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陽光

第53章 陽光

這個令人心情沉重的插曲仿佛昭示着幾人塗林縣的調研之路并不會太順利。

從王嬸子的養老院出發不久後,他們乘坐的大巴在颠簸的土路上抛了錨。

距離目的地還有十幾公裏,項目組幾人下車,拎着行李在播土揚塵的路邊等維修人員。

這邊信號還算好,紀裴青與陸蔚然和其他幾位組長連線了會議。

“我的意見是養老院必須納入調研,”紀裴青跟衆人說了養老院的情況,“這種養老和精神病院一體的經營模式在農村很常見,恰好我們這次沒有類似站點。”

“如果養老院病人量不少的話,也方便後續家屬訪談和地區病例統計。”

“我贊成。”陸蔚然說。

“這樣,”她想了想,“你們先按原計劃調研,養老院和塗林縣那邊我去溝通,看一下調研的可行性。”

紀裴青應聲,跟其他組長交流完調研結果後,結束了會議,與溫書堯等人制定養老院的調研提綱。

但似乎項目組注定出師未捷,提綱框架還沒讨論出來,天突然下起了雨。

原以為只是普通雷雨,但暴雨極端天氣整整持續了三天,暴雨過後,土路變得極為難走,項目組調研也跟着停滞下來。

路況好轉時,陸蔚然那邊傳來好消息,養老院同意調研,項目組終于離開窩了近一周的酒店

大巴車行駛在熟悉的颠簸土路上,駛過玉米地,養老院低矮的建築和斑駁的院牆進入幾人視野。

車開近,門口站着的人面孔清楚起來。

王嬸子正在養老院的大門前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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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下車,王嬸子熱情地說:“領導們到啦!”

顯然是當地部門已經跟養老院打過招呼了,王嬸子沒了那天見面時的局促感。

衆人稱呼王嬸,短暫寒暄後,陳菲忍不住問:“王嬸,那天送來的那個人呢?”

“在裏面呢,”王嬸子說:“進吧,領導們進吧。”

她說着,推開厚重斑駁的鐵門,項目組幾人也終于在惦念幾天後,得以邁進那道門檻。

當時在外面透過門縫往裏看,并不覺得地方多大,此刻進了門,他們才發現這地方面積并不小,那天他們看到的平房只是其中一排。

王嬸說:“住人的總共是三十一間房,東西兩邊偏房各八間,三排正房各五間。”

幾人均不動聲色地觀察養老院的環境。

養老院看起來确實有些年頭了,地面鋪的粉紅色磚頭已經有很多開裂,雖然打掃的幹淨,但卻顯得院子更破敗。

平房前仍舊有幾位白發老人在曬太陽,手裏沒有報紙,也沒在擇菜,就只是拄着拐棍幹坐着。

見了幾位生面孔,老人們只是無趣又無聊地看過來一眼,表情波瀾不驚,只有一位問:“誰家來人啦?”

他們在這住着,兒女們有的常年不來,有的月旬來一次,頻率不高,但院裏住的人多了,湊到一起,頻率也顯得高了。

王嬸說:“誰家的也不是。”

她沒有多說,老人們也不太好奇,沒有追問。

王嬸子領着幾人往裏走,邊走邊說:“剛進來這邊是北門,一般我們是從南門進。”

她說話的時候,陳菲拿相機拍了幾張照,問王嬸子:“王嬸兒,後面我們要寫報道,照片都能用嗎?”

“能用能用,”王嬸看起來不但不緊張,似乎還有些期待,“到時候是不是還會把我的照片放上去?”

“您不介意的話,會放,”陳菲說:“正好我們也得做人物專訪,待會兒采訪您,您願意嗎?”

王嬸子自然願意,連聲應下。

幾人跟着她一路走,終于從養老院北門走到南門,王嬸說:“要拍一下養老院的名字嗎?門口有。”

“要的,”陳菲說:“我去拍。”

她拿着相機出了門,在門口看到木質的刷着白漆的“陽光養老院”的牌子挂在大門一側,端着相機的手抖了一下。

院內有塊石頭影壁,這個時間太陽不直射,影壁與地面交接的位置拉出一片面積不小的斜陰影。

項目組幾人和王嬸站的位置很巧妙,剛好全都在陽光下。

調焦,按快門,她将褪色的木牌、沉重的鐵門、門內不茍言笑的項目組同事,以及個頭矮小春風滿面的王嬸一并框進了鏡頭。

陳菲收了相機,走回院內,王嬸子說:“現在去看看人嗎?”

衆人應聲,他們來到東廂房,王嬸變戲法一樣,拿出一排鑰匙,打開了位于東廂房最南頭的一間屋子。

屋門是木質的,窗簾拉着,在外面聽不見聲,也看不見裏面的樣子,門鎖打開時,屋內響起一聲響亮的笑聲。

有人問:“吃飯啦?”

“不是剛吃完嗎?”王嬸隔着還沒完全打開的門縫,對着裏面說:“又餓啦?”

她說着,取下門鎖,推開了門。

王嬸拉開窗簾,小小一間屋子的布局清晰地呈現在幾人面前,十幾平的地方,擺了四張宿舍單人床,一個電視櫃,一張長條桌。

四張單人床三張躺着人,那天幾人見到的“玉米姑娘”躺在最靠裏的床上。

王嬸給她洗過澡換過衣服了,頭臉幹淨了便能看出長相。

令人吃驚的是,她看起來年紀很小,最多不過二十來歲。

她見了王嬸,便開始扭動身體,她亂動着,笑着在說什麽,但一直沒有起身,幾人這才看見,她身上綁着布條,限制住了活動。

再一看,同屋的另一個人,也都被綁着。

注意到幾人變色的神情,王嬸說:“綁得不緊的,都是軟布。”

王嬸說着,掀開了靠近門口的住戶的薄被,露出她跟床沿綁在一起的手,以及手腕上紅色珊瑚絨材質的布條。

住戶正睡着,被人打擾,哼了兩聲,動了動手,手腕和床沿間餘出大概一公分的空隙。

綁得确實不緊,布條看起來也很軟,除了限制行為能力沒什麽傷害意味,确實不算虐待。

陳菲舉起相機,對着深紅的布條拍了張照。

她是被綁過的人。

關于那段記憶,她其實記得不太深刻,只記得失去自知力和自制力時,所有人想的,也只是讓她聽話。

盡管她在國內最好的醫院,住最好的病房,被綁着的時候,也是沒有尊嚴的。

她和此刻被困在簡陋的養老院,被布條綁在單人床上看着人傻笑的“玉米姑娘”沒什麽兩樣。

但她卻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一樣覺得幸運。

在她憂慮還有沒有離開醫院的機會時,“玉米姑娘”卻連邁進病房的機會都沒有。

“吃,吃。”“玉米姑娘”又在鬧了。

幾人走過去,站到床邊,“玉米姑娘”平躺在床上眨巴着眼睛觀察幾人,然後又開始傻笑。

溫書堯問王嬸:“有攻擊行為嗎?”

“那倒沒有,”王嬸說:“就是鬧騰點。”

溫書堯說:“外邊太陽好,平時多曬曬太陽也好。”

他說完,看了眼紀裴青,似乎是在詢問可行性。

紀裴青無聲點了下頭,溫書堯便道:“解開活動會兒吧。”

如果在正規醫院裏,“玉米姑娘”并沒達到需要上束縛帶的标準,但在陽光養老院,“人不丢”才是最高準則。

他既然這麽說,王嬸便上前解開了束縛帶。

“玉米姑娘”坐起來,但卻沒有立刻下床,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後才站起身往外走。

她鞋子穿反了,走得不快,幾人跟着她,想去看她要到哪裏。

但她哪裏也沒去,只是如溫書堯所言,老實地坐到臺階上,仰着臉開始曬太陽。

洗幹淨後才看出來,她皮膚很白,兩側臉頰都有些褐色的小雀斑,閉起眼睛,整張臉更顯得幼态。

此時屋內一名住戶發出叫喊聲,王嬸子哎呦一聲,行動敏捷地跑進屋裏。

随後,幾人聽到王嬸喊:“怎麽又尿床上啦!”

然後便是一陣來回走動和翻找的聲音。

王嬸在給尿床的住戶換洗。

屋內那麽大動靜,也沒有打擾到“玉米姑娘”曬太陽。

溫書堯站在她旁邊,問她:“還記得我嗎?”

“玉米姑娘”睜開眼睛,她瞳仁很黑,那雙不谙世事的眼睛看過來,像是某種剛出生的小動物。

一樣懵懂,一樣聽不懂話。

她朝溫書堯伸出手,動作幅度有些大,險些打到溫書堯的胳膊,紀裴青下意識想要往前,但在邁腳的前一刻停住了。

溫書堯看着“玉米姑娘”伸出來的手,輕聲問,“你要什麽?”

他沒有穿正裝,頭發長了些,早上剛洗過沒有打理,顯得很蓬松,淺色的短袖T恤襯得他皮膚更白皙。

他側對着紀裴青,肩頸線條流暢,因為垂着頭,後頸骨節微微凸起,令紀裴青想到他還在上學時在辦公室記筆記的樣子。

溫書堯說話時嘴角一直帶着很淺的弧度,聲音比平時要輕些,微彎着腰,即便對方聽不懂,神情也一樣專注。

紀裴青喜歡體貼耐心的溫醫生,因此很輕易又被吸引。

“玉米姑娘”呵呵笑着,含含糊糊在喊:“吃,吃。”

溫書堯身上沒吃的,陳菲離開了片刻,再回來時,手裏拿着一塊面包,是項目組這幾天的早餐。

沒等溫書堯接過來,“玉米姑娘”便站起來去搶,陳菲松手,“玉米姑娘”拿到面包,幸福地吃起來。

她坐在被陽光灑滿的臺階上,吃相很不好看,偶爾掉到地上一小塊渣,也會不知髒淨地撿起來吃。

陽光明媚,盡管精神科醫生、大學教授、記者、養老院和年輕患者的組合有些奇異,但場景卻意外地和諧。

“玉米姑娘”吃完了一塊面包,又舉起手朝陳菲要。

此時,自進來後便一直在寫觀察報告的王為先突然問:“蔚然最近在忙什麽?”

“嗯?”紀裴青頓了下:“在跟四組。”

“四組那邊有突發狀況,”紀裴青說:“入戶調研的時候,新聞組一個學生被患者傷着了。”

王為先聞言皺了下眉,卻罕見地沒有第一時間關心那個學生,“蔚然聯系這邊的婦聯組織了嗎?”

紀裴青與王為先對視一眼,臉色有些變了,再開口聲音就低了,“聯系了。”

溫書堯注意到兩人狀态,沒等發問,突然聽見陳菲手中面包落地的聲音,他看過去,陳菲發怔地站在原地。

溫書堯:“......陳菲?”

陳菲像是沒有聽見,她怔了幾秒,扭頭看着幾人,然後眼淚突然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

溫書堯:“陳菲!怎麽了?”

陳菲驚慌失措地看向他,嘴唇動了幾次才發出聲音,她帶着哭腔,“她......她是不是在漲奶啊?”

溫書堯:“......什麽?”

他沒有立刻反應過來陳菲在說什麽,足有五秒後,才難以置信地去看“玉米姑娘”。

“玉米姑娘”穿着件藏藍色的長袖,剛才胳膊在前遮擋着看不出,此刻她擡起手,便能看到T恤濕了兩小片,卻不是正常出汗的位置。

她确實在漲奶。

這是個還在哺乳期的媽媽。

溫書堯去看紀裴青,卻沒有在他臉上看到絲毫意外的神情,瞬間明白了剛才他和王為先在打什麽啞謎。

陳菲喃喃地說:“怎麽會呢?”

“玉米姑娘”的年紀不大,他們身邊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都還在學校裏念書,她卻已經當了媽媽。

在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的情況下。

早上十點,陽光變盛,臺階處沒有陰影遮擋,所有人都暴露在陽光中,影子無處遁形。

“玉米姑娘”T恤上那兩片濕漉漉的痕跡,掀開了偏遠地區精神障礙的另一塊遮羞布--有生育能力的女性患者成為一種置換資源。

在這裏,精神疾病的高遺傳性被忽略,多得是人願意将“玉米姑娘”帶回

那個孩子的父親,可能是當地最貧窮的小夥,也可能是鄰村打了半輩子光棍兒的中年男人。

這是兩個家庭互惠的最優解--男方家庭讨到了老婆傳宗接代,女方家庭為患病女兒找到人照顧餘生。

“玉米姑娘”在這件人身大事中唯一的參與僅僅是服從,也或許,她其實并不懂得服從的概念。

她只是在雙方家庭完成置換後,懵懂地發現與她一起生活的人換了新面孔,然後懵懂地為這張她可能一輩子都認不得的面孔生兒育女。

她的孩子大概率會遺傳她的病症,如果是兒子,将來可能會找另一位貧窮或失智的女孩組成家庭。

如果很不幸是女兒,那便重複她的一生......

籠罩在項目組頭頂的陰雲随着項目的開展和調研的深入,越積越厚,陳菲自調研開始一直處在高壓狀态的情緒終于迎來了第一次崩潰。

她眼淚止不住地掉,仍在問:“為什麽?”

她胸口起伏很快,胳膊微微發着抖,呼吸越來越急促,顯然已經有些軀體化前兆。

紀裴青當即說:“陳菲,深呼吸,冷靜一點。”

陳菲很盡力去照紀裴青的指示做,但效果并不佳。

幾人亂成一團,“玉米姑娘”卻還伸着手在跟他們讨要面包,她仍舊是一副天真的模樣,但此刻事不關己的神情卻顯得格外刺眼。

陳菲抽泣着,話都說不清,“我......對不起,我......”

她想為自己的失态道歉,但已經開始語無倫次。

“陳菲,”王為先語氣柔和地打斷她,“留裴青和書堯在這足夠了,我陪你先回去?”

陳菲抽泣地說不出話,便點頭。

王為先帶着她先回去,兩人穿過來時走過的路,又經過那排曬太陽的老人。

這次陳菲壓抑的哭聲,終于收獲了他們不太一樣的表情。

陳菲一路走回大巴車,刺目的陽光下,新鮮的場景交錯着久遠的記憶在眼前流轉。

她看到坐落在玉米地前的養老院,看到快樂地撿起面包渣往嘴裏塞的稚嫩面孔和藏藍色長袖上刺目的奶漬。

看到鐵門緊鎖的D縣第一精神病院,看到患者麻木空洞的表情,家屬冷漠的态度和孫圓圓那張小小的住院床。

最後畫面定格,她看到幾年前還是病人的自己。

她身前是同今日別無二致的夏日陽光,身後是三院窗明幾淨的住院部走廊,她穿着病號服,與來上課的溫書堯分搶一把開心果。

那時她覺得病房光線太亮,人群視線太吵,卻不知道,原來凝視是最仁慈的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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