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空白
第48章 空白
孫圓圓入院後,項目組征得家屬同意,對她開展了為期一周的患者觀察記錄。
經過讨論後,由溫書堯和陳菲留在住院部,紀裴青仍在門診部,陸蔚然支持王為先案例整理。
項目組雖然調整了計劃,但因為陸蔚然的加入,也只比原計劃多待了一周。
衆人離開醫院那天,紀裴青又去了一趟孫圓圓的病房。
他到病房時,孫圓圓正坐在床上看着陽臺發呆。
紀裴青走過去,發現陽臺寬桌上多了一只白色毛巾小狗,制作得惟妙惟肖,從孫圓圓坐的地方看過去,能看到小狗飽滿的屁股。
張素琴注意到,跟他說:“小溫醫生剛才拿過來的,說送給圓圓。”
紀裴青囑咐張素琴,“引導圓圓自己去拿,但不要逼得太緊。”
張素琴點頭,“知道的,溫醫生講過了。”
紀裴青便不再多說什麽,問過同病房幾位患者的情況,去找陸蔚然溝通工作。
鑒定中心的專家前兩天已經到了,陸蔚然要留在醫院跟進302患者的處理結果。
大巴已經在外等,溫書堯到時,陳菲已經上車了,正坐在椅子上拿電腦敲字。
她已經将孫圓圓的觀察記錄整理好了,此時正在潤色。
孫圓圓的身體體征沒什麽變化,雖然用了一周藥,但和剛入院時基本保持一致,日常觀察記錄也顯得格外安靜。
畢竟不同于其他患者的吵鬧,孫圓圓最常有的表現就是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不說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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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上亮着訪談照片。
孫圓圓穿着條紋的病號服,目光空空,沒有什麽焦點,似乎在看鏡頭,也似乎沒在看。
陳菲的鏡頭語言很強,僅一張照片,便能看出孫圓圓的不同,那個小小的,空洞的靈魂很顯眼。
溫書堯走過去坐好。
陳菲目光黏在照片上,問溫書堯:“你說她在想什麽?”
她給孫圓圓做了一周的觀察記錄,也沒聽她說過一句話,沒見她有過除了發呆外的任何反應。
溫書堯搖頭:“我不知道。”
陳菲也知道這個問題有些強人所難,她笑笑,“她跟我那時候很不一樣。”
她往後靠到椅背上,目光深遠,想到很久之前的事,聲音變得有些飄,“我病的時候,我想什麽,全世界幾乎都知道。”
她說:“我第一次幻聽,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
“從學校到我家很近,只需要穿過一條馬路,那天我刷題到很晚,下晚自習後準備回家,過馬路的時候聽見有人說‘紅燈了還走’。”
“我立刻停下,等到綠燈的時候,又繼續往前。我在馬路中間被人拉住,有人問我‘不要命啦’,我再擡頭,綠燈不知道什麽變紅了,一輛家庭轎車就貼着我的腳飛馳過去。”
“那個交通燈是60秒的,我有一點強迫症,每次都會在綠燈剛好亮的時候才過,所以燈不會才走到路中間就變紅。”
“我爸媽聽我說完吓得半死,他們那段時間總出差,不放心我,就給我辦了住宿。”
“然後......”
“最開始是在宿舍自言自語被室友告訴宿管,我當時覺得挺冤枉,因為在我印象裏,我一直是在跟她說話,我以為是她不想跟我住一起故意這麽說,還覺得自己不招人喜歡,有點兒難過。”
“再後來,老師們也發現我不太對勁,上課的時候突然一聲不吭站起來往外跑,或者是考英語聽力的時候對着耳機一問一答。”
“我跟很多不知道自己生病的人不一樣,我确診精分的那天,其實松了一口氣,因為我是唯物主義者,膽子又小,再不告訴我我只是病了,那個會說話的水杯就要吓死我了。”
“自從我出現幻聽後,每喝一杯水,我的水杯都會警告我,裏頭是毒藥,我渴得不行,但是不敢喝水。”
“後來因為脫水被送到醫院,輸液的時候,輸液瓶又開始說話,我真的快被折磨‘瘋’了。”
“但是我聽到的,看到的,說了很多遍,也沒人相信,他們不管不顧往我手上紮針的時候,我想的是,算了吧。”
“從那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做好了随時被殺死的準備。”
“但我最慶幸的不是我能意識到自己病了,而是我是個慫人。”
“因為窩囊,所以出現被迫害妄想的時候,想的不是反擊而是放棄抵抗,不然我可能會像302病人一樣,被綁到暴力機關而不是精神病院。”
“但是後來我堅持不住了,我喝水,洗澡,去洗手間跟人碰見的每個瞬間,我都在期待它們動手。”
“但是它們不殺我,只是折磨我,”陳菲說:“所以我自己動手了。”
項目組幾人跟陳菲都很相熟,但其實很少主動跟她談起以前,那些過于細節的東西,是困擾陳菲很長時間的噩夢。
溫書堯第一次見陳菲時,她手腕的傷口還沒完全長好。
但陳菲很善良,也很勇敢。
她說:“我想,如果我能知道圓圓在想什麽,是不是可以阻止她走到我那一步?”
但這是個不可能的願望,因為孫圓圓什麽都不說。
溫書堯看着陳菲,接過話,“記得許知嗎?”
陳菲在三院住院時,溫書堯是跟她提過的。
陳菲:“你那位......患妄想症的弟弟?”
溫書堯點頭,“許知就是你說的那類,意識不到自己生病的人,不過如果你見到他,你們可能會有很多共同語言。”
溫書堯說:“許知的想象力很豐富,腦袋裏像是有很多任意門,你随便推開一扇,都是一個有趣的劇場。”
“他警惕性很差,所以你能很輕易地走進他心裏,參與他的劇本,但是不知道要穿過哪扇門才能讓他回到現實。”
“他察覺不到世界的破綻,注意不到他的劇場其實漏洞百出,因為不想讓他害怕,每一個愛他的人都在為他縫補世界。”
“許知陷入妄想醒不來的可能性不高,但我們最害怕的從來不是許知有一天醒不過來。”
“我們害怕的是,有一天推開他的門,發現裏面空了,什麽都沒有了。”
陳菲也好,許知也好,妄想的前提是,他們跟世界還存在聯系,潛意識裏還認可世界的真實性和邏輯性。
但像孫圓圓這樣的患者,最顯著的病症不是幻覺和妄想,而是冷漠和解體。
他們不知道世界是不是真實,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實,即便确認真實,也生不起任何興趣。
他們游離在世界之外,愛他們的人想要嘗試走近,想知道他們在想什麽,想要分擔,想要參與,但推開門,發現只是空白一片。
他們什麽都沒想,因為長期不攝入營養導致命懸一線時,也沒有任何想要吃東西或活下去的欲望,連欲望本身也喪失。
因為不知道自己深陷沼澤,所以無法自救也無法獲救。
溫書堯說:“圓圓可能......真的什麽都沒想。”
陳菲說:“我病得沒有圓圓重,接受的治療也比她更好,都治了那麽久,圓圓要怎麽辦呢?她還那麽小。”
電腦屏幕上,孫圓圓那張照片還亮着,溫書堯和陳菲是接觸孫圓圓最多的人,他們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表情。
溫書堯說:“我不知道,但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肯定,跟陳菲說:“我師哥說,精神醫學以後會有重大突破。”
紀裴青和王為先上車時,聽到的便是這一句。
溫書堯難得背後說人一回,雖然是好話,但他要面子慣了,被當事人聽見還是覺得別扭,從陳菲座位旁起身離開了。
紀裴青只在上車時怔了一下,随後面色恢複如常,他沒讓溫書堯尴尬,坐好後跟司機說:“人齊了,走吧。”
他跟溫書堯坐得不算近,大巴椅背高,兩人互相也見不到。
倒是王為先問了句:“在聊什麽?”
他是故意且善意的,溫書堯知道,但陳菲不知道。
陳菲一五一十地跟兩人說了,說到孫圓圓可能預後很差時,陳菲很惋惜地說:“她爸媽發現的太晚了。”
孫圓圓的病拖得太久,短時間內治療基本不會有起色,不過換言之,就算發現的早,也很有可能沒辦法獲得很好的治療。
先不論帶着孫圓圓去大城市看病的可行性,單就精神疾病的慢性特征就能将一個家庭拖垮。
精神類藥物的價格都不算低,孫圓圓的家庭條件很難承受長期的醫藥費用,即便父母帶她去看了,最大的可能也是吃藥好轉後,再因為醫療資源的不可及和高昂的醫藥費用而停藥,再複發。
她的不幸不止源于精神醫療觀念的缺失,還源于偏遠地區精神衛生狀況的不良。
陳菲說着,又有些傷感,“做訪談的時候,很多人都是因為家庭條件困難才一直拖着或者放棄治療的,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精神病是可以拿殘疾補助的。”
補助政策參與率過低,也是偏遠地區貧困患者精神衛生狀況的難堵點,陳菲說:“我不知道圓圓他們家能堅持到什麽時候。”
氣氛因為不算太好的調研結果變得凝滞,衆人安靜片刻後,紀裴青說:“我們不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嗎。”
繃得一聲,他們不約而同聽到了緊弦松開的聲音,心中皆是一松。
是啊,他們不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嗎?
車緩緩啓動,溫書堯的目光落在紀裴青側臉上,時隔多年,他又看到了那個堅定的學者。
在夜風中,他聽見了自己心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