方方,應當是iPad。再是幾疊資料,裝訂得格外整齊,條理清晰,字跡柔和隽秀,讓人下意識聯想到原主人的俏靥。

手指再往裏探,觸及紙袋,那是一塊用料豐富的三明治。

購買人格外用心,還小心地撕去了貼紙标簽,刻意維護他可憐可悲的自尊心。

簡尋從心間悶出一聲冷嗤,利落地拆開包裝,架起外觀嶄新的平板。

沒有密碼,滑動進入了主界面,壁紙是初始背景,必然被換過。

他咬了一口三明治,煙熏火腿和起司醬混合在一起,散發獨特的香氣。他很快又咬下第二口,美食勾出了久違的饑餓感,他吃得幹脆而迅速。

簡尋沒點開醒目的資料文件夾,指尖輾轉,最後戳了相冊圖标。

iPad被整理過,又或這本來就是司遙用來學習的工具,鮮少私人生活痕跡。

相冊裏也幾乎是司遙特地保存的圖片資料,他往上翻,終于捉到了蛛絲馬跡。

司遙應當在許久前登陸過Apple賬號,有幾張生活照被同步到了平板裏。

簡尋咬下最後一口三明治,抽了張紙巾擦幹淨手,點開。

那時她留着齊腰長發,發夾抓了兩股梳着公主頭,坐在鋼琴前看鏡頭,皮膚白得像皎月,唇邊帶笑,沉靜美好。

下一張是她跟張承宜的自拍照,應該在聖誕前後,司遙頭上戴了個麋鹿頭飾,穿着駝色外套,毛茸茸的衣領,把她本就巴掌大的臉襯得越加嬌俏。

最後一張不知是誰的抓拍,年紀要更小一些的司遙懵懵懂懂地望向鏡頭,唇邊還杵着個巧克力風味的甜筒,看照片背景,應該不在國內。

簡尋關了屏幕,轉眸望向那扇從未被他打開的窗戶。

對面樓新搬來一家三口,父親早出晚歸,母親把持家務井井有條,有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似乎是個女孩兒。

夜裏,男人偶爾會在逼仄的一步陽臺抽煙,嘴裏叼着煙頭,關了聲音打游戲,不時冒出幾句髒話。距離太近,簡尋聽得一清二楚,偶爾也能瞧見那火花綻放在夜色裏,于是,油煙味散去有一抹幹澀劣質的煙草氣。

他長睫微垂,摸出手機,被同學拿來嘲笑的國産老款,他用了很多年,被從南禺笑到市裏,挺好。

李天銘幾天前發來的班群邀請他遲遲未讀,老師工作忙,也記不得這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從來沒催辦。

簡尋輕飄飄地點了确認,新消息靜悄悄地彈出對話框,他無甚興致,點開了群成員列表,不需要翻找,在前排中間鎖定了那個名字。

頭像是一張俏皮的歪臉照,稍扣着下巴,頭戴星黛露的耳飾,一看就知道是在迪士尼的游客照。

他的指尖輕輕劃過屏幕,落在最後一欄。

-

司遙洗完頭從浴室出來,手機擱在妝鏡前放美劇。

她拿了幹發巾擦拭着長發,順手把吹風機插好,正看得樂不可支,微信忽然彈出來一條新消息。

她不設防,沒心沒肺地點開,不料卻是一條好友通知。

簡單的一個英文字母X,她下意識聯想到了昵稱後的主人,冷淡傲慢,散發着清晰的距離感,卻也在無形中勾起她尚未察覺的好奇。

司遙抿了抿唇,手裏的動作不自覺停下,最後手指輕點,對話框彈了出來。

久久沒有動靜,也沒有所謂的對方正在輸入中,久到司遙驚訝萬分——她居然在等他主動說些什麽?

她甩着腦袋,覺得自己半點不清醒,忙退出App,扭開吹風機開始運作。

頭發半幹之際,簡尋發來第一條消息。

【三明治還不錯,但你的數學題寫得很爛。】

司遙:……

她就不該停下正事,特地點開消息給自己添堵。

須臾,手機微微震動。

【謝謝,司遙。】

她稍稍睖睜,長睫輕閃,最後抿起唇角,将發絲捋到耳後,慢悠悠地打下一行字。

【不客氣,我還買了他們家的堿水包,芝士填芯的,明天給你嘗嘗~】

友善的表情包,恰如其分的語氣,正如她本人那般溫柔可意,毫無攻擊性。

司遙不知道簡尋在想什麽,他并沒有再回複。

她未放在心上,再度點開視頻,伴着低嗚的風聲把剩下的劇情看完。

直到她睡眼惺忪地倒在枕頭,打算深呼吸,做睡前最後的放松。

床頭的手機微微一震,她木然地摸起,頂着刺目的熒光點開消息。

簡尋回了個好字。

她乏力地找出了晚安表情包,最後五指按着手機滑落,陷入沉沉夢鄉。

高三生活像上了發條那般,時間握不進掌心,更難留意。

幫扶小組成立近一個月,實驗成效有待長假歸來的首次月考審判。

在相處這些日子後,司遙對簡尋從最開始的敬而遠之,客客氣氣,到現在的意外崇拜,還有克制不住想要了解他的好奇。

他很神秘,話少,但開口便是一針見血。從來不與她提及學習之外的話題,就算說起數學、英語,也只是一問一答,他的姿态甚是被動,被動到無論司遙給他帶什麽小點心,他照單全收,一句謝謝行天下。

微信對話也止步于每日答疑的主題,司遙私下看過他的朋友圈,偶爾轉發科技論壇的消息,太空探索,人工智能,科幻電影……

要說她能憑借這些資訊更了解簡尋一些,是也不是,因他從來不會明顯流露出特定的興趣,她也不好主動撩起一知半解的話題。

司遙不知道簡尋作何想法,但是,她有點像被打通任督二脈,在數學上的進步突飛猛進,做題時有更加清晰的感知。

簡尋總是獨來獨往,除了每天夜晚幫扶小組時有短暫的同桌,其餘時候無論是吃飯、休息,放學離校,他從來一個人。

但這些孤零零的心事裏,也有讓人後知後覺的細微善意。比如,司遙晚飯回教室,水杯往往已裝滿了熱水,被放到最後一排的桌子上。

每天要重點講解的知識點,也早有詳細梳理的思維導圖,讓她一目了然。

如此一來,司遙對他變得更加好奇。

九月即将過去,學生們迎來中秋小長假。

假期前一晚的自習課照舊,不過進入狀态慢的學生還有些心不在焉,隐約對假期懷揣着升入高三前的期待。

揚城的秋老虎來勢洶洶,今夜難得起一陣舒爽的涼風,可教室裏仍開着冷氣,青春男女總是不計後果地享受着極致體驗。

明天就是中秋,周慕臣的爸媽盛情邀請,兩家三輩人今年難得都齊聚國內,又正好有兩位高三畢業生,如此說好一起聚餐吃頓飯。

彼時是下午大課間,司遙在座位上整理假期作業,周慕臣得意洋洋地跟好友分享,又惹來張承宜和吳迪的揶揄。

諸如“期待你們世紀婚禮”、“跟媳婦兒一起長大”、“十幾年前已見過家長”等胡言亂語,惹得司遙連瞪她都來不及。

她嗔笑着伸手拿水杯,身邊帶過一陣凜風,修長挺拔的身影掠過,指尖未觸及杯子,修長的五指已握住了她那個小巧的保溫杯。

司遙一怔,擡眸望向手指的主人。

簡尋眸色沉沉,低着嗓子:“要裝水麽?”

司遙訝然,下意識點了點頭,剛打算站起身同他前去,誰料簡尋握着杯子轉身迳去。

她眨了眨眼,望着他風一般離去的背影,被張承宜扯了扯衣擺。

“老實交代,你跟轉學生什麽情況?”

司遙:“……人家好心幫忙打水而已,小姐,你想象力真豐富。”

周慕臣板着臉,吐出一句:“少跟這種人來往,說不定心裏多陰暗。”

吳迪立刻嗅到了八卦的味道,“什麽意思?快說快說。”

周慕臣盯着司遙的背影,待到她也轉過頭,不解地望着他,這才松口。

“我上次去級長辦公室,無意中聽見老師在議論轉學生的家事。他老爸癱瘓,老媽好像跟人跑了,他一直獨來獨往也不怎麽跟同學來往。”

聲音很低,确保只有他們四個人能聽見。

張承宜和吳迪誇張地捂住嘴,像演技拙劣的三流演員,眼睛瞪得比花貓還大,吳迪還改不了臭毛病地跟了句:我丢!

寥寥一句話,內容遠算不得多勁爆,可在單純而光明的重點高中,身邊非富即貴,光鮮靓麗,父母出入高級場所,從小耳濡目染皆是美好,鮮能聽到這樣鄙陋離奇的傳聞。

“還說,他在南禺就是個怪胎,好像還被人撞見過去那種地方。”

“哪種地方?”

周慕臣的聲音越來越沉,眉清目秀神采斐然的三好生,嘴裏卻說着格格不入的碎語。

“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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