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5
《中标》-5
“你決定了嗎?”四月黃梅天,荀子欽與好友見面。今年他們将開啓一段新工作,以作一段人生的短暫告別。
殷靈澤手握馬克杯柄,靠在廚房中的桌子前,不遠不近看着荀子欽忙活的背影,他用兩年多的時間來接受荀子欽的選擇,如今需要走在人生岔路口的人輪到了他,萬千心緒都在眼中:“在做這個節目前,我沒想過會有這樣結束的一天。”
荀子欽擇着菜笑了。
“體面的開始,體面的結束。不是很好嗎?”
“好是好,但是……”
殷靈澤沒再多說。四十歲的中年人端杯站在那兒,眸光閃動,神情落寞,該說什麽呢?說他不太想放棄嗎?一個節目做到現在,陪伴觀衆過去了這麽多年,他應該沒什麽不滿足的。如好友所言,體面的開始,體面的結束,已是風起雲湧的局勢下最好的結果。而他沒什麽選擇。
他沒說話,荀子欽也跟着沉默。和覃朔千在一起的五年,時光實在改變他太多,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能精力充沛陪場到底的人了。可以說他變得更成熟,也可以說他變得更冷漠。
荀子欽專注竈臺前的安寧,他沒有注意到殷靈澤盯着他的背影眼眶發紅。
比起為了太多因素不得不放棄的節目,身為荀子欽最親密的好友,殷靈澤更傷感于荀子欽。五年前的變故,最重要節目的關停,多方聯手的打壓,過多的關注,難以逃避的窺探……在荀子欽身上發生的一切,樁樁件件都讓他難以放下。更別提,近幾年來,荀子欽身上的變化實在太多,殷靈澤很難不去想,如果那時候他們能幫他更多,保護他更多……未來會如何?現在會如何?
這是荀子欽的朋友,承荀子欽幫忙的人士,在三年前見過終于出現在公衆面前的荀子欽後,一直拷問自己到現在的事。
殷靈澤還記得,當年他得到消息,又漸漸聯系不上荀子欽的心情,悲痛與絕望都不足以用來形容。一個活生生的人竟在那個時候消失了,在輿論的風口終于不在荀子欽身上時,他的消失仿佛一如尋常他還在的日子,那天甚至風和日麗,天氣晴朗。
可是人卻再也聯系不上了。
突遭大難的荀子欽只是留下寥寥數語,讓他們不要找他,不要擔心,他會回來。
這一等,就是兩年零十個月,近三年的時光就這樣蹉跎過去了。再露面,遠遠看着殷靈澤都不敢認。
那天他得到消息後匆匆忙忙趕去了,下了車殷靈澤越走越快,走到最後跑了起來,到了近前卻茫然了,這是、這是我們的開心果荀子欽嗎?這是我們的小天使、小蝴蝶荀子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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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同行的妻子池芽也唰一下落下淚來。
眼前的荀子欽比之以往面目全非,這叫他們怎麽敢認?
再後來,狗仔拍到了他和另一個男人的照片……
那個照片他看過,很多認識荀子欽的朋友看過,所有人都能看得到照片裏所蘊含的巨大信息:他們不加掩飾,他們毫無顧忌。
衆多與荀子欽相識的人士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殷靈澤亦是其中之一。
怕他受難,怕他蒙蔽,怕他因此而折翼。
酸澀的心情好似被苦痛折磨的果實,它未迎來重建光明的那一天,被可怕的現實襲擊。
“他對你好嗎?”殷靈澤忽然問。
“……”荀子欽切姜蒜的動作頓住了,答得雲淡風輕,從容不迫:“還好吧。”
荀子欽少年失母,青年失父,族中親友也接連因家族遺傳病去世,無一幸免。細數起來,除了他結識的朋友,荀子欽再也沒有更親密的關系者,而他們都各自擁有家庭、在意的親朋。
這個問題,若根究到底,那這天底下,确實也沒有比覃朔千對他更好的人了。荀子欽低頭笑笑,掩去面目中失控流露而出的寂寥。
今天覃朔千不在,荀子欽難得下廚,他沒有讓遠道而來的朋友幫忙,一個人做了四菜一湯,個個色香味俱全,一看都是拿手好菜。
殷靈澤拿碗拿筷,盛湯盛飯,不免感慨:“在節目裏,是我做飯,一做就是四年。那時讓你炒個雞蛋,鍋都能糊底,如今不一樣了。反過來了,你也很會做飯了。”
“以前,拿碗筷、盛湯飯的活兒都是你來。現在換我了,體驗有些新鮮。”殷靈澤說着,冷不丁又問了一個問題:“不會消失兩年多,都是自己解決飯菜吧?”
荀子突然的消失,突然的回歸,那些他們看不見的日子,連老友殷靈澤都未曾敢問。今天或許是因過去太久,或許是因他們做下的決定,殷靈澤終于在這一席會面中抛磚引玉。
他很想知道,他的好友曾經經歷了什麽,有沒有再吃苦,有沒有再受難,有沒有再遇險。
如若更多都只是簡單的生活,那有沒有治愈了他的心,縫補修補好被風暴撞裂的碎紋,供他……勉強能見人。
三年前荀子欽身上的驚天巨變,讓殷靈澤不敢再想更多,再奢求過多。
“也沒有。”荀子欽知道殷靈澤想問什麽,但他很難将一切都攤開到任何一人面前。他怎麽能說的清楚最初兩年多的時間裏發生過的事?
在那段時間裏,他過得好,也不好。好,是因為覃朔千幾乎是給了他一切,關于愛侶間的溫柔與體貼,關于救贖者的引導與理解……不好,是因為他不愛覃朔千,不願與他逢場作戲。他們之間的感情太泥濘,灰塵遍布,光明跟随,愛欲包裹,複雜難言。
荀子欽垂下眼,不想欺騙朋友,只能避重就輕:“是最近一年慢慢學習的,他常有工作外出,我不愛家裏出現別人,便學着做了。”
“……看來一直以來,都是他在做飯了?”殷靈澤覺察到他話裏的避讓,先是一靜,後若無其事笑笑一如既往,單就這個回答深思也算意料之中:“我竟然覺得果然如此,看來我的印象還是沒錯的。”
荀子欽一時沒話,他知道自己剛剛的回答太明顯,懂得友人為他僵硬做出的讓步,這些溫情混雜着被石子投入湖水的漣漪碰撞,令他的心中一團亂麻。他沉默半晌,最後望了一眼桌上席,方端起碗喝了一口湯,才說了一些心裏話:“其實家裏也有人。但是我現在覺得,做飯的時候享受起來也很安靜,是一段獨屬于我的放松時刻。我會很專注。”
“就像以前你跟我說的,做飯是你很喜歡的事。我雖然達不到喜歡的程度,可也突然很理解了你的喜歡。”
“我很放松,在廚房裏我很放松。我感覺在廚房裏的我,和在家裏的我,在他面前的我,在你們面前的我,在外面的我——各種各樣的我都不一樣。我很寧靜,很安寧,有時我看着鍋中的湯,鍋上冒着的熱氣,我會想一下我自己。我該如何把握對外分寸,我該如何繼續往下走,我該如何做我自己、該如何給公衆一個還算良好的結局。”
“曾經我覺得,我應該帶給觀衆一些東西,還都應該是好的。可能做得太好,時間長了,反而讓我在他人眼裏成了一個單獨的符號,在公衆眼中應該做到更好。我是——我是沒什麽不願意做到更好的,可如果把完全的我都袒露,都袒露給任何一人,承擔起他們的評價,一定得獲得他們的好評。那我,那我想我、我不太做得到。”
“我知道你們擔心什麽,你們……想知道什麽。可,可或許我也說不清我經歷了什麽。我感覺得到,在那些事後我得到了一些改變,一些淬煉,這在當時看來可能這些改變太過于突然,太過于巨大了,讓我惹你們傷心,難過,擔憂。然而現在過去了幾年再看,我覺得我也不能将它們評價為不好。或許,也沒有什麽比當初更完好的安排。”
“子欽。”在殷靈澤耐心聆聽中,他突然出聲。
“嗯?”荀子欽微怔。
“你對和他的關系很猶豫嗎?”
“……”
荀子欽像是被突然的提問問住了,他的反應令熟知他的殷靈澤看出了答案。
“我就知道。”殷靈澤嘆了口氣,低聲喃喃:“子欽,你的變化很大。”
而帶來這些變化的,以殷靈澤的看法,這裏不能沒有那個男人的原因。
荀子欽抿住了嘴角。他聽出了好友的話外音,他無法反駁,他無力反駁。
“……殷靈澤,你還是那麽厲害。”
那麽低微的語調啊,被誇贊的人搖搖頭。
殷靈澤不愧是荀子欽的好友,他在傾聽中聽出了荀子欽話裏潛藏的很多隐喻、掙紮、自省與茫然,聽出了他和那個男人之間堪稱複雜的冰山一角,一針見血。
“那你還想和他繼續嗎?”殷靈澤問。
“……我不知道。”荀子欽目光散了,化為星星碎片,流連在這一桌好菜上。他與其說是給好友聽,不如說是給自己聽:“選擇的權力不在我的手上。我對他已經不再那麽難以接受,我可以和他在一起,好像我也不太喜歡他,可讓我和他分開,我又覺得他很好,就這樣過下去也行。”
“人這一輩子,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他很好,對我也很好,作為一個愛人、一個伴侶來講,他是稱職的、完美的。他是一個良人,那我好像也失去了挑剔的權力。”
“有時,我還會感念于他對我的好,慶幸于他對我的好,我已經學會享受了他的好。”
不是嗎?荀子欽沒再說下去,他在心中這樣問自己。
“我明白了。”殷靈澤看出他眉眼間徜徉在海的細碎情緒,他沒再對荀子欽的那個他多說什麽,心裏已經做出了評價,用萦繞已久的盤旋,提前一步看透了終點。
荀子欽的嘴巴是感性的,選擇是理性的。在他的心底,他的靈魂已經先一步猶豫做出了最優解。不需要他人多言。
“他叫什麽?”殷靈澤問。
“覃朔千。”荀子欽反射性回答。
殷靈澤點點頭,轉而輕描淡寫提起了別的事,荀子欽被他轉移了話題,和好友說起其他。有工作,有日常,有朋友,偶爾會稍稍走一下神,皺一下眉頭。殷靈澤見此,那個沒由來的預感更強烈了。
他的老友說他不太喜歡那個名叫覃朔千的男人,可他的潛意識卻總是第一時間注意到有關于他的事。
不愛嗎?
或許愛和喜歡,本身就有區別吧。
誰能說不夠喜歡,就不愛呢?愛,原本就比喜歡更複雜,更讓人看不清自己的心。也只有愛,才會讓人猶豫不決,因為它們的感情通常太濃烈,摻雜着各式各樣的情感和欲望,細節難尋,邊界模糊,最終如小溪彙入河流、河流彙入大海,大海彙聚于那個令人類動情的字眼,迷人心智,蒙于雙眼。
他們一定會在一起,他們一定會走下去。
殷靈澤臨行前在欲言又止下堅信。
他已在日光朦胧間看到了那個終點。他祈禱,他的友人一生幸運,幸福,一切順利,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