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隔日, 司遙照例在樓下等簡尋。
今天陡然降溫,揚城的寒流來得忽然,昨日明明豔陽高照, 今天就陰沉沉一大片, 寒風從她的衣領往裏灌,她忍不住打了個抖。
司遙今天穿着身短款的淺黛色毛絨上衣,牛仔褲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體曲線,她披了件白色的羊絨外套,整個人瞧着甜美又溫柔。
不過兩分鐘的消磨,簡尋的身影從路那邊出現。
他穿了深色外套,裏頭換了身兜帽衛衣,人高腿長, 更加惹人注目。
司遙忍不住小跑着朝他去,臉上揚着清晰的笑。
今天同樣在周慕臣家補習, 只不過房間裏多了吳迪。
他見了簡尋, 有一秒的錯愕, 很快假裝無事發生地跟二人打了招呼。又忍不住側目盯着周慕臣打量, 可他面不改色地低頭整理上課資料,吳迪只得作罷, 老老實實坐好。
今天周家有應酬,周慕臣也得出席,老師取消了中途答疑, 下課提早半小時。
吳迪背着籃球去了島上的體育公園打野球,周慕臣看見司遙自覺地跟随簡尋離去,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默默送別幾人。
兩天後就是年三十,他們年前的補習課程會在年二十九結束。
今天結束早, 司遙把簡尋帶去了島上的咖啡廳繼續做題。
這裏平日就鮮少人來,到了年節更顯寂寥,司遙點了兩杯飲品,還沒來得及付錢,又被簡尋捷足先登。
她有些不好意思,曾跟簡尋提過AA,被他冷聲拒絕。
兩人湊在角落裏溫習今天的重點,順帶将寒假作業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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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下午眨眼即過,臨近傍晚,咖啡廳的人氣旺了些,有不少來島上吃飯的年輕男女在此過渡時間。
司遙蓋上英語卷子,稍稍拉伸,松了口氣。
“再堅持兩天就過年了!”她語氣裏充滿期待,本是漫不經心地一次發問,“你什麽時候回去南禺呀?”
“今晚。”
司遙一怔,猛地擡頭看向他:“這麽快?”
她頓了頓,像是意識到什麽,“那你不跟我們一起補習了嗎?”
“回去有點事。”他低垂着眼,長睫遮掩了他的目光,他認真掃視着面前的試題,好似并不在意。
“年後呢?年後也不回來麽……”
簡尋緩慢地眨了眨眼,擡頭看着司遙,“再說吧。”
司遙有些悵然,她握着紙杯,慢吞吞地喝了一口,又低頭看了眼時間,忙擱了杯子開始收拾東西。
“你跟我來。”她邊說,邊催促簡尋也快些擱筆。
簡尋不明所以,被她拉出了咖啡廳,兩人坐上路邊候客的的士,直奔司遙家。
進小區大門的時候,簡尋的步子有一剎那的頓錯。
可司遙在前回眸,笑靥柔美:“快點呀,簡尋!”
她領着他走到樓棟大堂,他第一次踏足這樣明亮而寬敞的小區,所有裝潢都極有格調,公共區陳列的裝飾品和天花碩大的水晶吊燈一看便價值不菲。
他沉默地随司遙走進電梯,沒有意識到該或不該,好似他們彼此相知多年,他能去往她最私密的世界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一梯一戶的格局,電梯門打開便是氣派的入戶花園,簡尋在這一剎有了些未明的局促。
司遙還要請他進門,簡尋忽像如夢初醒:“司遙,我不進去了。”
她忙笑着道:“我爸媽不在家呢,別擔心。就算在家也沒關系的,他們不介意我帶同學來家裏玩。”
她彎腰給他找拖鞋,可簡尋很堅持:“司遙,我要回去收拾東西,你想跟我說什麽?”
她怔了怔,慢慢站直,有些不解他的不情願。
“就是,有東西想給你。”她聲音很小,但也不想勉強簡尋,忙捋了把散落的長發,又對他笑,“那你在這裏坐會兒,稍等!”
簡尋詫異地挑動眉峰,一時沒說話,在鞋櫃旁的沙發凳坐下。
他稍一掃量,入戶花園整齊幹淨,擺了些雜物,還有一整排的鞋櫃,這裏比他在荔港租住的單間還要寬敞。
大門稍稍敞開,從他坐着的視角往裏,能瞧見氣派的客廳,整體家裝是現代美式風,通透的灰白格調,與許多中年人的富貴紅木品味截然不同。
他記得司遙曾提起,她父親從事建築設計行業,跟年輕人毫無代溝,對她也特別好。
于父愛,他從來緘口不言。
簡尋落寞地回正視線,盯着腳下的米色瓷磚出神。
屋裏頭傳來一陣輕微的動靜,再就是司遙趿着拖鞋的悶響。她喘着氣,雙手抱着一個碩大的黃色紙袋往外走。
簡尋轉頭看向大門,只見司遙半個身子被擋住,此刻緩下勁來,探出小小的腦袋沖他笑。
“這是什麽?”他走上前,有剎那以為司遙清理了一堆學習資料,準備讓他回南禺用功讀書。
他垂眸,見黃色袋子的反面是個碩大的樂高logo,而袋子裏裝着笨重的紙箱,未拆封的樂高積木。
簡尋擡眸看向她,眸子裏閃過一絲難掩的意外和不解。
司遙眉眼彎彎地笑:“送給你的新年禮物,不能不收噢!”她忙補充,“就當答謝你這學期對我的幫助,好不好?”
簡尋才剛張開嘴,司遙怕又被他拒絕,連忙說:“你再不收,我很沒面子的。一個女生被連續拒絕兩次,你不會這麽狠心的吧?”
簡尋因言失笑,“我什麽時候拒絕過你?”
司遙瞪他:“生日那次……”
話音落下,兩人都默契地靜了靜,像是觸及到不該的話題,這稍令人想入非非的話題戛然而止。
司遙清了清嗓子,柔聲說:“總之這是我的小心意,希望你收下。”
簡尋垂眸瞥了瞥格外顯眼的包裝袋,沉聲:“可我沒準備禮物送你。”
她眨眨眼,瑩亮的眸子泛着潋滟的水波,“不用,就當是你給我開小竈補習的報答。”
“我知道你喜歡航天,這是星戰系列的積木,我在門店看了實物圖,好漂亮啊!”
簡尋挑了挑嘴角:“那你跟我一起拼?”
司遙杏眼一瞪,像是意外他的邀請,已下意識點頭:“好啊!就去你那裏,我們周末一起做題,放松的時候拼樂高換換腦子。”
她電光火石間做好了打算,好似已經将二人之後的課餘生活捆綁在一起。
簡尋沒說話,略略俯身拎起紙袋,沉甸甸的,裝着呼之欲出的少女心事,只是沒人甘願戳破。
她将他送下樓,又跟保安打了個照面,彼此笑着說句新年好,迎着中年人略有深意的目光,司遙有些不自在,腳步快了些。
“司遙。”簡尋喊住她,“你還打算送多遠?再走就到地鐵站了。”
司遙俏靥生緋,更加不好意思,對他咧嘴笑起來,“那,你路上小心。”
簡尋淡淡地嗯了聲。
“你回去南禺要多久?”明明說好了在此分別,話匣子卻沒止住。
簡尋極有耐心,一手拎着紙袋,一手插兜,“地鐵一個小時,出站轉公交一小時。”
司遙點點頭,腳底下卻像生了根。
簡尋挑眉,唇邊隐含笑意,語氣卻很淡:“回去吧,晚上又起風了。”
司遙只好再跟他揮揮手,轉身走過不遠,又回頭,見簡尋還站在原地目送她離去。
她抿了抿唇,咧嘴笑:“簡尋,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此刻,他目光柔和地望着她,難得展露了一絲鮮明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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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尋把樂高放在了荔港,他沒什麽行李可收拾,拎了背包鎖門下樓。
樓道裏遇着房東,詫異他大晚上還要出去,簡尋沒說目的地,對她的追問用最簡短的“嗯”字回應,腳步加快了些。
除了那間燒臘檔,村裏已沒有仍在營業的店鋪。
他想了想,站在櫥窗外點了份最便宜的叉燒飯打包帶走。
老板見他今天背了書包,許是猜到了他還在讀書,語氣又柔和許多。
“小同學又來買飯呢?今天吃這麽點不夠吧,我給你切幾塊鴨肉,要鹹蛋還是鹵蛋?”他心善,也因家中有正在念小學的一雙兒女,自然有強烈的同理心。
他像是瞧出簡尋捉襟見肘,忙說:“快過年了,今天加菜不收你錢!我明天就收檔休息,賣不完我們也是自己家人留着吃,你讀書辛苦,多吃點肉才有力氣。”
簡尋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老板已手起刀落,說是送幾塊鴨肉,實際剜了老大一條鴨腿,剁成小段,還在滿當當的米飯底下塞了鹹蛋鹵蛋各一。
他繃了繃下颌,聲音極輕:“謝謝。”
老板樂呵呵地揮手:“快回去吧,外面太凍了,大過年千萬別感冒啊!”
簡尋拎着那被墜得筆直的白色塑料袋,慢慢朝地鐵站走去。
這趟車駛向南禺,空曠得像世界末日,整節車廂只有簡尋獨坐。
晃晃悠悠的地鐵在明暗間穿梭,牆洞兩側已換上了充滿新年氛圍的廣告牌,一個個或熟悉或陌生的明星穿着姹紫嫣紅,對每一位乘客展露最明媚的笑顏。
在冷清的車廂裏,手機提示音顯得格外突兀。
褲兜裏輕微的震動将簡尋的思緒抽回到冰冷的現實。
他抽出手機,馮婉萍不止不休,大有要跟他魚死網破的架勢。
她的潑辣和冷血簡尋早有體會,有時候他甚至在想,他骨子裏深藏的某些卑劣的念頭,是否承襲自人類永遠無法擺脫的父母基因?
而低劣的基因缺陷會成為某些禍事的引子,将一個人推向萬劫不複。
他面無表情地将手機推回褲兜,眼見地鐵即将到站。
步出站臺,荒涼的街道空無一人。
馬路對面有個破落的公交車站,簡尋看了眼時間,還不到晚班停運,他在站牌旁沉默了一會兒,等來他回家的巴士。
深夜的汽車乘客寥寥,最前邊的愛心座位有個老人家靠在窗邊睡覺,最後排是個打扮豔麗的年輕女生。
她染着惹眼的棕黃發色,大卷勾在胸前,兩串造型誇張的耳環墜着她的耳垂,拉出了扭曲的弧度。
五顏六色的臉難掩倦容,大冬天的晚上只穿了件緊身的包臀裙,外頭是誇張的廓形皮衣,腳上的黑絲微微勾線,恨天高被踢了一半。
她見有新乘客上來,乜斜着眼無聊地打量,忽而眼神一亮。
簡尋冷淡的目光從她臉上滾過,面無表情地在靠近後門的空位坐好。
汽車在黑夜中緩緩前行,越遠離城市面貌,兩側衰敗漸露。
身後的高跟鞋踏擊地面的動靜格外清晰,簡尋塞了耳機靠在窗邊,直到身旁有不速之客大喇喇地坐下,他眼眸稍斂,保持原來的姿勢一直沒動作。
來人各位大膽,兀自摘了簡尋一側耳機,嚼着口香糖也難掩滿嘴的酒氣。
“帥哥,這麽晚去哪兒啊?要不要跟我一起找點樂子……”
她拖長尾音,雙臂無比暧昧地往前擠了擠,露出引以為傲的事業線。
她湊近打量簡尋,瞧他年紀和自己相仿,又背了個休閑雙肩包,一時猜不透。不過,這附近有所職高,她琢磨了半天,推斷簡尋可能是職高學生,只是過年過節還大晚上跑學校也真稀奇。
但是她從來不太好奇客人的私事,只要錢到手,讓她叫爸爸也無所謂。
簡尋猛地一抽耳機線,冷眸觑她,那黃頭發一怔,從他眼神裏竟讀到一絲惡狠狠的威脅。
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肩,嘴上不示弱:“怎麽了?跟你搭個讪而已。”
她上下打量簡尋,又被他冷峻傲慢的神色吓退幾分。
“去殡儀館,你要一起?”他冷眼睃視着黃頭發,語氣裏帶了絲陰冷。
黃頭發當即駭然地站起身,驚恐地退後幾步,嘴裏不幹不淨:“操.你媽的,神經病!”
簡尋豁然站起身,挺拔的身子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她,眸色如井,好似結了一張密不可透的網,要将獵物絞死在手裏。
不知為何,明明簡尋沒再動作,她卻被這氣勢吓得不輕,忙轉身奔向車頭,嘴裏還嚷:“神經病,神經病!”
她挨着司機坐下,再不敢招惹簡尋。
下一站,車還沒停穩,她急不可耐地從前門躍了下去,簡尋心底發笑,卷起耳機線,直到倒數三站才在鎮上的小廣場下車。
他沒騙人,此行目的地就是殡儀館。喪事匆忙,諸多細節都擺在一旁沒有處理幹淨,簡烨偉的骨灰一直存在殡儀館未取回,他不願再請假耽擱,只能留到寒假一并解決。
他在小廣場迎來最後一班前往鎮郊的小巴,司機見他獨自上車,問了目的地,面色一滞,多打量了幾眼,最後沉默着發動汽車。
這輛車只有簡尋一位乘客,他坐在最後排,望着窗外越來越荒涼的景象,最終在司機遲疑的報站聲裏拎包下了車。
“靓仔,你等一下。”司機叫住他。
簡尋回頭,見他嘆了口氣,摸出一支煙銜在嘴裏,“辦完事快點下來,我這趟車還回鎮上,錯過就沒尾班了。”
他擦動打火機,微亮的火光蹭一聲綻在夜色裏,白煙袅袅,冷風毫不留情地卷走這縷薄霧。
簡尋點了點頭,轉身上山。
殡儀館一直有人值班,見簡尋深夜到來,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疲倦的雙眼,問清來意,又匆匆領他去了存放室,交辦好一切手續,簡尋提了個最廉價的盒子,重新坐回小巴。
司機瞟了一眼,擡腳搓了搓地上的煙頭,低聲道:“節哀。”
“沒什麽好節哀。”簡尋冷淡地回了一聲。
面對或許今後再無交集的陌生人,他完全不必僞裝。
司機古怪地瞥了他一眼,管不了這世間千奇百怪的人事,汽車搖搖擺擺,載着孤獨的少年和他總算告一段落的灰霾駛向回程的路。
簡尋回到家已是深夜,他手裏那份菜色豐富的叉燒飯早已冷透。
他拆開塑料袋,坐在方桌前,頭頂只懸着一盞幽暗的老式挂燈,燈泡線路有些問題,時不時閃爍,他懶得更換。
他摸出一次性木筷,本打算随便對付幾口。
修長的手指稍稍一頓,忽而推桌站起,從廚房的櫃子裏取出一個老式印花瓷碟,又特地拿了副碗筷。
他重新坐回桌前,認真地将泡沫盒裏的飯菜分別倒了出來,家裏的煤氣早已停了,他找出電磁爐,稍稍加熱了一會兒,屋裏很快飄滿了飯菜的淡香。
他靠在竈臺旁,環抱着雙臂,望向方桌面對面擺放的一雙椅子,有一陣極淡的美好悄然攀延,擴散,差一些要填滿他無所渴求的心,他的面色逐漸柔和下來。
“砰砰砰——”
突兀的砸門聲在幽靜的樓道回響。
安寧如碎夢一般怦然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